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她去园子里干活。她种了豌豆、架菜豆、番茄、南瓜和菠菜。野兔是个问题,还有土拨鼠。不过,是不是徒劳无获还不能下定论。她要找人搭个篱笆什么的,那就得和别人说话了,而她不想。
过了几分钟,杰克来了,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站在园子边上,抽着一支烟。他说:“我想着可能你会在这儿给我找点儿活干干。”
“当然。我是说,你可以自己找点活儿干。要做的事太多了。嗯,你也看得出。就在那小丘上妈妈种过几畦鸢尾——”
“我知道,”他说,“我以前住这儿的。”
“我只是说可以从那儿着手。都长满野草了。当然啦,你以前是住在这儿的。”
“听起来有点奇怪——”他说,像是接了她的想法说,又像是共享了那个想法。
他们听到街上传来的声音,他的脸上闪过惊惶或是恼怒的神色,然后看到是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小孩走过,就不去管他们了。
她说:“那是多尼·麦金太尔的儿子。还有他的孙子。你可能还记得他。他和卢克一样的年纪。”
“还有老好人埃姆斯牧师大人有了一个自己的儿子,我得知。”
“是的,有一个。还有一个妻子。婚姻生活还挺适合他的。”
他说:“人们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
“我猜是有些议论。但谁会对他不满呢。爸爸觉得有点儿被冷落了。他和埃姆斯以前那么多时间都在一起。”
杰克把烟蒂扔到了地上,又踩了踩。“我还是帮着做点事吧。”他说着走过去站在了鸢尾丛中,脚上穿着城里人穿的鞋子,身上穿了件相当体面的白衬衣,还留着折痕。他又点上了一支烟。父亲走出来坐在门廊上的椅子里,这对他来说是件很费劲的事,也是件痛苦的事。现在,有杰克在,他尽量避免别人帮他,颤巍巍地费力爬上楼去用一只颤抖的手刮脸。除了留心听着紧急情况和祈祷的声音,无视他的梳子够不着的颈背上的头发,其他就不需要做什么了。坐在门廊上的椅子里,他可以放眼看着园子。
杰克弯下身去,拔起一团杂草扔到一边,又拔起一团,扔到了一边。然后他走到屋后的柴草棚去找一把铲子。回来时,他问:“牲口棚里的那辆德索托不是你的。那车子在那儿很长时间了。”
“不是的,是哪个男孩子留下来给爸爸的。但他从来没有真正地开过车。我想他一段时间有张驾照。很多年以前了。”
“那看上去像是辆挺不错的车子。”
“我曾经试着发动过。”
“你把钥匙留在点火开关上了。”
她点点头。“也没有别的更合适的地方可留了。”
“喔,”他说,“油箱里加点油可能就不一样了。散热器上加点水。轮胎里打点气。我把挡风玻璃擦了擦,为了让车子显得不那么——不受待见。我想把车子推到外面来一两个小时,我可以好好看看发动机罩底下。可以吗?”
“我可想不出谁会反对呢。”
他点点头。“我想确认一下。”他抽完了烟后,开始翻起土来。
他以前是住在这儿的,也知道事情是怎么做的。不知怎么,她从来不曾觉得这个地方得到过他的注意,或者说他特别留心躲避的策略和躲藏的地方,而从来不在意普通的尽职的家务方面的技能——尽管家务构成了日常生活的大半,而且按当地人的想法,是日常生活的价值和骄傲所在。不过,他将铲子插到了一排排的鸢尾间,而且也挺像回事。袖子也卷了起来。
她听到父亲大声嚷嚷,“晚饭,杰克!”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主意。才四点过一刻,她都还没开始准备呢。不过,杰克把铲子竖在地上,歇了一会儿,看看自己的手。他一边朝门廊走,一边看着自己的手。接着她听到父亲说:“让我看看!啊,是的,是的!格罗瑞会处理的。格罗瑞?他这里有根刺。是那把旧铲子的把手上的。我不知道这把铲子都有了多少年了!我早该提个醒的!格罗瑞?”
