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想转头,可他的身体就都跟突然断电了似的,无法启用。
车开走了。
那一霎那间,陈寅犹如被一根无形的绳子套住脖颈,绳子的另一头在车上,他被拖着跑。
车不停,陈寅也没停。
他在烈日地下穿过一路灰尘,三三两两学生的好奇惊呼,来不及阻拦他的保安,一头栽进A大后门外的沥青路上,混进车流里,在刺耳的车喇叭声中飞奔。
腿部肌肉,膝盖骨,心脏,体力都在告诉陈寅,不行了,他快到极限了,可他仍然停不下来。
魔障了。
吹过耳边的热风像沸腾的水淋过来,将他的皮肤烫伤,他没有痛感,瞳孔放大不知疲倦的追着车跑,整个世界只有车里的人。
“嗬……嗬……嗬嗬……”
陈寅的视线被汗水蒙得模糊,他一个不慎摔倒在地,两只眼睛死死瞪着越来越远的车,撑着路面爬起来就要继续追。
“啪”
陈寅甩了自己一耳光,嘴角裂开的疼痛让他眼神一闪,恍惚着清醒了一点,他迈着两条发抖的腿走到人行道上,半蹲下来两手撑着膝盖,满头大汗的粗声喘息。
为什么要拼命的追车,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跟思想。
像一条听到主人召唤的狗。
这莫名其妙从心底钻出来的想法自然得如同一句日常,陈寅又大力扇了下脸,这回完全恢复过来了,他舔掉嘴角溢出的血迹,咬牙踹树。
去他妈的狗。
去他妈的主人。·
陈寅嗓子眼冒烟,一脸被强行灌了粪便的表情,他这些天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地基是——梦是梦,现实是现实。
现在给他来了这么个巨大的“惊喜”,梦里的人竟然成了真实存在的,这令他措手不及,有种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了,什么东西涌进来了的感觉。
陈寅的脸上脖子上都滚着汗,脏背心也湿透了,他蹲到地上,剧烈起伏的汗涔涔后背靠大树。
急速的快跑跟情绪胀满的爆发之后,是乏力空虚。
有车主过来骂他是不是找死,路人也跑来凑热闹,陈寅有些耳鸣,心跳的声音逐渐盖过了周围的嘈杂,他扯住潮湿的额发往后拽,脸色跟嘴唇都很白。
窃窃私语里传来王满的鬼哭狼嚎:“寅叔!”
陈寅的思绪混沌,胳膊被抓住往上拽,他抬起头,涣散的视线慢慢聚集在满脸焦急的男孩子身上,沙哑道:“满子,你怎么跟过来了?”
王满看他有声了,快蹦到嗓子眼的心跳这才掉了回去。
“你突然追着车跑,我怎么喊你都没用。”王满根本跑不过,要不是他中途问一个女学生借到自行车,现在他人已经瘫在路边了,他弯腰去拉陈寅,“我不跟过来哪行,你都不知道你跑得有多快,要飞起来了真的,路上车这么多,你也不停下来,太吓人了。寅叔,你到底为啥要这样啊?”
陈寅从大裤衩的兜里拿出手机看时间:“我是见到了,”他顿了顿,脑子里冒出几个形容词,最后脱口而出一个别的,“很熟的人。”
王满吃惊道:“是不是看错了?”
陈寅表情复杂:“应该没有。”
王满瞧瞧陈寅嘴角的伤,肿了的半边脸,膝盖跟手掌的擦痕,他以为全是摔出来的,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追车的画面配合这几处伤,就是一个疯子,可怜又卑微。
他咽了口唾沫,试探地询问:“寅叔,车里的人是你前女友吗?“
陈寅的眼角一抽。
王满当他默认了,忙开导道:“别难过了,过去了就过去了,还是不要想了,以后一定能碰到真正的有缘人。”
“那车看起来很贵,你前女友是富二代吗,还是嫁了个有钱人啊?你追在后面跑了这么久,司机能看到的吧,看到了会提醒的吧,很明显就是不想,算了,不值当。”
陈寅没在听王满说什么,他看向那辆车离去的方向,有点走神。
不出意外的话,是A大的学生……
在校生不知道有多少。
怎么找?
找到了要做什么?
