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嫂子)

陈寅没有揉被砸痛的脑门,也没弯腰捡地上的两本书,他就那么保持着垂头看脚尖的姿势。

整个人蒙着一层厚厚沉沉的卑微。

一阵今年火爆的韩剧插曲响起,突兀得让陈寅眼皮一颤,他猜到什么,猛然抬头,入眼是少年打电话的一幕。

插曲响了会,一接通就是尖锐的谩骂跟诅咒,“姓林的你恶不恶心,那女的跟你女儿差不多大,你也能下得去手……怎么没把你脑浆砸出来——”

“他娘的别鬼叫了!是方家人的电话!快把她赶出去!快!”

中年人胆战心惊又惊慌失措的之后,是女人捂住嘴被轰赶出去的嘈杂。

再就是小心翼翼的询问:“方少,您找我?”

声音听起来跟陈寅想象的差不多,他就觉得是这个样。欺负底层,讨好高层,一人几面,素质很差。

这是陈寅受到的教育水平与人际交往里熟悉的嫖|娼的大老板模板。

陈寅听见方泊屿问,“怎么私了?”

“什么私了?那狗杂……那小子是您的人?这我要是早知道……”中年人磕磕巴巴。

方泊屿道:“条件。”

“昨天事出突然,我活到这个岁数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您的人和‘起宵’的小姐好像有什么关系,这不是我该过问的,您随便听听……我就只是想找点乐子,板砖那么大块,我现在人在医院,检查结果还没全部出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后遗症,当然,您的面子肯定是要给的……”

中年人阿谀奉承的虚伪从手机那头传了过来,裹着商人的算计狡猾。

陈寅没再听了,他愣愣看着一手撑头,一手转钢笔的人,虽然他知道眼前人早就成年了,各方面硬件也相当了不起甚至连身为同性的他都羡慕,但他潜意识里总是当个孩子来对待。

这会儿他强烈的发现,方泊屿已经是个强大成熟的男人。

比他少活十几年,却比他厉害多了。

陈寅把地上的书捡起来,视线落在书皮的字上面,有“方泊屿”三个字,在主的右下角,字迹潦草张狂,和书主人呈现在外的气质截然相反,他不知不觉翻开一本书,扑鼻是好闻的墨香。

书是不可能看得懂的,读起来都吃力,陈寅惊讶方泊屿会在书上做笔记,他回忆起了方泊屿做实验的画面,思绪在听到“车的维修”“医药费”这几个字眼时迅速回笼。

大老板的车被满子砸坏了?

陈寅还在想车是什么牌子,就见方泊屿结束通话,对他说:“赔偿的事,你自己处理。”

“我没钱。”陈寅不假思索地蹦出一句。

方泊屿嗤笑:“三十几岁的人,没存款?陈寅,你当我是弱智?”

陈寅讪讪:“真没,都花光了。”

方泊屿盯着他,目光似有审视质疑,又像是什么都没泄露出来的幽冷深暗。

陈寅的脸上越来越臊,他有种丈夫在被查问有没有藏私房钱小金库的错觉。

“我这些年一直都在工地上干活,工钱按天算,跟上班族带薪拉,带薪蹲厕所带薪休假不一样,我们这种不上工就没钱,我每天下班都要喝点酒,烟也抽的挺多,一个月下来基本就花的……”

陈寅难堪的吞了口唾沫,说不下去了。

人不能预知未来,人也有各种活法,他就是赚多少花多少的活法。

再说了,就算他十年如一日的一分钱掰两半花,菜只吃菜市场丢地上的,也从来不生病,照样没法在今天替满子收尾。

怕是要大六位数。

方泊屿懒得再多看他一眼:“书。”

陈寅赶忙走到书桌前,把手上的两本书递给他。

方泊屿发现了书上的褶痕,他一击冷眼扫过去,陈寅在焦躁的啃咬嘴角,很少有的忽略了方泊屿的存在。

书在方泊屿指间待了不到半分钟就被他扔一边,这动静吸引了陈寅的注意,他走上前,胯骨撞上书桌:“泊屿,你能不能……先帮我垫垫?”

