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的方向传来轻微的嗡鸣声,原本屹立于崖畔的黑色长剑陡然爆发出一阵强大的灵力,循着声音的方向飞去,江河似有所感,停下脚步朝着飞剑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姑娘,怎么了?”江河突然停下了脚步,宗静山险些撞在了她的身上。
“我们到了。”
他们站在一处山洞前,里面传来一阵哗哗的流水声,山洞中居然有一个小型的瀑布。
和道观周围的温泉池子截然不同,这儿的瀑布大约是山顶的积雪融化汇聚而成,未走进其中便有寒意扑面而来。
瀑布溅起水雾沾湿了他们的衣裳,也该沾湿他们的脸颊,可宗静山却身上未见丝毫水汽,江河站在宗静山的身前,拂起衣袖为他挡去了那些寒雾。
所以当宗静山伸手想要去感受雪顶的湿意时只触摸到一片柔软的衣袖,正如面前之人柔软的内心。
“江姑娘。”瀑布的水声盖住了宗静山的话语,江河看着前方的流水巍然不动,反倒像是宗静山在自言自语。
他们一同站在在幽暗山涧听了一会儿瀑流,初时觉得刺耳,习惯之后反倒觉得这里令人内心感到无比地平静。
江河拿起一颗储藏在这里的野山果,在寒潭中洗净后,递给了宗静山。
宗静山还在聆听水声,感觉到手心被塞进一个圆滚滚的果子,上面还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清甜的果香扑鼻而来,他咬了一口,果子的味道意外地有些酸涩。
江河洗完山果才发现自己给错了,看到宗静山被酸地有些委屈的表情,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抱歉,不小心拿错了,那些是还未成熟的山果,不必勉强咽下去。”
虽然这么说,可宗静山想起江河每日辛苦地在山林中穿梭,还是不忍心浪费这宝贵的粮食。
若是他没有受伤就好了,就可以去为她找来最甜美的蜂蜜,最好吃的山果。
可是,若他未遭此劫难,又怎么会遇到她。
直到这时,宗静山才恍然觉出,他竟是在庆幸着什么。
瀑布边的石阶因为常年被水汽浸透,苔藓丛生,湿滑难行,即使他们离开时已经十分小心,宗静山还是脚下一滑,险些跌出去。
江河两指点在险些跌倒的宗静山心口处,稳住了他将要跌倒的身体,只是看着他眼眶上的纱布又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面上那点淡淡的笑容便渐渐褪去了。
“瀑布底下是一个寒潭,潭底的石头长年受流水冲击,均是通体剔透晶莹如玉,是雕刻义眼的好材料,你来选两颗。”
宗静山站起身时脸颊擦过轻柔的发丝,他似乎闻见了冰雪的气息,忍不住面上一红,耳畔只有崩腾的落水和自己的心跳声,没有听清江河在说些什么。
江河以为宗静山是在为自己如今目不能视而觉得感伤,想起他曾经也该是天之骄子,意气风发,现在却只能由凡人来为他引路,会感到失落也是正常的。
她低头看去,宗静山的手紧紧攥着那根白木杖,好看的手指因为用力过猛而失去了血色。
“师父曾留下些秘法医术,能够为你再造双目,虽不能重现光明,却能减轻你的头痛之症。”
江河为他解释,引导着宗静山的手伸向潭底去触摸晶石。
寒潭清澈见底,潭底铺满晶莹的碎石,其中两颗圆润的晶石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它们毫不意外地落入宗静山的掌心。
江河看着他掌中的两颗珠石,有一瞬间的静滞。
“江姑娘,谢谢你。”宗静山微红着脸,有些局促地将两颗珠子放在江河的手中,寒潭冷彻,唯有江河的手带着温度。
“等会儿我带你去听山雨,太阳升起之后,雨雾会渐渐融化,不会像这里这般寒冷。”
宗静山心中有了心事,江河说什么,他只是微微点头。
等到他们走过瀑布,便迎来了旭日初升,微风吹拂带起云海波动,日出东方照得金痕闪耀,此刻他们仿佛正在云中行走,清新冷冽的空气令两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即使看不见,太阳照拂在身体上的暖意也能让宗静山想象出眼前该是怎样的奇景异色。
“可有觉得心情好些。”江河笑着问道,从前总是她一个人,再美再秀致的风景也觉得寡淡寻常,如今有人陪在身边,倒是生出了许多从前不曾有过的趣味。
宗静山也感觉到江河的心情似乎很好,他弯起嘴角,露出个极柔和的笑来,“若能在度过余生,便是大罗金仙也该羡慕几分。”
听见宗静山这样说,江河无声地摇了摇头,“山上风景是好,日子却过得清苦,偶尔游玩一番自然会觉得妙趣无穷,若是总待在一处,再美的景色也会失去滋味。”
江河并不觉得宗静山会在这里待很久,到他伤愈,她自会送他去往他想去的地方。
宗静山哑然,他想说愿意一直待在这山中与她作伴,可这样的话于江河而言太过唐突,若他真留在山中,残缺的身体还得江河日日辛劳照顾,不过是在拖累她。
江河没有察觉到宗静山心中的诸多纠结,只是带着他向前又走了几步。
“这儿生着一颗千年古松,”江河一边说,一边牵引着宗静山的手去触摸这个古老的松树,“只可惜,你来这儿之前,一道天雷击中了它,一半的躯干落入了崖底,怕是活不了了。”
宗静山摸到了松树的短口处,崖底的风卷起了他的长发,衣决飘飘间那悲悯的神情令江河忍不住想起那已经模糊在记忆深处的面容。
“可怜,独自在这深山千年,日日风刀霜剑相逼,却还是渡不过命中这一劫。”宗静山抚摸着断树的枝干,用灵府中仅剩的一点灵力渡了过去。
江河深深地凝望着他,“既然她注定有此一劫,又何必违背天意去救她。”
宗静山‘看着’她,神情温润却带着几分坚毅,“当日静山亦身处必死之劫,江河又为何违背天意选择相救。”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江河转过了身,“终归留有一线生机。”
“如此,我便是它的一线生机,”宗静山向前走去,“而你,是我的一线生机。”
江河的脑海中似有一根弦断裂,千年之前,似乎也有谁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江姑娘?”宗静山听不见江河的声音,有些无措地伸出了手,一双同样微凉的手接住了他。
宗静山完全地静止在了原地,他虽出生在这世上最无礼义廉耻之地,懂事后却恪守礼仪,就连同门的师弟师妹们也都曾嫌他迂腐,身上无半点修仙界中之人的洒脱与不羁。
两人的手都有些冰冷,合在一起却渐渐生出一阵暖意。
“下山时牵着我的手吧。”上山容易下山难,回去的路便不好再用木杖指引了。
“我......”宗静山回过神来立刻松开了江河的手,他忍不住后退一步,却又险些被身后石头绊倒,江河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
“可是不喜欢这样领路的方式。”江河温声问道,宗静山有些茫然的抬头,这样的反应落在江河眼里却是让她以为她说中了。
“不,只是这样于礼不合,实在是太过冒犯姑娘......”
