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冬天非常寒冷,应天府监外宽阔的一大片空地除了官差偶尔走动,少?停留,更显得萧瑟,寒意便像是棉衣厚裘里渗进去一般,连骨头缝里都冷得紧。
此时监里慢慢走出来的一?便显得格外醒目。
他身量颀长,单衣外只罩了件普通棉衣,旧且脏,然他的面目俊秀非常,虽然瘦到脱骨,肤色苍白,却愈发显得眼眸漆黑深湛,双眉轩长,反有一种凌厉的英俊。
他走了几步,停下来调整了一下步姿,方才抬头,提足快步朝栅栏走来,站在栅栏外的几年纪不一的男?们纷纷动了起来,小厮抱着厚裘衣守在栅栏口,他方走出栅栏,便迅速为他披上裹紧。
银子早已塞给了官差,几?再不多说,簇拥着他往外走去。不远处便停着马车,马车上早烧好了炭盆,一年纪最大的男?摸了摸他冰冷的手,不禁加紧了步伐。
可是他却停了下来,抬头向一侧望去。
应天府监外空地的另一侧,站着一?含笑望着他。冬日的阳光非常惨淡,因是上午更显无力,然淡淡的金光敷过那?的脸颊,却愈发使得他面上莹莹如玉,异常秀?。
那?的笑容那般陌生又熟悉,熟悉到他可以脱口出,陌生到他迟疑不定。
他定定地望着那?,仿佛生长在那里了,再也移不动一步。他身边的?也都看到了那?,都停下了脚步。
那?一直笑着望着他,他也慢慢地,在脸上浮起一笑来,他本来因为太瘦显得凌厉的脸因为这笑竟变得温柔起来。
两?隔了几十丈的距离,却能清晰明地看到对方的脸容,他们?视笑,笑着笑着,两?眼中的对方都模糊了起来。
江陵含着泪,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他挣开小厮扶着的手,快步迎过去。
他走得快,走得急不可耐,脚步便有些踉跄,眉头忽地一皱,却又似很快感到不妥,马上舒展了双眉。
他终于与江陵面对面地站着,他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伸出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她的手臂,厚厚的衣服挡住了他的触碰,江陵见状笑了,脑海中浮现起九年前那次福满楼?见时他一头冲进来拉着自己的手又哭又笑、和紧接着的拥抱,她伸手握住了他的双手。
他的双手触到江陵温软的手掌,微微一抖,过了一会儿方反过手掌来,握住江陵的手。
执手?望,千言万语,尽在无言中。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身后方有?温声说道:“笙哥儿,走了。”
傅笙不动,有些不舍地看着面前的江陵,江陵紧了紧他的手,低声道:“我会在南京住一阵子,你养好身子,到时我来找你玩呀。”她一笑,眉眼飞扬,大眼睛弯弯,眼角溅出的笑意带着点调皮。
傅笙心中忽地酸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凝视着她,连连点头。
“等春日山上开了花儿,我来找你玩呀!”
“你家园子甚时候桑椹结果子呀,到时我来找你玩呀!”
“你生辰快到啦,到时我来找你玩呀!”
…………
到时我来找你玩呀!
到时我来找你玩呀!
娇憨顽皮的话语声声尤在耳边,转眼?见,已是稚龄成少年,九年别的岁月已经远远长于曾经?处玩耍的日子,可在这一瞬的傅笙心中,当中隔开的九年仿佛已经消失,眼前仍是那熟悉的小女孩儿。
江陵又看了他一眼,笑盈盈地正要松手离去,眼角余光忽见一官差模?的?疾步走了过来。
他走得极快,傅家众?在身后的招呼也不理会,只径直走向两?。
江陵极是敏捷,转头看过去,却只看到一道雪亮的刀光劈面来,耳边响起的是傅家众?滞后一步的惊呼声。
江陵急忙松开傅笙的手,想要避开,却不料双手被傅笙紧紧握住松不开来,正着急面前却忽然不见了那道刀光,整?被拖着侧着往下倒,眼前全是傅笙的脸和身子,待到她重重倒在地上,身侧便倒下了傅笙的身子,耳边的惊呼声远远不及傅笙那一声低低痛呼。
江陵惊怒交加,傅笙双手已松开,急急唤道:“江陵快逃!”
江陵就地打了滚,整?站了起来却没有逃,她的身后很快出现了阿松的身影,两?便立即要冲上去,以免那?再下手。
那官差模?的?却忽地站住了,且后退一步,江陵飞快看了一眼地上的傅笙,马上紧紧盯着他,与阿松浑身戒备。
那?没有看傅笙,只不住地打量着江陵,江陵竟他的目光中看到了奇异复杂的神色,须臾,他忽地转身离去,离去的速度与忽然出现时一般迅速,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江陵与傅家众?此时才放松下来,江陵几步靠近傅笙蹲下身来,只见他已强撑着半坐起来,仍似想要保护她,肩胛处中了一刀,厚裘外已经见了血迹。他勉强上下看了看江陵,方闭上眼倒了下去。
傅家最年长的那?立即抱起傅笙,低声喝道:“去医馆!”
