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严著愈发瞧他面目可憎,又在他脸上补了一脚,疼得他捂着脸躺在地上嗷嗷直叫。
“你刚才,问我是什么人?”她一只脚踩在他脖子上,俯下身朝他脸上啐了一口,“我是你姥姥。”
说完也不管那人如何哀嚎,她转身潇洒离开了巷子,想着自己今日喝了酒,又动了手,已有些微微出汗,正好回客栈泡澡。
第二日一早,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姜严著在客栈的雅间,窗户上的雀鸟雕花映在她的帐子上,倒十分好看,她伸了个懒腰坐起来,这一场回笼觉睡得筋骨舒畅。
昨日她回来泡完澡已近三更,虽睡得迟了些,但惯性使然,她还是卯时起来下楼吃了早饭,打了一套拳才回房补觉,毕竟今日又要长途赶路,需得打起精神。
她把不多的行李打点完毕,与掌柜的交割清楚,牵了洁净清爽的黑马怡然出城。
刚出城时,官道上车辆人马还往来络绎不绝,及至她行了约有数十里远,人烟渐渐稀少了。此处不知是何地名,一侧是连绵山脉,一侧是荒野,只有一条孤零零的官道蜿蜒向前。
这时她听到后面有细碎的马蹄声,回头看处,一行二三十个打手模样的人骑马赶来,身后还跟着一辆颇为华丽的马车。
其中十来个人,快马绕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其余人在后围着,她也住了马,细细打量这群人。
这时候一个鼻青脸肿的脑袋从马车上伸了出来,随后整个人跳出来怒喊道:“就是此人!”
姜严著回头一瞧,果然又是昨晚那个肥汉子,真正阴魂不散。她扶额叹了一回气,倒也不是打不过,只是这么多人动起手来难免污了衣衫,她实在不想狼狈进京。
见她没什么表示,那肥汉子又朝她说道:“你行凶畏罪潜逃,好在我派了人跟着你,快与我回去见官!”他这番话说的口齿不清,原来是门牙缺了一颗。
姜严著看着他这副摸样,不禁哑然失笑:“是你酒后撒疯跌了一跤,怎倒怪起我来?”
见她不承认,那汉子暴怒起来,朝那些人喊道:“给我把她打晕了拖回去!爷好好玩玩!”
登时便有三五个人一跃而起,朝姜严著扑了过来,她坐在马上左推右挡应对自如,随后踢开了几人,还顺便夺了一根长棍在手。
起先那群人看她独自一人,并未放在眼里,有十来人皆在外围看热闹,眼下她不到片刻功夫,打退了两拨人,长棍耍起来使其他人一时间近不得身。
场面一度陷入僵持,他们不肯放她去,又不知道能从哪里攻入。这时又从远处快马行来一人冲进他们的包围圈,眨眼功夫将五六个人掀翻下马。
姜严著见有一缺口,立刻起身跃到马车上,踢开了马夫,将那肥汉子劫持在手,慌得那汉子鬼叫起来,挨了她一拳旋即闭了嘴。
姜严著看着突然闯来的那人,面如满月,目似点漆,体形健硕,一身褐色短打,腰间悬一黑铁牌,上面刻着一个“蜀”字和一只豹子。
若此刻有人碰巧也在昨日军驿吃过午饭,便能认出这来人正是昨日偷听蜀军小队说话的那名浓眉女子。
其他人显然也认出了她的腰牌,又看到那肥汉子已被劫持,一时面面相觑,竟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那女子开口说道:“这么多人围殴一人,不如同去见官,大家有个见证。”
那肥汉子也看到了她的腰牌,想着不好沾惹蜀军的人,连连摇手:“误会,都是误会。”
姜严著笑问道:“既是误会,那你脸上这伤是如何来的?”
他讪笑答道:“是我自家醉酒跌了一跤摔的。”
她又问:“那你腿断了又是怎么回事?”
他不解:“腿?腿断?”
正在懵懂间,突然听到一声闷响,一股剧痛使那肥汉子哀嚎了起来。
她跳下车,叉腰看着他:“我问你,你腿是如何断的?”
那肥汉子此时已是疼得满头大汗,喘着粗气:“是...是我车翻了,摔...摔断的。”
姜严著听罢走到车轮旁,用随身短刀卸了车毂,一边车轮登时散了架,那汉子摔下车又是一阵哀嚎。
她站起来拍拍土:“这才有个翻车的样子。”
等那群人将肥汉子抬上马缓缓走远,浓眉女子坐在马上摇头啧声:“没了车,等赶回城,他这条腿怕是废了。”
姜严著翻身上马朝她灿然一笑:“废了就对了。”
随后她驱马来到那浓眉女子面前抱拳道:“多谢同袍出手解围。”说罢将包袱内的腰扣拿了出来给她看:“雕枭营,姜严著。”
她看着那个银腰扣,眼里闪过一丝忧伤,随即赶忙笑着抱拳回礼:“原来是前辈,失礼了。在下雪豹营,妘花广。”
姜严著听到她的名字,先是一怔,随后忙微笑掩饰。二人叙了一番,发现都是往洛阳去的,正好同行作伴。
途中饮马时,妘花广摸了摸姜严著的那匹黑马:“真漂亮,这马叫什么名字?”
“她叫追风。”
妘花广听后轻轻蹙眉,又问道:“前辈军龄几何?”
姜严著答道:“整十年矣。”又问她:“你呢?”