方泊屿起身要走,陈寅情急之下拉住他的手:“等我以后,我找工做。”

刚说完就被甩开了。

“为个没血缘的弟弟做到这地步,真是感人至深。”方泊屿凉凉道。

陈寅的嘴角轻微一抽。

“我为什么要给你垫?你要做好哥哥你去做,”方泊屿讥笑,“我是菩萨吗,还要好人做到底?”

陈寅说:“你是我小男朋友。”

方泊屿没动怒,他像是没料到陈寅竟然敢这么说,这么想,导致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你要不是我小男朋友,那我们这样就是包养关系,我的包养费……”

陈寅半试探半亲昵的话声止住,方泊屿徒然变得骇人的面色让他绷紧了背部。

“把你这套一点长进都没有的老掉牙手段收起来,你也配有包养费。”方泊屿弯下腰,黑发擦过他下巴,凑近在他耳边吐气,“一条狗。”

陈寅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方泊屿什么时候走的他都不知道,他重重吸气再重重呼气,四肢因为高热滚烫,心口却是漏风又漏雨,冰凉一片。

陈寅在阿姨的监督下吃了药却不能躺床上睡一小会,他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了一天,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安女士来了,带了几张顾客修车看病的□□数据。

还有一份合同。

钱可以垫,是借的,得还。

这算是照着他早上亲口在书房说的意思来了。

合同是繁体字,还有很多专业的用词,陈寅第一眼差点没被那一条条的字晃瞎眼,他想花时间上网找个软件把繁体翻译成简体好好看看,安女士在一旁不断催促他签名,他稀里糊涂的签了。

等安女士走了,陈寅蹲在屋檐下叹气,那大老板修个车就要几百万,他人都傻了。

大老板要对方泊屿低声下气,说明地位排面差了一个档次,开的车怎么可能比他的还要贵,这太不合理了。

陈寅又叹口气,除非天上下金子,而且只在他面前掉没人跟他抢,不然他这辈子都还不清。

陈寅出不去,不知道王满的事进展的怎么样了,他在屋里待着,感冒好了眼看又要病了,阿姨建议他去湖边钓钓鱼,他去了,没想到会在那见到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王俏。

“你是怎么找到这的。”陈寅很意外,章珉都不知道他在这。

王俏语出惊人:“我上周跟踪了方少,这几天在你住的地方附近蹲点,今天才蹲到你外出。”

陈寅的心里划过一丝微妙的古怪,方泊屿那样的出身,肯定敏感又锐利,他是那么好跟踪的吗?

可除了这个可能,也想不出别的了。

陈寅的心思很快就被转移到王俏身上,上次见她是在等级区分极度强硬的“起宵”,裙子短到大腿根化浓妆吸烟很熟练,这回她没戴假发,而是扎了个马尾,玫红色羽绒服配个牛仔裤,脚上是双白球鞋,清清爽爽的,又像是有了大学时站在图书馆门口的模样。

是不是不在“起宵”做了?陈寅没当场问出口,他问的是王满。

“你有他的消息吗?谈妥了完事了他应该是不在局子里了吧,他都不回家,我一直跟他联系不上。”

“家?”王俏听到了大笑话,“寅叔,你把那栋别墅称作你和王满的家?”

陈寅从王俏的神态里看出她要说什么,无非就是那些话,他有点不耐烦:“别在这时候跟我说这个了。”

王俏蹲下来,看桶里的鱼:“他回不来,也不能给你打电话。”

陈寅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不等陈寅问,王俏就说:“他被车撞了。”

湖边静得只有风声。

“肇事司机没有跑,全权负责。”王俏说。

陈寅完全没想过会有这个结果,好半天才哑声道:“那满子……”

“手术做过了,也挺顺利的,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王俏的情绪没半点失控的迹象,她很平静,显然早就在陈寅不知道的时候进行了自我疏导跟自我平复,接受了现状。

陈寅没主动提让方泊屿垫的那笔巨额医药费修车费,他在手机上记下王满住院的地址,打算哪天去看看。

那孩子咋咋呼呼的皮是皮了点,没坏心眼也没坏心思,很小就开始吃苦头了,到今年一点甜头都还没尝到,一定能扛过去,有以后。

陈寅要跟王俏交换联系方式,出乎意料的遭到了拒绝。

王俏没解释,她打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纸袋子给了陈寅。

陈寅伸手去接,摸了摸,里面是纸:“这都是什么?”