江陵回头对阿松道:“去叫牛非来。”
阿松摇头:“我得在你身边。”
江陵见他神情坚定毫无商量余地,想了一想不再多说,跟随傅家众?离去。
傅笙在监中几月里是受过不少刑的,出来时便因走得快腿部疼痛,适才全凭与江陵?见的激动喜悦才能站得久,本就虚弱,只因见江陵危险一时不何涌出的?力方才用身子挡住了刀,此时既见江陵安全,顿时便昏了过去。
江陵疾步跟在傅家众?身后,傅笙被抱上了马车往医馆驶去,她便和阿松骑马跟在马车后面。所幸医馆不甚远,很快便到了。
她一路走一路思忖,越是思忖越是困惑,傅笙释放之事可谓毫无破绽。傅笙制成的新纸虽不太受文?雅士喜爱,却因用在南京坊流传已久,且也已经流传到了京城,宫里的确也有?在用。她略一提点,静安郡主便其意,她亦深静安郡主对此事绝不会有丝毫声张,那位能在宫里得宠多年的??智商也绝不会不在线。她出入静安郡主府仅止一次,且是乔妆过的,带路的郎官亦是极可靠的?。
这一切都天衣无缝,在整件事情里,她是一全无存在感的?。
那么,为什么突然会有?来杀她?是什么原因要对她下手?
她在哪里露出了破绽?
最重要的是,明明那?身手极好,若是再出手,她和阿松未必能敌,他却突然停了手,难道是怕在应天府监前打斗引起官差注意?
可是令?意外的是她明明在那?眼中复杂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欣慰。那丝欣慰让她直觉到他不会再伤害她。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这?是谁?
到了医馆江陵紧随大夫前后,把大夫所说的全数听得清清楚楚,便连大夫除下傅笙上衣时都没有避开,静静地看着他瘦削的身子上满布的新旧伤痕。
傅笙是傅家的小公子,是傅家最得宠的孩子,因为无继承家业的压力,便连父母也只希望他快活便好,祖父母更是视若掌珍。他?情好,兄弟姐妹也都很喜爱他。这?的一?,却被打成这?,血红的新伤夹着暗红的旧伤,再加上刀尖穿过的肩胛,傅家众?一时都怔住了,傅钟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傅笛亦眶中含泪,咬紧了牙关。
大夫包扎好了傅笙的刀口,要褪傅笙的下衣一清理上药,江陵默默地退了出去。
她呆呆地站在疗室门口的通道,此时天色仍早,天上浮云细细,寒风在枝头呼啸过,通道里因要抬送病?做得极好,无风声,她微微弯着手指,食指、中指、无名指的交界处粘粘腻腻,那是傅笙肩胛流出的血,在傅笙护住她时滴下来的。她尤能感到那点温热。
“陵姐儿,有我呢,我会照顾你的。”
“你好好地困觉,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真傻。
过得许久,疗室内陆续走出?来,却不见傅笛和傅钟,想必是留在里面照顾。江陵看着傅家的众?,傅家的众?一边走一边路过她时都细细看着她。这些?江陵有的认识,有的已经不记得了,唯一道的应该都是傅家的比较重要的?。
为了傅笙,他们全都来了。
也许,更重要的是为了傅家的安危。江陵心中微微一沉,自己终究不再是心如赤子,事事都有了另一番思量。
最后走出来的是傅峰,傅家在南京最年长的?、也是傅家如今的家主,前一任家主傅平的弟。傅平死时,傅笛年纪尚小不足以承继家主之位,傅峰一直跟着傅平,对傅家生意,年纪正当时,家中商议他继承了家主之位。
他在江陵面前停住了脚步,看着江陵,神色异常复杂。
因为这女孩子,改变了傅家的格局。因为这女孩子,年轻力壮的长兄一病不起、家中最天真快乐的小侄子再也不曾开心地笑过,他多年远离不肯归家最后牢狱之中满身伤痛。
这女孩子又经历了什么呢?
他心中猜测傅笙的得救可能是因为她。他们到处找?努力了好几月全无结果,江陵到了南京一月,傅笙就监中放了出来。
因为皇帝颁旨赏赐赞扬了傅笙所制的新傅纸有利于民、有利于子进。
若是没有江陵的出现,傅峰可能会觉得此事再自然不过。可是太过凑巧,他不禁多想了一层。
傅笙的新制纸已经流传了半年,可能流传入宫被皇帝用上觉得好,赞了一赞是有可能的,但皇帝用的好东西何其之多,会对区区新纸大加赏赐?虽说依当今皇帝的?情,这种事情说寻常也可,说不寻常也可。
他想一,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出来。
江陵回望着他,弯身行了一礼,低声道:“傅叔叔好。”
傅峰脸上神情更是复杂,答道:“好。你这些年……吃苦了。”
江陵垂下头笑了笑,沉默不语。
傅峰叹了口?:“能再见到你,在叫?心中欢喜,笙哥儿这些年一直在寻找你,他坚信定能找到你。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他终于能不再伤心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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