看着面上一片粉红的宗静山,江河有些不解,“只是带你下山,有何冒犯之处。”
“男...男女授受不亲。”宗静山脸上的红色蔓延到了耳尖,修仙界向来以实力唯尊,对男女大妨并无诸多的计较,可江河并非修仙界中之人,这世上的礼数多是是用来束缚女子,江河生于山间,不当为此烦扰,于宗静山而言却是问心有愧。
“那是什么意思?”
宗静山忽然意识到,江河似乎并不知晓那些俗世迂礼。他不愿以世俗的礼仪束缚山间的纯净魂灵,只是倘若有一天再有别人闯入这山中,江河不知世间男女有别,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好。
“我不能牵你的手吗?”江河话语中带着纯然的天真和稚童探世般的疑惑。
宗静山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牵手是一件很亲密的事情,男女之间,只有亲人、挚友与两情相悦者才会如此,即便是两情相悦者,也应当经过对方的允许。”
“未经允许触碰对方该如何。”江河有些好奇地追问,看见宗静山有些迟疑的神情。
“若出于恶意,枉顾他人意愿者必受刑法所惩,道德所谴,若无恶意却事发意外,”说到这里,宗静山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红的愈发厉害,声音也弱了下去,“该娶她为妻。”
听宗静山这样说,江河从早已锈蚀的记忆中翻出几帧旧画来,师父教她道德人伦,教她世间道理,提及男女之间的事时大多是诙谐打趣,却也告诉过她,有些事只夫妻间能做。
“我明白了,”江河点点头,又将木杆递给了宗静山,同来时一样下了山,蛮牛儿甩着尾巴等待着两人的归来,一看见他们的踪迹,便顾不得山路崎岖,向着二人奔去,两人一牛便在晨雾之中向着道观的方向走去。
回去的路上江河走的很慢,倒也不是在刻意迁就宗静山,她常以这样的方式消磨山中岁月,如今领着一个人,仿佛停滞的时间都开始了重新流动。
只可惜,宗静山终究是要离开的。
他们这趟旅程前后也不过一个时辰,只是自那日之后,他们就养成了这样的默契,每日清晨登山,待到日出之时归来,江河出去放牛,宗静山则自觉承担起了做饭的职责,天色黯淡后便坐在院中抚琴饮茶,直至新月初上,便又是一夜过去。
转睫弥月,一场冬雪将万物都归于寂静。宗静山眼上的纱布再次拆下,原本空荡的眼眶中已被一双琉璃目所填补。
江河看着那双眼有些发愣,宗静山本就容颜极盛,即便当初蒙着厚厚纱布依旧无法掩盖其风华,如今这新生的眼好似空蒙山色又如古夜寒星,若非玉石冰冷无情,只怕看一眼就要沉沦其中。
“可有不适应之处?”江河细细检查了那双眼,指尖一点一点描摹着眉稍的轮廓,确定没有问题之后才放下心来。
“并无不适之处。”宗静山看着她,纵然玉石冰冷,此刻竟也瞧出几分温柔来。
江河点点头,探出手去为宗静山把脉,片刻之后对着宗静山道:“只需再修养几日,你便完全康复了,但你之前受伤太重,日后还需好生调养否则必会影响寿数。”
宗静山沉默着点头,江河起身推开房门,一卷风雪山水便映入眼帘。这场雪下了整夜,到雪停时已是天与山与云一色,山峦之间连一丝风声也无。
蛮牛儿迫不及待地跑出房门在观前的雪地之中撒欢,四蹄朝天一阵翻滚,原本黄色皮毛都滚成了雪色,一点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江河看着蛮牛儿欢快的身影,面上不禁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下雪了吗。”宗静山走到屋前与她并立,远远看去两人就如同古画卷中的谪仙。
“是啊,昨夜听得积雪坠落之声时便知晓这必是一场大雪,如今天地已浑然一色了。”
“你喜欢雪吗?”宗静山轻声问道。
“喜欢的。”江河走入院中,忽得一阵山风拂过,观前的大树便纷纷扬扬地洒落枝头的积雪,久违千年的雪景,怎会不喜欢。
宗静山也跟着江河踏入雪中,听着江河与蛮牛儿嬉闹的声音,他私心地希望着这场雪能够下得再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