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蕴开的是从程子由那里借来的车。
一上车,沈蕴就先把水杯拿给祁暄。因为喝不了太凉的东西,他总习惯在包里放个保温杯,灌上点热水。王文瑞老嘲笑他生活作风像个干部。
水杯里氤氲出来的热气湿漉漉的呼在祁暄脸上,祁暄将上面的白汽吹散些,沈蕴提醒他:“可能有点烫。”
“嗯。”
他们上车后,沈蕴便从后驾驶捞出个包,祁暄看到后,一口水差点呛出来:“包怎么在你这儿?”
“我打你手机,公交那边说你把包丢了,我就去找。”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猜?”
祁暄摇摇头。
沈蕴轻描淡写道:“我早上开始就一直跟着你了,你没注意到。”
祁暄不敢置信:“怎么可能……”
沈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仔细想想,你早上出门的时候喝的是什么酸奶。”
这一提醒,祁暄反应过来了。他就说早上楼下老板娘对他态度怎么那么好,还碰巧拿的就是冰淇淋味的酸奶。
这款冰淇淋味的是才上新的,一般小店卖得少,只有市区里连锁的便利店才有。
沈蕴:“本来打算到你转站的地方等你,结果没等到,车站还打电话给我说你包丢了,我才想你是不是坐过站了。”
祁暄战术性搔了搔头:“我在车上睡着了。”
沈蕴并不在意他睡没睡着,却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我今晚就走了。”
“今晚?!”祁暄的背倏然离开座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走了?”
“对,我本来就是来旅游的。这一阵子刚好家里边有事情,我得赶回去。而且咱们已经把附近能玩的都玩掉了。”
祁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跟哑巴了似的。
“你要回家?”许久,他才憋出这一句话。
沈蕴笑了:“废话,不回家还干嘛?”
“那我怎么办?”
“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接下来的规划。”沈蕴看了他一眼,“暑假还剩不到一个月了,你总在外面晃荡也不行。你已经念初二了,要学会安排自己的生活,不管身边有没有大人在。”
祁暄觉得自己被小看了,撇撇嘴:“这个我知道。”
沈蕴瞥了他一眼:“知道还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祁暄不说话了,偏过头假装去看车窗外的街景。雨水把画面都氤氲了,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知道沈蕴要离开后,他感觉之前好不容易拉扯回来的一点好情绪又随风飘远了。虽然他知道沈蕴迟早会离开B市,但不代表他能迅速接受这个实事。
沈蕴正色道:“你们家的事情我不了解,但有句话我还是得说——无论什么时候,要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这些才是最重要的东西,然后才能去兼顾那些情绪和好恶。”
他的声音在车内封闭的环境下有些低沉、磁性,很有穿透力,沉沉地敲在祁暄心坎上。
“抓不住自己人生的人是不配任性的,这是很现实的事情。”
“你还小,有些人现在你可能会很讨厌,但过个几年,隔着时间你再回头看,又会有不一样的答案。”
祁暄垂沉默了半晌才道:“你给我灌鸡汤?”
沈蕴轻轻一笑,没否认,而是顺着他的话说:“是啊,好喝么?”
祁暄又抿了口热茶,没吱声。
话题就此打住,祁暄将目光落在车窗上一小片被水渍模糊的霓虹灯光影上,发起呆来。
沈蕴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他把刚才的话听进去多少。
祁暄这时忽然想起来自己那落在公交上的包,便翻了翻,发现除了外面有点潮湿外,里面的东西完好无损,一件也没有丢。
沈蕴打了个方向盘,车前台上的一个金色招财猫身子跟着晃动了一下,吸引了祁暄的注意力。
“这是谁的车?”
“借的程子由的。”
祁暄眼皮子莫名一跳:“程子由有跟你说什么吗?”
沈蕴一头雾水:“什么说什么?”
祁暄见沈蕴的表情茫然,摆摆手含糊道:“没,我随便问问。”
沈蕴对B市的路不熟悉,导航又出了点问题,他们的车在第五大道上转着圈,导航跟智障似的一直让前面“前方一百米掉头”,沈蕴的方向感告诉他不应该这么走,导航跟急了似的催了好几声“调头、调头”。
“我们这是去哪儿?不回酒店么?”
沈蕴摇头:“我早上退房了,买了凌晨的火车票,晚点我直接去火车站。”
“那我呢?”
