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奉年是在三天后收到了高行修的信鸽。
那时周奉年正在练兵,接到信使的消息后,他第一时间赶回了营帐,当一目十行看完信后,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他确信那是来自将军的字迹,他在信里说自己一切都好,不日后便可回营。
周奉年刚看完信笺思忖,门外有士兵行礼的声音,杨修文到了。
修长的手掀开营帐,又是那张笑吟吟的清俊面容,“可是有了左将军的消息?”
周奉年回头看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道,“将军一切无虞,不日便可回营。”
杨修文微笑,表情似乎很是惊喜,“将军吉人自有天相,那杨某就在此静候将军的佳音了。”
见周奉年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坐在案前处理起了军务,杨修文不以为意笑了笑,善解人意道,“看来将军还有事务要忙,那杨某便不打扰了。”
周奉年看军务的头没有抬,“杨大人不送。”
杨修文面带微笑地出了营帐.一路上站岗的将士们纷纷向他行礼致意,他微笑给予回应,只是始终目不斜视。等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他春风满面的一张脸随着帐中光线一起落下,终于露出了寒霜一样的本色。
他站在昏暗里,静默了片刻,然后叫来了几个随军吏。这些人都是杨修文随军带来的,并不受军营管辖。
“高将军平安无事,马上便要回来。”杨修文对他们悠悠道,“派几个人前去迎接一下将军,可不要让将军的归途出了什么岔子。”
。
苏婵回屋便将身上彻彻底底清洗了干净,但仿佛还是能够嗅到身上来自黄四那浓重的血腥气,她浑浑噩噩躺在床上,脑中一片乱麻,迷迷糊糊就这样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噩梦,梦见黄四死了,官府将她和高修抓了起来,让他们给黄四抵命。
他们对她和高修严刑拷打,高修本来伤痕累累的身上又多出来了道道鞭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场梦做的混乱又真实,等到第二天她从噩梦中醒来,意识清明之后才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们昨夜并没有管黄四的去留。
苏婵一下子惊醒,急急穿好衣服,冲出房门奔向柴扉,想去看看黄四的死活。
接近柴扉前,她又狠狠顿住,心猛地一沉,不敢去开门面对即将的一切。
她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站在柴扉前犹豫了半天,终究是鼓足了勇气,打开了柴扉。
那昨夜的墙角下,已经没有了黄四的身影,她预想中的血迹和任何痕迹都消失了,被不知是谁处理的干干净净。
苏婵面色愣愣,看着那一处墙角发怔,这种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她抬起头,在余光中看到了一道瘦高的人影。
几步外站着一个清俊的身影,李怀玉站在不远处,面色沉寂,肩披霜华。
听到了柴扉推开的声音,他循声而望,然后看到了那个他一直心心念念的窈窕身影,眸光一动,朝她而来。
“阿婵。”李怀玉走向她,声音急切,“抱歉,前几日我有事绊住了,我这就带你去衙门……你还好吗?”
他忧伤又担忧地看着她,目光是满满的愧疚,“抱歉,是我耽误了你,我不该……”
苏婵还没有从黄四莫名其妙的消失中回过神,看到李怀玉后一时有些心虚和慌乱,但是听他一句句真真切切的关怀之语,她心中又升起温暖和感动,这感觉充盈和稀释了她的惴惴不安。
原来在自己仿徨无措的这几天,有一个人始终在牵挂着她,忧她所忧,思她所思。
她看着李怀玉,眼眶有些湿,真挚道,“谢谢你,李公子。真的谢谢你。”
李怀玉见她如此,眉宇也跟着舒展开,阴霾一扫而光,“没关系,我们走吧。”
苏婵美眸怔了怔,“去哪?”
“去报官啊。”李怀玉笑了笑,道,“阿婵,你忘了吗?我说过要带你去衙门报官的。”
苏婵脸色一变,黄四昨夜那奄奄一息的模样又闯入脑海。报官……她以前心心念念的这件事,如今想来似乎是没有必要了。记忆又追溯到几天前,她又想起了李怀素那毫不留情面的话语,心中一痛。
一时间,她慢慢垂下头去。
“不用了,公子,”她的声音淡淡,面对李怀玉时多了些自卑和苦涩,“我不报官了。”
李怀玉皱眉,问道,“怎么了阿婵?”
