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很静。
陈寅的背部紧紧贴着墙壁,眼前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他屏住呼吸克制喘气的声音,心跳声很快,雷鸣一般在胸腔里躁响,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流过他的下颚淌进他脖子里,双腿绷直肌肉抽紧一动不动。
嗓子很干很痒,陈寅咽了一口唾沫,还是压不下那股痒意,他在咳出声的前一秒用双手捂住嘴,喷出的鼻息很重很乱,吸进来的空气浑浊难闻,带有潮水泛滥的咸腥。
忽地,左侧的黑暗中响起一串脚步声,那人赤着脚,走得不快不慢,迈步时带着股年轻人独有的朝气,还有几分裹挟侵略性的慵懒。
仿佛一头成年后第一次单独捕猎的猛兽,猎物已经吃下去了,味道勉强还算满意,现在正是放松休憩时刻。
哗——
是窗帘被猛一下拉开的声音。
陈寅往那个方位扭头,窗边的人影逆着薄弱的晨光,个头很高,体型偏瘦却不弱,看不清脸。
身披白衬衫,黑长裤松垮垮的卡在很窄的腰部,手里拿着一把刀。
朝他这边看来,目光森冷阴戾。
“寅叔?寅叔!寅叔你怎么了?!”
脸被不停拍打,啪啪直响,陈寅含糊着闷哼了声:“操……”
“满子,别嚎了。”他撑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躺在水泥地上,漱口缸子掉在脚边,水全洒了,有不少顺着他的球鞋帮子淌进了鞋里。
一小坨牙膏沾在他身前的背心上面,牙刷不知道掉哪了。
“操!”
陈寅又骂,活见鬼似的,人懵了,喘气声都卡在了卡嗓子里。
“寅叔,你醒了就好。”王满惊魂不定的拍拍胸口,嘴巴上黏着半干的牙膏沫,“我正刷牙呢,一扭头就见你栽地上了,叫了你好多声你都没反应,快吓死我了。”
陈寅撑着地坐起来,没什么凉意的风钻进他宽松的大裤衩里,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甚至在大夏天打了个哆嗦。
“怎么突然就晕了呢,你是不是那个,就那个什么,”王满抓耳挠腮,磕巴半天才想出来,“低血糖啊?”
陈寅心不在焉:“啥玩意儿?”
王满看了眼陈寅结实又有肉感的大腿,很显力量的手臂青筋,强壮得能一拳干翻一头牛的臂肌,默默的闭上嘴巴摇了摇头。
完了又冒声儿,“寅叔,你有没有去医院做过体检?”
陈寅抓头发:“没去过,浪费钱。”
王满下意识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有那个钱,还不如买点好吃的。
“我听秀芳姐说全身体检很贵,还会有辐射什么的,没病都能给整出病来,吓人,不过叔你身体多强啊,你这竟然晕倒了,”王满年纪不大,脸上还有婴儿肥,唠叨起来却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妈子,“要不你今儿别上工地忙了,找工头请个假歇两天看看情况……”
“想什么呢,”陈寅捡起漱口缸,手抹掉上面的土渣子,“我是昨晚喝多了,早上起得猛,刚才一下子发头昏才没站稳,磕懵了没听到你喊我。”
王满这个人头脑简单缺根筋,他一听这话,思路顿时就跟着跑了:“哦哦哦,对对对,喝了酒第二天是会头疼发虚,我上次被大家伙怂恿着喝了一杯啤的,可难受了,就爬个台阶都感觉心脏要爆掉,你还喝白的,一个人干了一斤多,牛逼。”
“行了,洗把脸打饭去吧。”陈寅拎着漱口缸往宿舍走,后颈的大蚊子已经趴了好久,都喝孬了。
“我牙还没刷好呢。”王满踩到了什么,脚一抬见是一支龇开毛的牙刷,他赶忙拿起来在T恤上擦擦,快步追上去,“寅叔,你的牙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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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大西边在建新超市,施工队干了快一个月,工人们处得还算融洽,也就在打牌的时候起过点火星,没动什么真格。
陈寅年纪不是最小的,也不是最大的,但他在工地上是最扎眼的存在。
因为他跟其他人不是一个色号。
他是开工第二天才来的,当时白花花一片,现在他天天暴晒灰里待泥里跑,过得粗糙又随意,却还是白。
不是病态虚弱的白,是那种健康有蓬勃生命光泽的白,肌肉硬硬鼓鼓的挂着汗白里透红。
按王满的说法就是——很有食欲。
女的喜欢捏陈寅,男的也喜欢动手,平时他会笑骂一两句,今天晃神得厉害,他把肩上的钢筋扔下来,扒了灰黑的手套对着拍几下抖抖灰就塞裤兜里,舔着嘴皮子拿下夹在耳朵上的烟,蹲在漫天的灰尘里抽起烟来。
早上那会,陈寅是忽悠王满的,昨晚那点酒算个屁,离醉隔了十万八千里,他想不通自己怎么就突然昏倒了,还做了个梦。
陈寅夹烟的手锤锤头,他被王满叫醒的时候,头好像有点疼,不太确定是不是错觉,因为他现在一点感觉都没了。
烟雾缭绕间,陈寅挠了挠喉结,有点痒,他咬着烟,一时分不清是真感受,还是出现了幻觉。
那个梦……周围一片黑。他似乎跑得很急,在躲藏。
什么人,什么地方,一概不知。
陈寅使劲扒拉头发里的灰,妈得,重点怎么跑到梦上面了,重点是晕倒。
以前没这毛病,从小到大都没。
该不会是长了个……他把烟咬紧,抬手去摸头,半天含糊着蹦出两字,“瘤子?”