妘花广低头笑了:“我才是个三年兵。”
姜严著奇道:“原来你不是进京参加武举的?三年就能腰挂黑铁牌,至少是个百户,真正后生可畏呀。”
妘花广从怀内掏出一个调令公文给她看,神色颇为自豪:“我是去禁军报到的,这一批调了十个人,我因在长安病了两天耽搁了,所以独自前来。”
姜严著看了公文还给她:“三年做到百户的将才,调到禁军从侍卫做起,倒有些屈才。”
妘花广不好意思地笑道:“前辈谬赞,禁军毕竟要求高些。”随即将公文仍旧揣好又问:“军龄五年即可参加武举,每三年一场,那前辈三年前就可以进京了,怎么拖到今日?”
姜严著听她这样问,思绪不禁被拽回三年前那个血腥的雨夜,怔了半晌苦笑道:“那年出任务耽搁了,未能及时到京。”
她们又说了些别话,便仍旧上马前行,由于并不十分急于赶路,二人当晚在一处农庄歇了一宿,第二日傍晚才来到洛阳城外短亭。
姜严著望着远处的城门百感交集,阔别十年的神都洛京,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此刻距离关城门还有半个时辰,她二人在短亭打水洗了脸,又将头发重新束过,衣服彼此掸了尘,正预备整装进城。
忽然姜严著听到有人呼唤她的表字:“见微!见微!”
只见从城门方向,拍马赶来一个宽额方脸的人,原来是她姑表兄姜陶岭。
到得跟前,他擦着汗,露出憨厚的笑容:“可算接着了!我母亲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也不来,赶着催我出城来迎你。”
三人互相见过了,进城后与妘花广道别分手,姜严著和姜陶岭一起回到陇西郡公的府邸——鹿园。
一进入正堂,姜严著便见到一个丰腴华丽的妇人在堂上踱步,正是她姑母——陇西郡公姜严倾。见到他们来,她急忙赶上来,将正欲行礼的姜严著一把搂在怀内,含泪道:“我的儿!难为你这一路风尘辛苦!”
随后又有她姑父妫云氏上来见过,郡公还仍只是拉着姜严著左瞧右看:“离家十年了,我看着倒没甚变化,我记着当年走的时候,才刚做完十五岁生日吧?”
妫云氏在一旁搭话道:“瞧着是健壮了不少,也长个儿了。”
寒暄过一阵,姜严著见都是熟悉面孔,便问:“大嫂嫂怎么不见?”姜陶岭听了答道:“她往两淮巡盐,昨日刚去。”郡公亦说:“这次不巧了,来日方长,容后再见罢。”说完忙吩咐传饭。
到了饭厅,郡公拉着姜严著要她坐在身旁,姜严著再三推辞不肯,只得还由郡公独自坐上首,姜严著坐客位,姜陶岭坐主位,妫云氏打横相陪。
待到饭毕,众人又往偏厅喝茶。
郡公拉姜严著坐在身旁道:“你的那三大车行李几日前就都到了,你哥哥先还不让人卸车,说恐怕你仍想回鹤园去住。我没听他的,还是叫人卸了。你父亲如今成仙去了,母亲又随你大祖母远在蓟州,那园子空了这几年,器具也旧了,铺盖也不齐全,连个使唤人都没有,你回去看了那样凄凉场景,怎不伤心。还是留在我这儿,东南角你兄弟旧日读书的梅香院,我都着人收拾好了,又清静又雅致,那里还有个连着后巷的角门,你进出办事也方便。”
姜严著笑答道:“梅香院就很好,鹤园我改日再回去看看也就罢了。”说着忽又想起她姑表弟姜云璎,原来郡公的幼子两个月前,已同当今圣上的皇长女——晋王姬燃成了亲,那时姜严著还在蜀中。
对于没能赶回来,参加儿时好友和弟弟的婚礼,一直颇为遗憾,于是问道:“璎弟近日可都好吗?”
郡公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倒没什么不好的,和晋王成亲后,也不似往日淘气了,只是晋王近况不大好。”
说罢她朝妫云氏和姜陶岭说道:“你们先去吧”,二人起身告辞带人退下,整个偏厅只剩郡公与姜严著私话。
郡公仍旧拉着姜严著的手道:“晋王如今成亲开了府,也该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了,又是皇长女,按理说早该立为储君了。只是皇上这些年总是明里暗里想着恢复汉唐旧制,不欲传位于女子,只碍着小儿豫王年纪太小,还是个奶娃娃,不好力排众议立他的,只是拖着。前些日子又有光禄大夫劝皇上立晋王为储君遭到贬黜,你看晋王这境况,岂非尴尬难熬。”
姜严著听了也叹道:“我正想着明日要看看她去。”
郡公听了点头道:“对,你明日瞧瞧她去,我打发人告诉一声,让璎儿来接你。”
喝了一口茶,郡公又道:“我的儿,我这一生无福没能得个女儿,统共只有这两个不醒事的孽障,我看你就如同我亲女儿一般,如今你回来了,我也能有个膀臂。你从小和晋王亲厚,这些年你们通信从未断绝,你说话她必定肯依,明日你去了定要时时劝慰,使她放宽心切莫忧思过度。”
姜严著一直点头倾听,口中一面答着:“是,是。”她心里想到晋王母家和姜家,包括大祖母那一支上都是世代老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感叹晋王身上系着不知多少个家族兴衰。
郡公见她神色有些倦怠,想着白日里奔波,晚间又被自己扯着说这一通话难免劳神,便站起来送她来到梅香院,嘱咐了一番让她早些休息。
姜严著看到她早先着人送回来的军中行李,整齐的摆放在东厢房里,六个大箱还未拆封,又见卧房一应被褥陈设已安置妥帖,想着明日再启封不迟。
洗漱罢,她躺在床上,想着幼时活泼伶俐的晋王,十年未见,不知她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