“我送你去你舅舅家。”
祁暄烦躁地抓了下头发,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发现自己暂时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除了他舅舅家,他哪里都去不了。而且,他已经给沈蕴添了太多麻烦了。
刚才沈蕴一番话表面是鸡汤,实际上却也是最后通牒。
沈蕴见他这幅样子,心里有了数,他安慰道:“祁老师出差了,只有师母在家。师母人很温柔的,你别太担心。”
潜台词是你不会跟祁老师正面杠起来的。
祁暄依旧不说话,捻着书包的包带,把它一层层卷上去又放下来。
等到了祁老师住的小区,一个穿着淡蓝色长裙、气质优雅如水的中年女子撑着把透明的伞正在门口等候着,她有些焦急的四处张望着,直到看到沈蕴他们,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微笑。
沈蕴降下车窗喊了声“师母好”,女人寒暄道:“今天雨大,路上很堵吧。”
“还好,我们上的高速,不算特别堵。”
沈蕴朝祁暄努努嘴,示意他赶紧打声招呼。
祁暄只是对他舅舅比较有意见,对舅妈不搞株连,于是磕磕绊绊地喊了声舅妈,屁股却黏在座位上没动弹。
女人把伞撑到祁暄那一侧的车门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祁暄不好继续摆架子,硬着头皮下了车。
雨势头还是有点大,他有些不自在地躲到女人的伞下,伞不算大,他故意跟女人隔开了些距离。
女人却把伞偏了过去,还朝他伸手道:“包重不重?舅妈给你拿吧。”
“不……不重。”
沈蕴看到小兔崽子虽然姿态上有些忸怩,但还算听话,他终于在心里默默松了口气,朝他们挥挥手:“那师母我就先走了啊!等会儿我还要把车还给朋友。”
“小沈你要不留下来吃个饭吧。”
“谢谢师母,我待会儿还要去还车,到时候直接在车站吃。”
“行,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沈蕴点点头,目送着女人和祁暄逐渐远去的背影。
他升上车窗,打开手机把导航切成程子由家的地址。这时他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然后车窗被人很急促地咚咚敲了两下。
沈蕴一抬头,发现归巢的小兔崽子又回来了,他师母着急地在后面喊了声他的名字,祁暄回头应了声却依旧杵在他车外。
他没有打伞,一只手遮在额前虚着挡雨。
沈蕴重新把车窗降下:“怎么了小孩儿?落下东西了?你这样别感冒了……”
祁暄打断他的话,从书包里翻出一只纸袋子从车窗口塞进来,纸袋外面已经淋上了雨,洇出了深色的水晕。
沈蕴不明所以地接住了袋子:“这是?”
祁暄没头没尾地朝他喊了句“生日快乐”,一扭头跑掉了。
沈蕴愣住,等祁暄跑出好远才反应过来,冲着祁暄的方向喊了声:“谢了。”
声音融在雨里,也不知道祁暄有没有听见。
沈蕴拆开了纸袋,发现是一把他们建筑学生平时用来丈量的那种卷尺。
他原来带了一个来B市,但是前几天去景区逛的时候,他本来想拿出来试一试,结果卡了,尺抽出来一半无论如何都收不回去。
沈蕴失神片刻,笑了笑又摇摇头。他把卷尺收好,放到背包最大一间的夹层里,又把外面的包装袋叠好,也收进了背包。
他感到很惊喜,却也很诧异,祁暄怎么知道自己这两天过生日的?
不过他觉得这小孩儿身上似乎总能发生些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晚上祁暄给沈蕴主动打了个电话问他到没到火车站,沈蕴说到了。他刚取好票,挂着耳机跟祁暄闲聊,四下里张望着搜索着站台的编号。
B市是枢纽城市,火车站也是全省规模最大的,近年来高铁班次增加,站台扩建了好几个。已经快十一点四十了,沈蕴走过两个天桥才看到自己的站台,他有些疲倦,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祁老师家怎么样?住的还习惯吗?”
“嗯,卧室挺漂亮的。”
“祁老师在家吗?”
“不在。”
“看,我没骗你吧。对了,师母人是不是特别温柔?”
祁暄闷闷说了句“我知道”,然后便没了声儿。
沈蕴还以为是车站里信号不好,捞出手机看了眼,发现满格。
他等着那头讲话,等了好久,就在他怀疑祁暄是不是忘记挂电话的时候,祁暄冷不丁蹦出一句:“我以后还能联系你吗?”
