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盈送着仍是一头雾水的窦婴离开。
及至他将跨出殿门,曹盈才唤他止步,向他道:“窦大人,你若是得空就再去外姑婆那里一趟吧。”
窦婴转身蹲下,本只当她不过是孩童稚语不欲上心,但忽地念起方才太皇太后嘱咐自己的事儿,便询问道:“小翁主可是有话让我带去给太主?”
“倒也?没有什么刻意想让你带的话。”
曹盈粉唇抿了抿露出了些?为难,错开窦婴的视线,道:“大约过些?日子舅舅就会?邀着外姑婆进宫的。曾外祖母如今日子已很难度了,望你去外姑婆那里一趟,嘱咐她进宫后也?不要胡言胡行惹来麻烦。”
窦婴了然如今太皇太后寿岁将尽,怕是对于亲情?更加渴望,对于曾经狠心逐出前?朝后宫的女儿怕也?是思?念有加。
然而以太皇太后的倔强,即便思?念怕也?不会?主动提起重邀馆陶公主回宫。
那馆陶公主再入宫中的指望便落在了刘彻身上。
但是刘彻对于自己这个姑姑的感观一直都不太好,即便如今对太皇太后有感情?了,也?不太可能去自己惹麻烦,主动找馆陶公主回来,顶多?想着他自己多?抽些?时间陪伴太皇太后。
除非有人斡旋其间。
窦婴凝视着眼前?等他答复的小女孩一会?儿,模糊间明白为什么太皇太后说自己唯一可被保全的机会?就在曹盈身上了。
她是平阳公主的女儿,算在外戚那一支,真论下来应是身处王太后的阵营。
但是曹盈从?不在意她自己应属于哪一支该为谁说话,明明看着软弱得可以随意拿捏手中,却?偏拥有她自己坚定?的立场。
“小翁主当真一点也?不记恨太主曾经的行径?”窦婴为确认自己心中想法,向曹盈问道。
“我不喜欢外姑婆。”曹盈诚实地告诉他:“但是我很爱曾外祖母,我不想她最后怀着遗憾离开,所以舅舅那边我会?去说。”
她微仰着头,阳光落在她身上似是给她镀上了一层光,她自己还不觉。
“我知道了,太主那边我会?去传达意思?。”
窦婴轻吐出一口气,终于放下了先前?对太皇太后所说的怀疑,向曹盈道:“往后翁主若是遇见什么需托我去做的,尽管递信与我,我都会?帮你去办的。”
即便日后他可能再得不到刘彻的重用,但凭借窦家留存的底蕴和他的威名,许多?事儿也?比曹盈自己去想法儿去办要简单得多?的。
曹盈自然是有可以依靠的父亲曹寿帮忙,平阳侯府也?能替她解决大多?数烦心事儿。
但是窦家相对于平阳侯府这样开国就有的老世家也?有自己的优势,窦婴门下什么样的门客都有,无论曹盈是有什么主意,大约都能达成。
曹盈的眼扑闪了几下,不意窦婴忽地会?向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长睫翼般漾出她眸中的不安,她犹豫地推拒:“但是我怕是没有什么能帮上你的,你若要寻帮忙,大约还是得去寻我爹爹的。”
她只当先前?太皇太后一席话和此刻窦婴向他表的衷心都只是为她平阳侯府的势力而来的,其实不大愿意接受后让自家爹爹欠下人情?。
“无妨,翁主记着有我这一条路子可走就行了。”窦婴也?没有要逼迫她立刻同意的意思?,只是道:“我门下还有几位墨家门人善于机巧,为翁主制些?玩具总是可以的。”
他讲到这里也?觉出这个提议的好了,小女孩一见便知是常浸于书本中的文静,失了些?孩童的烂漫肆意。
红霞漫上曹盈的脸,她前?世里虽然知世事甚少,但是也?是长到二十?余岁心智成熟了,怎么能再玩孩童的玩具。
可她又不能将真相解释给窦婴听,只得红着脸扭捏向窦婴道不必,说她不爱玩具。
窦婴只当是她对曾经的那些?玩具都看不上眼才导致的,因而只哈哈笑?着说一定?会?嘱咐门客制出能讨她喜欢的玩具,便提步离开了。
曹盈粉拳捏着压在身两侧,一会?儿才重回室内去陪伴着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仍醒着,手中抓着个陈旧的小荷包靠左在床榻上。
荷包上的绣线都已经散开来了,不知曾经绣的是怎样的纹样。
曹盈不知这几乎辨不清原色荷包到底是谁赠与太皇太后的,但却?看得出太皇太后追忆的神情?。
她所追忆的是曹盈不曾接触的过去,能与太皇太后分担过往回忆悲欢的如今只剩下了馆陶公主。
曹盈在门边低着头站了一会?儿,原本对是否要说服刘彻邀馆陶公主入宫的最后一丝迟疑消失了。
当日她就往刘彻那里去了一趟,向刘彻陈说即便邀了馆陶公主回宫,也?不会?让馆陶公主的权势再如以往。
“她只能立在曾外祖母的身上,才能给予舅舅你压力。”而如今连太皇太后都不再压迫着刘彻,馆陶公主更不可能成为刘彻的阻碍。
但是刘彻记着馆陶公主与阿娇曾恶意恶心他的行为,即便晓得曹盈说的是事实,也?不大乐意亲去将自己这个姑姑给叫回来。
因而他只皱着眉头不答话,即不说可也?不说不可。
“舅舅。”曹盈又哀求他:“曾外祖母想念他的女儿了,你不论外姑婆如何,也?该想想曾外祖母啊,只是母亲将死时让母女相聚诉情?罢了。”
太皇太后近日对刘彻多?有指点,真正独自理政后多?受桎梏的感觉也?让刘彻明白对他这皇帝的镣铐许多?并?不是出于太皇太后的意思?。