陈寅顿时止住这个即将脱轨的念头,臭着脸喊王满:“晒死了,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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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外伤好得快,心里的狼藉却无从下手。
陈寅索性不管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不可能因为怕再梦到连续剧的第三集剧情,就不睡觉,怕再晕倒,就躺着不起来。
走了的大工腾出的位置,陈寅坐上去了,宿舍里要他请客,他买了一箱啤酒和几个卤菜。
大家全身只穿着洗得变形的内裤,晒得黑黝黝的凑在一起,吃吃喝喝,划拳,笑骂,说一些下流的脏话,调侃谁跟媳妇在宿舍睡觉不拉帘子,被看光了都不当回事,他们也聊各自的破事,譬如给孩子打电话,没说两句孩子就要挂掉,长时间不回去都不亲了,可是不出来打工又没钱赚。
空气里有烟酒味,还有臭衣服臭袜子闷久了的味道。
陈寅拿着一瓶啤酒,用牙咬开盖子,一口气往嘴里灌了大半瓶,来不及咽下去的淌到他下巴上面,他随手拽起背心抹了抹,呼着酒气点燃一根烟,坐在倒着放的白塑料桶上吞云吐雾。
这是他的生活。
梦有关的一切,所有,每个小细节都很另类,不该出现在他的人生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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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拿出十成的劲儿砌砖,累瘫了倒床上就睡。他通过耐力干活转移注意力,谁知反弹得更厉害了。
想见到那个人,想和他说话,触碰他,想被他触碰……
陈寅克制住跑到学生楼发疯的冲动,举着哑铃到宿舍外面锻炼,他把精力都耗光了,一身汗的去公共浴室洗澡。
有十几个人在里头聊天,他们皮都洗皱了还没走,反正水不要钱。
陈寅拿了根水管往身上冲,冷水。他打香皂洗头洗脸,一顿搓就哗啦哗啦冲掉泡沫。
旁边的工人看了眼他的他腹肌:“你这都八块了,还练什么。”
“没事干,闲的。”陈寅把水管举起来,冲白壮的后背。
“真牛逼,搁我是一天都坚持不下来的,你这人鱼线也一直都在啊。”工人伸过去的手还没碰到,就被水管砸红了,他以为是陈寅不小心,无语地吐槽了句,“寅哥你拿好啊,我手差点断掉。”
陈寅也没解释,他擦了擦身子就套上裤衩,端着脸盆脚踩旧拖鞋,啪嗒啪嗒的出去了。
一大老爷们,被同性碰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
陈寅的头上在滴水,往他宽阔的肩膀上砸,他年轻时候健身是为了让自己满意,跟朋友们显摆,讨女孩子喜欢,后来就养成了习惯,也无所谓被打量被讨论被关注,现在敏感个什么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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蛐蛐叫个不停,两层铁皮房亮的灯不多。晚上不干活,大家下了班以后很无聊,再加上屋里比屋外热,他们一个个的都跑去逛街了,不到十点是不会回来的。
陈寅抹了花露水,搬着席子铺在在门口的树下,躺上面乘凉,王满打来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吃掉了两个香瓜。
“寅叔,你在宿舍吗?”王满那边人声鼎沸。
“在。”陈寅把瓜皮丢掉。
王满不知走到哪,背景音小了不少:“我要跟你说个事,你别激动,一定别激动。”
这会王满在步行街,他是跟老乡一块来的,想买部便宜点的手机用,以防万一那两个狗日的学生找他的时候,他能及时打电话求救。
就在几分钟前,他无意间看见了一辆车,不确定是不是寅叔上周三追的那辆。
本来他是不想说的。
可寅叔最近的状态真的很不对劲,饭量减少了,有时候还魂不守舍,走路都能踢到推车,把大脚趾踢出血。
王满就寻思,歌词里都唱:相见不如怀念。
让寅叔见到前女友,没准就能发现人已经不是以前的了,自己也该往前走了。
王满讲了车的事,那头安静几秒,回了两字:“不去。”
没等他说什么,电话就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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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把手机丢席子上,他从盆里拿起最后一个香瓜,埋头啃了起来。
A大在大学城,郊区,而步行街在市中心,就算是那辆车,也太远了,估计他人还在路上,车就已经开走了。
更别说是满子看错了车的标志。
或者车是同一辆,却是别的车主。毕竟全世界又不是只有一辆。
所以没必要去。明天还要起大早干活。
片刻后,陈寅站在公交站台,手上拿着两个沾着汗液的钢镚。
公交来一辆走一辆,都不是他要等的,他按耐不住急切的心情,直接打车了。
这个点是白领们下班的高峰期尾巴,有部分路段微堵。
陈寅焦躁的捏着十指关节,发出的“咔咔”响配上他紧绷的神色跟强壮体格,充满了威慑力。
司机汗都下来了,他把空调打低了点,频频看后视镜:“兄弟,你赶时间?过了这段就好了,要不我开电台给你听听?”
