160、进退

十一月底,因戚继光已经肃清福清、牛田倭寇,并班师回浙江,倭寇大喜过望,卷土重来。他们从北路再度攻陷福宁,中路包围兴化府城,在兴化府城外,倭寇杀害了明军侦探信使,派流民汉奸伪装成明军送信,令兴化府城守兵放松警惕,兴化府城很快被倭寇攻占。

一府之城被倭寇攻占,震动了整个福建。

福州府在福宁府以南,兴化府以北,因是省府所在,巡抚所驻之地,守兵最多,因此防卫十分严密,卫所十分警惕,进出人口盘查亦非常严格。

江陵与四明等人也不再出城,收敛行迹,深居浅出。

所幸邓家之前的货船运货尽皆在小码头,且到底属于没落商家,邓永祥夺回祖宅后又将近一年不曾有所动作,曾经在回归祖宅的风光轰动也渐渐在坊间被新话题取代。一切在悄无声息中安稳了下来。

明苑的两个学堂泾渭分明,倒也都上轨道。江陵在闲暇时也会时时走去明苑,细心观察那些孩童,也颇为留意了几个人。更多的时候则仍在街市乃至乡间走动,却并不往海边去,衣着简陋,尽往府城西边的乡间山中而去。

日子又恢复从前一般,读书、看账,江陵也因此慢慢地静下心思,之前的计划细细梳理,又冷静缜密几分。

时间平静地过去。

再怎么仗,腊月里总是有年节气氛的,虽然惨淡些,邓家也开始备起年货来。

汪晴回邓家的时间多起来,她甚至有时间陪江陵四明一道去深山里挑货进货。江陵心中暗暗猜想辖制汪晴做事的对方应该也是做的海上生意,如今福州府风声紧张,怕是不得不停下来。

有一日江陵终于问出了口:“汪姐姐,你杀谁?”

汪晴微微一怔,想是没想到江陵会问,她倒也坦率,答道:“汪峰的姨太太和他的儿子。”

江陵一怔:“汪峰的儿子?”

汪晴此时坐在溪涧旁,冬日风寒,溪涧和山峰之间有风猎猎而过,吹得人脸皮生痛,汪晴浑然不觉,她低头一笑,道:“世人称他为我的兄长。”

江陵问道:“他们做什么?”

汪晴抬头盯着江陵的眼睛,江陵看着她,一瞬不瞬,澄澈清白。

汪晴又是一笑,话语间轻描淡写:“他们逼死我的阿娘。”她解释道:“我杀他们的时候情绪激荡,不曾留意四周围,被那位姨太太的姘夫看见,又不慎被人拿到了证据。那人识得我舅舅,知道我有些本事,便与我达成协议,如此而已。”

江陵见她说得轻描淡写,却知道这几句话中不知藏了多少心酸和凶险,也知道安慰对汪晴来说无关痛痒,想了一会儿方道:“我想帮你。”

汪晴眯眼一笑:“阿邓也想帮我。但是我知道你来一定能帮我。”

她看着江陵,重复道:“林家妹妹,你来定能帮我。”但那是将来。她轻声道:“别把其他人扯进来,对方的底细我到现在都不曾摸得清楚,便是海豪客,也牵扯众多,连累了他们,你会心中不安。”这是明白了江陵想借力帮忙的意思。

两人沉默半晌,汪晴却又笑:“你也未曾把你和林家的渊源和江洋讲清楚吧?”

江陵怔住,汪晴悠悠地道:“且别说看他们对你的大手笔,就是答应的那笔交易,便知道在他们心中你是极重要的,若是知道你和林家的渊源,怎么会坐视不理?你说过你要为二少爷报仇的。”

她笑着斜眼看江陵:“你的恩你的仇,你要自己报嘛,我也一样的。”

她这句话用福建土语慢吞吞地娇娇娆娆地说出来,有一股格外的齿间缠绵,却更似渗蚀骨的毒。

江陵低头一笑。

年关渐渐临近,汪晴开始像邓家的主妇一样指挥着仆妇扫和准备过年。江陵于这些一贯是不通的,也被汪晴拉来看着她作为。江陵倒也不抗拒——她的观念一直就是:我可以不做,但我尽量要学会。

邓永祥一行人是在除夕夜赶回福州府城的邓家的。

当他们一行匆匆走进邓永祥的正厅时,汪晴正带着江陵摆除夕宴,四明则带着明苑里的一些孩子搬炮竹,整个院子热闹得不得。

风尘仆仆的邓永祥怔一怔,他看向身边的几个人。

江陵的手松了一松,一碗脍鱼片差点便掉落在地上,所幸她一向于情绪上训练控制得好,再大的震惊都能及时收住,她曲了曲膝,又握紧手中的碗沿。

然后,她放下脍鱼片,端端正正地施了一个礼:“童叔叔。”