原来在这儿卡壳呢。
沈蕴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当然可以啊。”
“那我以后还能再碰到你吗?”
“能啊,这有什么不能?有机会哥哥带你去别的地方玩,我们去爬其他的山。”
“我还想去海边。我想去青岛吃海鲜。”
“好。”沈蕴笑着说。
这两句话被电波记录下来,像锚一样沉沉落在祁暄的记忆里。
连同他温和如流水般的声线、羽毛般轻盈的调子,这一刻车站内嘈杂说话声和乍然响起的广播进站提醒,祁暄都一并记住了。
但在以后很多年里,祁暄只见过沈蕴两回。
他关于沈蕴的记忆,全部都发生在夏天。
一次是祁暄初二期末结束后,他给沈蕴打电话骄傲地告诉他自己年级第一,沈蕴便说要奖励带他去海边玩一次。
沈蕴那会儿刚好在附近,就坐车来B市接祁暄,两人一起飞了青岛。
起初祁暄不会游泳,沈蕴便教他蛙泳。祁暄手脚还不太协调,换气时脑袋翘老高,姿势跟狗刨似的,跟在他后面的沈蕴差点笑出声。
游着游着,有个小海浪迎面打过来,祁暄抬头时一口气没换到,本能地乱扑腾着想站起来,却先抓到了沈蕴胳膊,继而八爪鱼似的缠在沈蕴身上。
沈蕴把人扯下来,摸了把脸上溅起的水:“你是小流氓吗,把我裤子差点扯掉。”
“浮板系着呢,别怕。”他稳住祁暄:“水也不深,你一站就能站起来了,试试看。”
祁暄试着站起来,发现海面才到他胸口。
另外一次是祁暄高一开学的时候,那会儿沈蕴已经在设计事务所工作了,刚好有一个项目来B市出差。
因为太忙的原因,他来的时候压根没想起来通知祁暄,祁暄是吃饭的时候无意听祁老师说才知道的。
祁暄表面风平浪静,内心早已惊涛骇浪。吃了没两口便把筷子一撂说饱了,匆匆跑回房间里把门一锁便给沈蕴发消息。
祁老师直皱眉:“一点规矩都没有,吃个饭都吃不好。”
他舅妈却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
祁老师沉着脸:“谁还不是这样过来的?我们小时候也没像他这么嚣张,都安安稳稳的。再说他能有什么心思,他才多大?”
祁暄跑去见沈蕴,他远远在人群里站着等沈蕴到马路这边来。
马路那头的沈蕴一下子就看到了祁暄。
他比沈蕴上一次见到的时候又高了不少,身材抽条得清瘦又挺拔,脸的轮廓也更加分明,减几分清秀,多了几分帅气。
因为赶时间,沈蕴只跟祁暄吃了顿饭。
吃饭的时候,沈蕴发现祁暄一直没太怎么说话,只是托着腮静静听自己讲,跟以前吃饭的时候叽叽喳喳的样子不同了。
一些工作上和生活上的事情,沈蕴自己讲着都觉得琐碎且没意思,祁暄却眼睛亮晶晶的,跟听说书一样津津有味,偶尔还追着问两句。
等吃饭中途从卫生间回来时,沈蕴想顺手把账结了,却发现祁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单子偷摸着结了。
他回来问他,祁暄却无辜地眨眨眼睛:“你以前总是请我吃饭,我不可以请你吗?”
听上去有几分耍赖撒娇的意思,沈蕴笑着作罢。
B市的夏天总是多雨,暴雨像个幽灵一样漂浮在城市上空,俯视着这座城市,随时准备倾泻而下。
他们刚从饭店里出来,天边轰隆一声,雨水倒灌,在地面上击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祁暄很长一段时间做梦都会梦见这场雨。
或许是这场,又或许是以前跟沈蕴一起出去时遭遇的某场大雨。
他们撑着同一把伞,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在伞下狭小的空间里,彼此的体温都传导成相似的。
但他再也没见过沈蕴。
他会主动给沈蕴打电话,往往他们还没说几句话沈蕴便临时有了别的事情。
祁暄察觉到了沈蕴的工作变忙,打电话都变得谨慎小心起来,思来想去最后都改为了发消息。
从开始的闲扯,变成了最后节假日形式的问候。
越长大,越客气,也越疏离。
他时不时会惦记一下沈蕴说的那句“有机会哥哥带你去别的地方玩”。
但他花了很久才明白,成人世界的“有机会”只是一种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