没得到回应,司机闭上嘴,老实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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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目的地,陈寅心神不定的掏车费,半天都没掏出来,司机也不敢催他。
陈寅一下来,出租车就一溜烟的跑了,甩了他一脸尾气。
“大晚上的,老子跑来这干什么,一百多块没了,回去一定要坐公交。”
陈寅按照满子的信息找到车,他扭头看看旁边的高档会所,皱眉往里走,被门口的服务生拦下了。
“抱歉,先生,您的穿着不符合会所的要求。”服务生说。
陈寅的脏话到嘴边了,他天天穿的标配大裤衩已经换成了长裤,上身是只穿过一次的保罗衫。
这身是他来A市当天穿的,第二天就洗了收在旅行包里,他今晚出门前才拿出来的,皱巴巴的带着樟脑丸味道。
“什么要求?”陈寅拿出烟盒,问。
服务生一板一眼:“会所是会员制,您出示一下会员卡。”
陈寅笑了:“刚才不是说衣着吗,这会又扯上会员卡了,一会一个样啊小帅哥。”
服务生露出闻到底层人士穷酸气的鄙夷:“别在这胡搅蛮缠了,这地方不是你能消费得起的。”
陈寅眼一瞪,吓得服务生要喊保安。
“老子确实消费不起。”陈寅啐骂着走到路灯底下,烟拿出来,又塞回烟盒里,他抓几下头发,留意大门那边的动向。
就在陈寅要喂出一个蚊子国的时候,有几个少年从会所里面走了出来。
其中一个少年穿着一身黑,耳朵上塞着耳机,挺拔得很醒目,陈寅一眼就看到了他。
少年腿长,走得却是最慢的,其他人明显在跟随他的节奏。
一个红毛撞上陈寅,见没撞开就伸手去推,被他一把抓住。
“找死是吧?”红毛发觉他一眼不眨的盯着一个方向,眼珠一转就喊,“泊屿!”
名字没听过。陈寅又出现了耳鸣的情况,整个世界都像是被轰炸得稀烂。
红毛舔舔唇钉:“这大叔一直看你,认识啊?”
陈寅紧缩的瞳孔里,少年仅仅只是扫了他一眼,漠然道:“不认识。”
那一瞬间,陈寅的耳鸣好了,他听得一清二楚。
抓着红毛的手也松开了。
“还以为你又偷偷行善积德救助流浪汉,不告诉我们呢。”红毛走到同伴们那里,“今晚没玩够,我知道一个好地方,有几个新菜还不错……”
方泊屿欲要戴回耳机,忽有一道光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他偏了偏头,整个面部轮廓都出现在光里。
那是一张线条很干净的脸,五官正统俊美,气质上给人的感觉是出身书香门第,拥有极好的教养跟谈吐,可他的眉宇间却透着若有似无的、脱离规则的阴鸷与乖戾。
“声音没错,身形也对上了。”陈寅自说自话,手电筒的光照过少年的眼睛,唇,腰,手,又回到他在梦里体会最深的唇部。
我不认识他。
他也不认识我。
陈寅蓦地有种正在溺水的感觉,胸腔里的氧气没了,旁边什么都抓不到,他要死了。
“操,老男人怎么做出那么恶心的表情?”
“不会吧,同性恋?”
“我去,厉害,这老货的屁|眼跟脑子调换位置了吧,连方少的主意都敢打,活腻了。”
“……”
“不知道方少最讨厌同性恋?”
几声厌恶的叫骂后,沉浸在自己世界的陈寅被踹倒在地,有鞋底踩在他的头跟脸上,用力碾压,他在看不见的冰水里不断下沉,意识模糊间听到了他熟悉的声调。
“别在这玩,要玩就去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