江陵一直不曾再服药,从海回来后虽然还总是出门,冬日的阳光终究不毒,她的容貌便又慢慢地回复两分,特别是肤色不再发黄,眼白里的黄淡去许多。当她一抬眼时,剪水双瞳又有一些黑白分明的感觉。

童佩只从这双大眼睛里看到了昔日那个娇美如玉的小女孩儿。虽然她仍然穿着一身男子的衣裳。

他前扶起江陵,下量,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他扶着江陵手臂的手极是用力,江陵一顿,抬眼轻轻笑着。

她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安安稳稳地落了地,江陵知道,童家的路线已经非常牢固。

童佩回头看着身边的少年,道:“林哥儿,这是童海。以后,便由你们来做交接。”

童海凝神看着江陵。

童佩在二个月前曾经对他说年前不再出门,可是十天前他匆匆来找父母,说要带自己走一趟福州。童佩向来行商走遍全国各地,福建倭患既已被戚军平息,既已完全没有安全问题,家中便不反对。至于年关的问题,似他们这般的人家并不是很在意在路途中度过。因此他们只准备一天便匆匆出行。

童海有个很微妙的感觉,伯父好像一直在等这一趟出行。而当他见到这个端正行礼的小少年时,他又?分明地感觉到,伯父好像是专程为了他而来的。

但是,他是谁?童海觉得他给自己有一点点熟悉的感觉,却完全没有头绪。

与此同时,江陵也看着童海。

孩童时,童海也是江陵的玩伴,只是江宣一向与珠宝同行来往不甚亲密,所以大人之间走动不多,孩子当然也就没有那么常在一起玩。童家虽然是一个稍许的例外,但江陵与童海便始终不如与傅笙、章家大姐儿那般亲密。

然而,再不亲密,也是曾经嬉笑玩闹过的同伴,江陵心中微生暖意,她转头看向童佩。

童佩朝她点点头。

江陵便明白了。童佩选中了童海做他的接班人。

她微微弯腰,施礼道:“童兄,日后望多多照看。”

童海也看一眼伯父,这一刻他从伯父的眼中证实自己的感觉,便不再多想,还礼道:“林哥儿不必多礼,日后你我互相扶携,望能同气连枝。我痴长几岁,却未必能比得林哥儿,也要请多多关照。”他这几句话说得情真意切,倒是当真是这般想的。

要知道,童佩在童家,是极为重要和令人尊敬的存在,他不仅在行商天才纵横,在文学上亦是才华横溢,知交满天下,便连王爷也几度相请求教。在童海的心目中,童佩的地位尤在自己父母之。

童佩这般看重和期待的人,比自己能干有什么稀奇呢?

这一番寒暄下来,汪晴早已悄声让院中的诸人散开,同时令仆妇去收拾几个院子,备好热水沐浴和新净衣裳,并延请大家先进正堂。

邓永祥的手下们早在进府城时便已散去各自回家,进邓宅的便只是邓永祥和两个健仆,再加童佩、童海。

汪晴道:“请贵客先坐片刻,等屋子收拾好再请去梳洗沐浴,之后请赏脸与我们共度除夕。”

童佩爽快坐下,想了一想,从怀中抽出一封信递给江陵,含笑道:“过年节之后,你这里会热闹许多。”

江陵手中握着那封信,心脏忽然咚咚咚地跳得急了起来,她一时怔怔,竟舍不得开信封,似是有所预感。

童佩的笑意更深些,与邓永祥相视,邓永祥也笑起来,催促道:“林贤弟还不开来瞧瞧,这是要等到明年再看么?”

汪晴看着邓永祥,邓永祥走过去,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汪晴大喜过望,却也是笑眯眯地望着江陵。

江陵在众目睽睽之下,看着信封熟悉的字迹,展开信纸。

林掌柜在信中说?件事。

第一件,他和张氏以为江陵已死,痛哭思念,如今得知她尚存活,并重整江山,心中极是欢喜。

第二件,林家宝已经成亲,因为林家出事,本来要去温州的计划已经取消。

第三件,等过年节,林家宝与叶宁儿将会启程到福州来帮江陵。

最后他交代江陵,衢州府城的知府老爷定江陵和四明的通倭罪,叫他们千万不要回衢州。

她方看完信,童佩又慢慢地道:“林?水并无信件交付,不过他托老夫带来口信,等过年节,他?一切安顿好之后,会带着人过来福州,与林哥儿共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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