杰克说:“借我一枚针,我自己来处理好了。”
“别,别。扎得很深呢,杰克!”
父亲的脸因为焦虑变得生动起来。他握着杰克掌心朝上的手腕,在一旁几乎是快步走了起来。“要在上面抹点碘酒!”
格罗瑞说:“你洗洗手,我来消毒一枚针。”
“我去取碘酒!”老人说,坚定地咚咚迈上了楼梯。
杰克看着她说:“不过是根刺。”
她说:“这儿没什么事发生。”他呵呵笑了起来。
她已经让他大笑两次了。那条茶巾的笑话她自己也相当满意,但对这么随意的一句话笑起来,他一定是对她有相当的好感的,她想。他从来不是那个你希望他笑的时候会笑的人,别人会笑他也不会笑。那是在早些年。他是个不安分、生疏而又难对付的男孩,然后二十年过去了,他音讯全无。现在他就在她的厨房里,将受伤的手伸给她。手刚刚洗过,还湿漉漉的,带着股薰衣草和碱液的气息。他们坐在桌子边,她握着他的手稳住了。那是一只修长的手,仍旧颤抖着,鼓着早上干活后留下的几个泡。烟渍。
他注意到了她的审视。“你会看掌纹吗?”他问。
“不会。我要是会的话,会说你的生命线里有根刺。”
他笑了起来。“我相信你可能找到了你的天职。”
她放下了针。“我很怕做这事儿。可能真会弄疼你的。而且你的手也在抖。”
“嗯,这只手在抖,那么另一只也在抖。我要自己来的话,我想会弄伤的。”
“好吧。尽量保持不动。”她想,要是他真是个陌生人的话,也不会让我觉得这么怪异。她听得到他的呼吸,看得到他手腕白色的皮肤下蓝色的静脉血管。“就一下——好了。”她把刺很容易地挑了出来。
“谢谢。”他说。
手杖,咯吱作响的栏杆,滑脚的硬底鞋。父亲急匆匆走进厨房,手里握着一瓶碘酒和一卷纱布。
“嗯,要先洗洗,再擦干。”他说,然后把碘酒这里抹一下那儿抹一下,才终于抹到了伤口处。
杰克叫道,“呜哇。”这一声,是为了念旧的情分。
“是疼,但很管用呢!”父亲满脸都是关切。他走到冰箱前,打开门,站在那儿,像是有什么打算。“晚饭!”他说,“我相信馅饼都不见了!”
格罗瑞说:“馅饼都搁得太久了,我放到了篱笆外,给达尔伯格家的狗吃。”
“真的啊?照这个情形下去,我们该自己来养条狗了!”
杰克哈哈大笑,父亲对他眯眯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说:“嗯,挺好挺好!正是我想听的呢!”
前一天,有人在门廊上留下了切片火腿和通心面色拉,是那类好心的提示:他们家里发生的事大家都留意到了。如此多的盛情善意——“我们的心满出来了!”老人说,沉浸在白日梦似的祷告中。
整顿晚饭,杰克坐立不安但还是耐着心听完父亲讲话——“是啊,这以前可是完全不一样的,那时我们还在主干道边上呢!人们来来往往。你们不会记得那家老旅馆了。我们都觉得那家旅馆很不错。有着很大的阳台还有一间舞厅——”他悲伤得激动起来,回想着曾经的基列。杰克看着他,脸上挂着淡淡的无动于衷的表情——刚回家的尴尬多多少少已经过去了。格罗瑞替父亲觉得心酸,尽管他挺高兴的样子。和杰克说话太不容易了。他童年和青年时期没有什么事提了会令人愉快的,而他二十年的沉默得由他自己选择要不要谈论,不过倘若讲述这二十年的经历会引起更多的不快,他们也愿意理解他的慎重。还有这个问题,“你为什么在这儿?”这是他们决计不会问的。格罗瑞想,我为什么在这儿?要是问我这个问题,那多残酷啊。
努力地说了这些话后,父亲开始觉得累了。“呵,好啊,”他说,“好啊。”杰克把餐具收拾过了,随后叫道:“大人。”他扶起父亲的手臂,帮他从桌前站了起来,这事儿老人从来不让格罗瑞做。杰克把他扶上了楼去小睡一下,帮他脱了外套,解开领子,又松开领带。然后他跪了下来脱掉他的鞋子。“那条旧被子——”父亲说。杰克把那条被子从床脚拿了上来盖在他的身上。他做她几个月来每天都在做的这些事的样子,更像是出于礼貌而非好意,就好像是出于尊重而非体恤父亲的高龄。她看得出这些周到的举动是如何抚慰了父亲,仿佛病痛正是对这类抚慰的饥渴。
她已尽力而为。