这想法一冒出来就在瞬息间暴涨,刺激得陈寅眼皮一跳。
要不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
陈寅掏裤兜,掏出了几张皱巴巴的票子,他捏捏就把票子塞回去,吐掉烟头站起来,继续去干活。
算了,就算脑壳里真的长了瘤子,也看不起。
听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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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一上午都在心里咒骂,因为那道看不清长相的人影阴魂不散,就跟刻在他脑子里一样。
真他妈邪门。
陈寅坐在菜馆里,掰着一次性筷子这么想。
“寅叔,给你绿茶。”王满把一瓶刚从冷柜里拿出来的绿茶丢过去,他一屁股坐下来,拿自己手里那瓶蹭脸上的汗,“凉快,爽!”
“我不喝,你自己拿去。”陈寅一条腿架在旁边的空凳子腿上,埋头嗦面,他的背心被汗液浸湿,胸肌若隐若现。
“你这瓶是不要钱的,我中奖了,再来一瓶。”王满得瑟地说,“这个月第二次中了。”
陈寅啧啧:“你小子运气这么好。”
王满喝口绿茶,咂嘴发出很大的幸福声响:“哎呀,一般般啦。”他东张西望,眼睛往墙上的菜单上瞅,“面没饭管饱,我还是点盖浇饭吧。”
说着就唉声叹气,“这个月怎么还没过完,我等着发工钱等得人都要断气了。”
陈寅往面碗里倒辣油跟醋:“每天至少两瓶喝的,我看你手头上挺宽裕。”
“哪有,我又不抽烟不喝酒,不找女朋友不买新衣服,一天下来累死累活的,就靠饮料快活快活了。”王满撕绿茶上的包装,“饮料里只有绿茶红茶便宜,别的不划算,什么时候能实现饮料自由啊,真的是,屎难吃,钱难赚。”
陈寅刚要说话,一个女人走到他身边。
王满很有眼力劲的把屁股一挪,上别桌坐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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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们住在A大后门对面的宿舍,临时搭的,两层,吃饭的地儿就在宿舍旁边,都比较实惠。
像陈寅吃的这家,面积不大,紧巴紧巴摆了十来桌,早点正餐面食都有,卫生环境还不错,老板娘是个单亲妈妈,孩子在乡下老人那,她姓黎,黎秀芳,长得谈不上漂亮,但很顺眼,适合过日子。
黎秀芳的头发扎起来被发网包着,露出一张素净的脸,显得干练,她把手在围裙上擦擦,忧心道:“寅哥,你中午怎么只点了小碗的清汤面,是不是哪不舒服?”
陈寅摇头:“天热,吃不下。”
黎秀芳小声说:“你跟我去厨房。”
陈寅还没起来,小菜馆里就有了嘈杂的起哄声,都是一个工地上的,熟人熟脸,没皮没脸。
“去!”陈寅踢了下一个吹口哨的小伙坐的凳子,在大家暧昧的眼神注视下,跟着黎秀芳去了帘子后面。
菜馆的厨子是黎秀芳弟弟,不怎么待见陈寅,他把铲子重重丢进铁锅里,端着一盘酸辣土豆丝出去,还故意去撞陈寅肩膀。
结果自己小身板弱,脚下不稳要倒,如果不是陈寅及时扶了他一把,盘子都能摔碎。
黎秀芳连忙把她弟推走,她从水桶里抱出一个西瓜,拿刀切成片状,皮薄瓤红,嵌着黑黝黝的籽。
陈寅吃西瓜的时候,女人一直在偷看他,当他一看过去,她就把脸转开了,这副样子像个小姑娘,他心想,要是他没长瘤子,倒是可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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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陈寅没有再晕倒过,也没再做过那种奇怪的梦,到了发工钱的日子,他揣着热乎乎的三千块看几人打牌,看着看着就坐边上,手痒的跟人下注。
赢了几把以后,陈寅就收手磕着瓜子旁观,他在乌烟瘴气里打了个盹,进入梦境。
梦里,那个片段不但重现了,还继续了。
人影一语不发地看着陈寅,蓦然抬起脚,向着他走来。
一步两步,越来越近。
他的双眼紧紧闭在一起,满脸恐慌得快要昏厥。
那人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片刻,用刀尖拨起他额前湿趴趴的头发。
动作轻柔得像在蝴蝶的翅膀上作画。
刀刃的寒光打在他眼皮上,他的嘴角发白,呼吸抖得不成样子,头顶倏地响起一声命令:“转过去,趴着。”
嗓音很有质感也很冷,不带一丝温度与感情。
陈寅颤抖着转过身,两只手哆哆嗦嗦的举起来撑在墙上,手指无助的蜷缩在一起。
就在那一瞬间,刀尖抵着他后颈第一块突起的骨头,沿着他的脊柱,
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