以往心中的芥蒂已消散了十?之七八,亲情?重新站了上风,刘彻终于动容,想着总不能让太皇太后压抑着思?念直到死去。
隔日一早,刘彻的一道旨意便下到了馆陶公主的府上,指定?让馆陶公主入宫为太皇太后侍疾。
馆陶公主恭谨而沉默地将旨意自上使手中接下,甚至嘱咐着府中下人递了银钱酬谢上使来一趟的辛苦,再没有曾经的那种嚣张跋扈。
这些?日子遭到的冷遇已将她的锋芒几乎磨尽。
馆陶公主认清了自己在没有太皇太后庇佑后到底处于怎样的地位,最后拿回权势的希望便是帮着阿娇寻些?易孕的方子助她生下嫡长子。
然而一次次的失望让阿娇变得越来越暴躁,也?让馆陶公主不再抱什么期望。
认清现实后,她都已经开始着人劝阿娇不要再与宫中嫔妃作对,安分做一个不争不抢与人为善的皇后了。
可到底有没有说服阿娇,阿娇再幡然醒悟有没有用,全都已经是未知数了。
只是如今她也?无法再管阿娇了,太皇太后有能力替她安排好一切,她这个做母亲的却?难再为阿娇筹谋。
在窦婴昨日与她进行一番深谈后,馆陶公主已经知晓自己这一次重回宫中能做的事只有侍疾一件。
节外生枝会?招了刘彻的厌,也?会?让太皇太后不开心。
馆陶公主听进去了。
其实即便没听进去,她大约也?是再不敢胡闹的,因为她已经没有胡闹的资本了。
看着上使离开,她将写?着旨意的绸缎展开了。
她的视线凝在旨意上面侍疾两个字,眼眶忽地就红了——这哪里是要她去为母亲侍疾,这分明是唤她去宫中陪母亲最后一程,为母亲送终。
她悲伤的情?绪没有外泄多?久,在眼泪流出前?,这戚戚就被她强行控制住了。
府上的下人听了她的吩咐,替她从?木箱中翻出了她最华丽的衣裳,替她换上。
馆陶公主知晓她换回了旧日华裳,母亲怕是也?看不清。
但她还是想着尽量穿得艳丽些?,以一片艳色出现在母亲面前?,说不定?也?能哄得她开怀些?。
然后她就乘上了昨日就已经吩咐备下的马车,匆匆往宫中去了。
馆陶公主踏入长乐宫时,太皇太后仍沉睡着,呼吸极浅近乎于无,而曹盈正坐在一旁的木凳上守着她。
听见内室外动静,曹盈顺着声?音看来,正与馆陶公主望向她的视线撞上。
曹盈轻勾唇向馆陶公主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绣鞋点落地上,招了招手,无声?地唤馆陶公主与自己在稍远处说话,不要搅了太皇太后的安眠。
馆陶公主对曹盈情?绪有些?复杂。
害她受伤的愧疚,知她替自己得机会?返宫的感激,以及曾经对曹盈和平阳公主的一些?嫉恨心情?,不明不白地搅合在一起。
被这情?绪裹挟着,她跟着曹盈走出,即便是想要拿出友好的态度,最后也?只是生硬地问道:“安和翁主与我有什么话要说吗?”
好在曹盈不在意她这失败的友好,只是嘱咐她道:“你注意着些?曾外祖母的状况,仔细她若是睡着时一时失了气息也?不要急,及时叫醒她就好。”
怕馆陶公主莽撞将太皇太后惊醒,她又详细向馆陶公主道:“唤她的声?音最好由?小而大,不要厉声?喝她。若是她仍不得醒,就赶紧唤周先生看。你知道周先生的吧,就是那位......”
“我知道。”馆陶公主急性子地将曹盈的话给打断了,张着口一会?儿才觉得这样似乎不大好,又垂头向曹盈歉道:“多?谢你指教了。”
到底是几十?年跋扈过来的,馆陶公主即便是在道歉也?让人觉着被刺,只好在曹盈本就对她不抱什么好感,也?无所谓她对自己的态度。
该嘱咐的都已经嘱咐完了,曹盈又告知馆陶公主自己会?将自己的居所让给她住着,说是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
“你不再居住这里了吗?”馆陶公主有些?错愕,如果曹盈仍要回来住,是不会?让她搬离换她来住的,虽没有更近的屋子,但相近的也?不止曹盈那一间。
“我搬去外祖母那里同住着。”曹盈郁郁笑?道:“与舅舅商量好了,在离宫回府前?,我都暂住在外祖母那里,若要往曾外祖母这里来,就乘轿子来。”
她进宫来本就是为了在太皇太后身边养着,如果太皇太后离世,她也?就该回家了。
而那时间也?不会?太久了。
馆陶公主明白过来,合上嘴没有再说话。
空间和时间都留给了她与母亲两个人,她不该让母亲再有半分遗憾。
还好,不是太晚。
作者有话要说:馆陶公主这边的剧情随着太皇太后离世大约就要没了,阿娇还有一些
她的性格我是自己推断的,一开始太皇太后是不得宠的,因为文帝做王的时候本来是有一个王妃,有正统的嫡子的,她这个公主原本只是庶出,低嫁远嫁,受了不少委屈
但王妃与吕氏相关,和孩子们不明不白都死了,文帝才被推着成为了皇帝,太皇太后才成了皇后
太皇太后知道她受的苦,所以接她回来时满怀愧疚,而馆陶公主也尝过了无权在手的苦头,对于权力极其渴望,就我的理解,她一定要让阿娇成皇后,其实也有想要让阿娇不像自己受低嫁苦的原因在
但很可惜,更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