男孩子们管父亲叫“大人”,但女孩子们从来没这么叫过。在背后男孩子叫他“牧师大人”,或是“老绅士”,但女孩子总是叫他“爸爸”。杰克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你做过的事,你为什么要摆出那些你摆出的态度,你能不能告诉我?不,大人。你不能解释吗,杰克?不能,大人。那种礼貌是他的盾牌和掩护。是他的勇气。父亲决不会对此动手,也很少提高嗓音。你真的明白你所作所为是错误的。是的,大人,我明白。你会祷告以求更善的良心,更好的判断吗,杰克?不会,大人,我不觉得自己会那样祷告。呃,那就为了您祷告吧。谢谢您,大人。
杰克把父亲从椅子上扶起来时,是出于同一种礼貌。她看得出父亲的高兴部分还在于确认的惊喜,好比是早先的诺言还被信守、早先的债务还被记得所带来的惊喜。妈妈曾经说过:“那个孩子能任意摆布你呢!”父亲回答:“我只是不想让我们失去他。”那是在父母意识到她在听,而且勉强也能听懂之前。听到父母间这样的对话让她鼓起勇气对杰克说:“你有什么权利——”她当时的恐惧至今记忆犹新。他一定是认为自己知道她是从哪儿学来那个问题的,还有那种声调。她记得站在那儿两脚稳稳的,两手叉着腰。可怜的傻孩子。因为她是家中最小的,他们都忘了她已经大了,不能再让她在一旁听父母说话了。之后他一离家,她就知道他们可能要失去他了。“走开,格罗瑞,”她想尾随他时,他这么对她说,“拜托你走开行不行。”
杰克安顿着父亲躺下小睡,格罗瑞站在走廊里看着他们。那是一幅美好的景象。老人没有发出一点点不适的声音,杰克得体而周到,让他舒服安适,像一个困倦的孩子盖上了被子。
傍晚时分,杰克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下楼来了。“过会儿就回来,”他说。他在台阶上停了停,把帽子戴上又调整了一下,然后走向通往镇上的路。父亲听到门关上的声音,醒了一下。他大声问:“杰克出门去了?”
“他说他马上回来。”过了一小时,格罗瑞上楼去杰克的房间,只是看看他有没有用什么办法把几样东西收拾了偷偷运出去,不过东西还在他原来放着的地方,衬衫在柜子里,书在梳妆台上。她当然不会把灯打开,因为他可能会从路上看到。她站在那儿时,当然也听到了前门打开的声音。她蹑手蹑脚地下了楼进了浴室,把水打开。他上了楼,在走廊上停顿了一下。然后她听到他啪嗒一声把房间里的灯打开。她记起来门是留着条缝的。是她没关上?他是不是在找有人进入他房间的迹象?小时候他是那样做的。有人!除了我,还有其他什么人,她想。
多少年之前,父亲说过:“我很担心我们会失去他。”离家出去了一个小时后,他又回来了。他回来之前,老人已经焦虑得坐不安稳了,而她侵犯了他的私隐,悄悄地进了他的房间查看——尽管世上若有一样东西她巴不得他或其他任何人有的,那就是私隐!真是不可思议。她这一辈子,这座房子不是杰克可能会离开的地方就是杰克不在的地方。他为什么要离开?他去了哪儿?那些问题已经悬了二十年了,每个人都尽量无视这些问题,尽量装作他们自己的生活已够有趣了,足以转移注意力不去理会这些事实:他极少写信来,圣诞节也没有电话,而时间的流逝只是令父亲的焦虑愈深,身体也愈显佝偻了。他们太担心会失去他了,然后他们就失去了他,这就是他们家的故事。尽管在外人看来,这个家显得是多么人丁兴旺又温暖活跃。
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把旅行箱从窗口扔了下去,像个想欺骗房东的家伙潜逃了?他为什么会那样做?但他做的哪件事又说得出原因——比如回家来?她听到他又下了楼,然后听到父亲说,“是的,是的,我们刚要想你了呢,杰克!格罗瑞在附近不知哪儿——”于是她下去走进厨房。他在那儿,仔细看着手里的伤口。
“伤口怎么样了?”她问。
“愈合得很好,谢谢。”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难以捉摸。“我出去四下看了一下。这儿的人都是干什么的?”