手指无意识间攥紧了柴扉上的藤条,她盯着自己的手,“我只是觉得,并不想去了。”
“阿婵,你怎么了?为何改变了主意?”李怀玉耐心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见苏婵低着头不说话,只是脸色看上去很苍白,他心中一痛,双手搭在她肩上,让她平视于他,“阿婵,他如此害你,就应该受到惩罚。”他想帮她,不想看她受人欺凌。
“我们去报官,去把他抓起来,不能让这等人逍遥法外,让他下狱流放打板子,好吗?”他谆谆善诱。
“公子……”苏婵始终低着头,轻轻避开他的触碰,“……对不起。”
“别问了。”她恳求他。
李怀玉怔了怔,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止有些激动,他放开了她。他平缓了神色,似乎有些不理解,但还是很好的忍住了。
“……好。”
“无论如何,我尊重你的选择。”他语气温和,却难掩失落与失望。
“公子,谢谢你的好意。”苏婵的声音很低,“……但从今往后,我们就少来往吧。”
李怀玉心中突然钝痛,因为莫名的冲击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不可置信看她,“你说什么?”
苏婵不敢看他的脸,她垂着眸,手指紧紧扣住了手心,“我并不想去报官,谢谢公子为我操心了这么久,但是……我并不需要你这样对我,而且公子这样……真的让我很困扰。”
李怀玉喃喃看着她,“我让你很困扰……”
“公子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手心的钝痛一丝丝传到了心房,苏婵低着头,轻轻道,“就当我为了我好,以后,我们就当做不认识吧。”
李怀玉定定看她,像是第一次重新认识她一般看着她,良久后,他脸色垮下来,凄然一笑,“原来你是真的讨厌我……”
他自幼春风得意,西里人人称赞一句公子如玉,他也知道自己得很多女郎的喜欢,他还未体验过被人讨厌的滋味。
原来被人讨厌的滋味是这样的难受。
“我知道了……我知道。”李怀玉喃喃道,习惯性地笑了笑,这次却多了几分嘲弄和沉重的意味。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既感到茫然无措又有些无地自容,也渐渐低下了头去。
两个人离得如此近,却一样默不作声。片刻后,他轻轻道,“阿婵,我走了。”
苏婵轻轻嗯了一声。
他离去的样子很落寞,苏婵慢慢抬起头,望着他的背影,他看上去似乎很伤心。
是自己让他伤心了,是她让那一尘不染的青竹压上了如雪般的阴霾。
可是他为什么能这么伤心?他不会比她伤心。
但是已经无所谓了,他注定不是和她一个世界的人,反正以前也未有过什么交集,就这样一别两散各自安好,也挺好的。
挺好的。
她回到庭院,神色空洞又落寞。男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她黯然无语的转身,这一切都落在了另一人的眼里。
柴房的窗牖不知何时被打开,高行修靠在床头,修长手臂搭在窗牖边,眼神冷冷打量着两人。
这个男人,好像与苏婵很有些熟悉。
而且看上去,似乎还有些眼熟。
哦。他想起来了。是那天黄四之后出现的那个人。
高行修面无表情地望了远去的男人最后一眼,再落向眼前神色忧郁默默洒扫庭院的苏婵,心中冷笑,关上了窗牖。
。
苏婵和苏大吃完了饭,苏婵放下了碗筷,平静道,“爹,我想嫁人了。”
苏大很吃惊,但他是吃惊于苏婵突然的开窍,他有些感动。如今出了黄四这样的变故,或许是这件事让女儿突然开了窍,她一个黄花大闺女确实应该赶紧嫁个人才稳妥,以免横生枝节。
“阿婵有没有心仪之人?阿爹去为你说亲。”
苏婵顿了顿,轻轻道,“……没有。”
“那没有也不着急,阿爹这段时间就为你好好相看相看,让我想想,需得找一个老实敦厚的良家子弟,要知冷知热,孝顺长辈,最重要的还要得会疼人,可不能让你将来受委屈……”
“嗯。”苏婵淡淡应道,“阿爹看着来就好。”
夜里,苏婵坐在屋里,点一盏油灯,开始掌灯绣自己的嫁衣。
她最近出不去门,正好无事可做。嫁衣之事宜早不宜晚。
反正嫁给谁不嫁给谁,总是要绣的,这是为她自己绣的。她心中这样想。
嫁衣平平无奇,用的是最平常的布料,远远没有绣坊里的那一件光彩夺目。手中的嫁衣看上去灰头土脸,也许是失去了爱情的滋养和美好希冀的灌注,在昏暗油灯的照映下,让它看上去黯淡无光,失色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