“我爸被人设局陷害,我想找法子查出背后的得利者,可是理想跟现实是两码事,我干了这么久,也就查出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是我自大了。”王俏拢着在风里乱飞的碎发,一张脸素白,眼里是清晰的自嘲。

陈寅眼里全是震惊,原来王俏进“起宵”,是为了接近那些富家公子有钱人,想查事情。他打了个冷颤:“你爸身体怎么样?”

“死了。”王俏说,“算是给我减轻了一笔负担。”

陈寅张大的嘴里吸进来一大股冽风,他咳了几声,安慰道:“你爸是去找你妈了。”

王俏静默不语。

陈寅打开纸袋里,捞出一摞纸张,用回形针分了很多份,还都以名称的方式做了标签。

全是陈寅在新闻上见到的大人物,什么政界某某私生子的藏身地,某某集团做假账涉及的数额巨大,某家千金大小姐喜欢玩群战被拍照威胁结果爱上敲|诈|犯,某某儿子跟他小老婆有一腿,生下来的孩子其实是他孙子……

一份份粗略的翻过去,陈寅一个不看八卦的人都惊呆了,他翻到最后,发现标签写着“章珉”,内容大多都跟药品相关。

章家又不是医药业的,章珉怎么搞这个?

王俏说:“我留着没什么用,就给你吧,你回去可以慢慢看,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对了,别让第三人知道。”

“我也没用。”陈寅把纸塞回袋子里,想还给王俏,冷不丁的听她说,“你这辈子就这样了?”

陈寅一脸疑惑。

“你不为自己找后路?”王俏把话说得更明白,也更犀利。

陈寅面露反感。

王俏并没有趁机充当情感导师的身份,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忽然自言自语:“那个客人面生。”

“要不是你,王满也不会出事。”王俏恶声恶气的用陈寅听不清的音量说完,摇摇头,“算了,没证据,也没意义了。”

陈寅将纸袋子封好,说:“这里面没有他。”

“他没点过我。”王俏似笑非笑,“不过我还是知道点他的事的,他专找年纪大的女人,可能是恋母吧。”

陈寅皱眉。

王俏抿嘴:“抱歉。”

陈寅眼里的愤怒褪去不少,他品了品王俏不经意间流露的偏激,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你没碰过那种东西吧?”

王俏说:“碰过点儿小玩意,没来瘾。”

陈寅松口气。

接下来他不知道说什么了,王俏同样没找话题,他们有代沟,也不是特别熟。

“我走了。”王俏背上包,“他醒过来前,我不会再来见你了。”

说着就转过去,“我打算复读,重新考个学校。”

陈寅踩脚边枯草藤的动作一停,那回小姑娘说书能读得起,就是心思不在那上面了想找事做,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改变主意的,但绝对是好事。

陈寅在隐秘的角落里蹲着,他瞥见来找他的保镖,正要出去就想起王俏的交代,这是不让他把纸袋子里的东西告诉方泊屿。

保镖过来了,陈寅快速把纸袋子塞进外套里,贴身放着。

回去的时候,陈寅看到凯西来了,手上拿着个没吃完的烤红薯,脸吃成了花猫,方泊屿在教训他。

地上有不少砸碎了的瓷器,兄弟俩起过争执了,关系看起来不太好。

“说话!”方泊屿冷着脸。

凯西一双蓝眼睛望着进门的陈寅,搞得陈寅莫名有种责任感,脚步都加快了些。

“耳朵聋了是吗?”方泊屿慢条斯理,“要我给英国那位打电话,让她派人来接你回去做手术?”

陈寅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小声劝:“泊屿,你弟弟说不了话的啊,有什么事你让他在手机上打字或者写给你看,你别……”

旁边炸出一声,“哥,我错了,你别把我送走,我想在国内上小学。”

陈寅石化了,他呆滞的转过脸看才到他腰部的小不点。说话了?是说话了吧?确定不是他听错了?

“嫂子。”凯西仰头喊他,乖巧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