“喔,问得好,”她说,“除了农作,有家杂货店,干果店,理发店,还有加油站和银行。”
“老师总是需要的!”老人坐在椅子上大声说道。杰克说:“我想我还是把他带到这儿来好,对吧。”
父亲已经走到门道的一半,不过他还是让杰克扶住了手臂。甚至把手杖也递给了他,仿佛有了杰克可以依靠,所有的小心翼翼和挣扎都可以歇停了。“是啊!”他说,“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找不到教书的工作,我从来不知道还会有那回事!每一天都有更多的孩子!哪儿都看得到他们!”杰克帮他在餐桌边他的位子上落座。“他们在街上过来过去!”他说,像是转念觉得夸大会削弱自己的论点。
杰克递给他一杯水。“我真的不觉得自己是做老师的料,”他说。
“哦,我希望你好好想想这件事!”
“好的,大人,我会的。这是不是今天的报纸?”
父亲说:“我想是昨天的。倒不是有什么大关系。我放在一边是因为我还没做完填字游戏。”
“好的。我看看我的星相。几乎都忘了昨天做什么了。在这儿。说是有利于新的计划。我想是错过机会啦。”
“星相说来说去就是这事儿!很可能我的星相也是这么说的呢!”
“是的,大人,是这么说的。我们是同一个星相。这个是你的,格罗瑞。‘好奇心并不总受欢迎。考虑一下自我克制。’”他对她微微笑了一下,把报纸折了起来夹在腋下。
她感觉自己脸红得发烫,而且她也知道,明显得很。他很快掉转头去,快得几乎让她觉得他不是有意让她难堪的。可能星相真是这么说的。她决定最好还是认为这是真的,因为她要是生气,就等于是承认了,而看似承认要比她的行为糟糕得多,并不是说她做的有什么错,而是如果她发现这不是真的,他是在捉弄她,眼下的情形只会变得更困难。那是当时那一刻的决定。事后再想想,她很高兴自己做了这个决定。说得不错,考虑一下自我克制,她每天二十次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迈进他的房间时,她只是想知道是不是该向她可怜的老父亲暗示杰克又走了。让人心里存了那么荒谬的恐惧,这不是她的错。而且,既然没有任何显示他在酗酒的迹象,她也不想留心去注意。
“我想出门去走走。”她说。已经挺晚了,如果她父亲留意到,这是会让他担心的。不过他正在和杰克讨论填字游戏。
她不敢生气,而这一点让自己生气。他有什么权利以这种方式把家里就接管了过去?就算他和她有同样的权利,唯一的差别是,在他到来之前,她已经照看这所房子和父亲好几个月了。现在看来他愿意帮着照看老人,也做得挺好。像是双方达成了一种默契,让这些举动更像是神圣的仪式,而不是出于职责或是义务的行为。两个男人间形成了一种默契,杰克帮父亲洗澡和换衣服,这本是她照看他时最让她不自在的一点,那是个大大的解脱,因为他一直不太愿意接受那些必要的料理。事实上是,她一直自我安慰,她的职责清楚得很,而每个人都开始有了责任感,等等。不过有杰克在,事情还是好办多了。
