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二更天过半,月至正中。

怀王府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李跖在前厅院外,站得很直。

他的双手正握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铁块,那铁块被分成了均匀的数百个小块,每移动一个小块,整个铁块的形状都会因此产生变化。此时便见李跖双手指尖正以惊人的速度拨动着小块,那大铁块眨眼间就变幻了数十个形状,残影实物交替变换,教人难以看清形状。

而李跖自己显然也没看,他正盯着月亮。他指尖的动作既像是下意识的直觉、又像是经年的训练,没过多久,铁块便停了下来,在他的手心重新恢复成了一个规整的方块;只是不过瞬间,方块又再次被他打乱拆散,重复着之前的动作。

“李先生。”有人靠近。

李跖视线未从夜空中撤下来,手上的铁块却在瞬息间消失在袖口:“嗯?”

“院里都布置好了,请您去查验。”说话的是怀王府的护卫首领,梁竟。

李跖应了一声好,提步往内院走去。

从前厅到内院一路走来,每走三五步便能瞧见一个手持火把、腰佩兵器的护卫;院东的城门军也被暗暗打通了关系,今日城门角楼上的巡守加到了三人,灯火亦多烧了三成,整个怀王府此刻火光如炽、亮如白昼。

“屋顶和院墙上已经都埋好了铁蒺藜,梁柱和屋檐边刷了油,院中的护卫人数增了一倍,”梁竟边走边同李跖道,“王爷房前的游廊,也按照您画的图纸布置好了。”

李跖点了点头,视线谨慎地扫过院子,仔细检查起来。

这全天下偷盗本事最厉害的人,防盗的技艺亦是最高。贼道一门,手上的功夫自然不可少,但无论是墓盗、河盗、草偷还是飞贼,练的最精的,都莫过于“破势”的本事。

所谓“破势”,实为破绽。墓盗寻穴开墓,要挑机关最少的方向下铲;河盗泅水凿船,要挑船底最薄的地方入刀;飞贼穿墙入户,更要挑防守最弱的位置进门。这有破绽的、贼人要将破绽撕的更大,没有破绽的、贼人便要想法子制造破绽。

李跖入贼道十数年,年纪虽不大,技艺却着实不弱,这一门寻找破绽的本事更是手到擒来,只不过今次,便是将“破势”的本事反着用上了——有破绽的、要堵,没有破绽的、要防。

倘若是寻常的贼人刺客,就凭李跖原本置下的防盗的风响瓦和夜莺砖,就足以应对,可奈何此次来的是黎星。

李跖走到防守最重的怀王寝居门口,一项一项查验机关,眉头却越拧越紧。

黎星的本事,他比谁都更清楚。他们须臾山一道,出生即入门,说话还囫囵的年纪就要学开锁,腿还站不直的时候就要练轻功,贼道本就不是正道,手段残忍严酷,能活着走出山门的人,没有谁不是踏过刀山趟过火海——而黎星,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眼前闪过漆黑的山洞、布满手印的山崖、嵌了铁刺的牢笼、浸满了鲜血的竹鞭……

“李先生,您的手在抖。”

梁竟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李跖用力握了握拳头,将手收到背后藏起。

“机关都置好了,你务必再提醒一遍,无论发生了什么,所有的护卫都必须死守原位、不能挪动半步。”李跖肃声开口,视线看向游廊中若隐若现泛着磷光的蚕丝,“黎星不会杀人,可机关上淬的毒药会。”

梁竟深深看他一眼:“那黎星是李先生的师姐,我以为先生……”

“以为我会手下留情?”李跖同他对视一眼。

“是。”梁竟道。屋顶上的铁蒺藜和游廊中的金蚕丝上,全都淬满了剧毒,只要割破了一个口子,中毒之人瞬间便会全身麻痹,一炷香的时间毒药便能走遍全身,若不及时服用解药,必死无疑。梁竟自小习武,师门相处如亲人,倘若要他应对自己的师姐,是决计做不到这个地步的。

这时却听李跖反问:“你可知道,我有多少位师门同辈?”

梁竟摇头。

“十七年前入门,须臾山一脉有四十九名弟子,皆是各地掳来的三岁以下小童,你猜现在还剩下几人?”

梁竟眉心皱起,再次摇头。

“还剩六人。”李跖眼色沉暗,语气却极为冷静,“你再猜猜其他的四十三人都去了哪里?”

梁竟仍未回答,心中却隐隐生出来不好的预感。

耳中只听李跖惨淡一笑:“都死了。”

他记得清楚。十九人没熬过折骨断筋,十二人在无音洞中失了神智,八人在对练的机关中被拦腰斩断,三人死在了逃脱师门的山路上,还有一人……被黎星亲手推下了山崖。

在须臾山,从没有师门情分。

贼有感情吗?

李跖想起他的十九师妹,圆脸蛋、双环髻、唇边两个深酒窝。

她是须臾山最像人的人,她爱笑、馋嘴又贪睡,资质虽普通,靠着勤奋却也能勉强跟上,一直都笑呵呵地跟在大家身后。她给所有人摘甜果、洗衣服、上药膏,是她让须臾山变得有人气。

她是须臾山的珍宝,是所有人最珍爱的十九师妹。她最喜欢自己,每日清晨,自己一定能听见那一声甜甜的“五师兄”。

可是当师门试炼,在得知只有六个人能活着出去的时候,她却是第一个出局的人——最弱的她被黎星毫不犹豫地推下了山崖。

他还记得黎星将她推下山之前问她的那句话。

“地狱能住人吗?”

是啊,他们都是从淤泥里滋生出来的怪物,一辈子都要活在不见天日的沟渠里,那样洁白干净的十九师妹,怎么能待在那里?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十九师妹的手指在嶙峋的山崖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所有人都听见她临死之前的惨叫。

却没有人去救她。

“我们这样的人,都是踩着师门同伴的尸首才能走出山门,”李跖语调如一潭死水,“谁生出了感情,谁就会生出破绽——你不能在怪物面前露出破绽,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他转向梁竟,笑得竟有些瘆人:“你现在还觉得我会手下留情吗?”

可笑。

怪物怎么会有感情呢。

也是此时,墙外响起了三更天的梆子。

“咚、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随着这声音响起,李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看向半空。

“她在月亮上!”

银盘般的圆月正中,映照出一个女人的身形。

女人握着烟杆,缓慢地呼出了一口青烟。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个笨蛋,我放进存稿箱忘记设置时间了。

抱歉今天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