“含沙射影”是个丑陋的词,阴险如蛇。要能想得出来,她会用一个好点的词。杰克已经恢复了他在父亲心中的地位,这一点很清楚了。她知道二十年来,他可能来过四封信。她刚回到父亲的家时,完全无辜地只是为了读《诗篇》里的一两个章节静一下心,去找大本的《圣经》。《圣经》打开在夹着四封信的那一页,在《旧约》和《新约》之间。信封已经磨得发旧了,让她觉得这些信可能很得家人的关注,但当她看到回信的地址时,没看就放了回去。不管父子两人之间说了些什么,父亲觉得不合适告诉他们中间任何一个,至少就她所知如此。已经不提杰克了,几乎不提了。现在他就在这儿,一个字的解释都没有,把她挤出了这个庞大空旷的房子,至少有时在她看来是这样的。我应当离开,有一两回她告诉自己,为了想象他们惊讶和悔恨的滋味。多幼稚的想法。然后杰克会离开,毫无疑问,为了她可以回来,因为她非回来不可。父亲会被抛入悲伤中,这辈子不会再停止的悲伤,而她是直接的起因。
她不像以前那样喜欢祷告了。在她小时候,父亲还颀长优雅,迈上讲道台,低下头,静穆笼罩了会众。在众人祷告开始前他先做祷告。祈祷我们心灵的冥思得以接纳。她觉得自己的祷告从来没有达到过那种严肃的程度。她的祷告偶尔是绝望无计时的祷告,这完全不一样。父亲告诉他的孩子们祷告是为了求得忍耐、勇气、仁慈、明晰、信任和感恩。这些祷告会得到应验,他说。而其他的不一定会应验。上主知道你的需求。于是她祷告,主啊,赐我忍耐。她知道这不是诚实的祷告,于是她没有多说。真心诚意的祷告会是,主啊,我的哥哥对我像个带着敌意的陌生人,父亲似乎已经把我放在一边不顾了,我原以为是我的庇护所的地方感觉没有我的位子了,我内心悲痛愁苦,旧日的恐惧涌上心头,因此我做什么都会让什么变得更糟。可是,想到她的状况可能真的是那么凄凉,她落下了泪。于是她又祈求耐心,祈求机智,祈求理解——祈求每一样德行,让她免于必定令她深受伤害的冲突;祈求每一样德行,至少能让她保持表面的尊严吧。她的确想过邻居会怎么想,要是有谁看到她这个时候在街上走动的话。毫无疑问,他们会猜得八九不离十。
当她思忖着那些自己还没有郁闷到非得说出来的祈求,她懊恼地意识到自己爱杰克,渴求他的认同。这无疑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大家认定了这一点,全家都一样,不管是分开的时候,还是在一起的时候。只除了那些姻亲。这些姻亲可能从来没有碰到过他,甚至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如果他们通过什么途径得知了全家人这种情感的强度的话,只会对此稍稍觉得有点惊讶。他是家中的害群之马,是永远不学好的败类,在照片上也毫不起眼。仅有的几个提及他的故事中没有哪个能说明失去他会是多大的遗憾。不顾一切地爱他是血亲悲哀的弱点。他去上大学时,格罗瑞十三岁,那时已经被他不理不睬好几年了。而现在,中年的她感到他的敏感和冷漠是对她的审判,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尽管是他犯了严重的错,所有那些年前她对他的侵犯、过分的行为——不管他是怎么说的,根本不是那回事。她无数遍地在脑海中替这些行为辩护,万一有必要的话,也会当着他的面辩护。但愿不要发生这样的事,但愿。
“无论怎样”是个危险的准则,人在他乡缺席的浪漫让人忽略了更加持久益人的欢愉。这个想法她已经有过不止一次了。她自己迈入社会的历险后来逐渐成了一场灾难,甚至在其结束之前,她已经有过这个想法了。童年后期的那些年,她坚信不疑地认为,足够的努力必不可少。唯有足够的努力让事情变好,事情才会变得好起来。那些年一直伴随着她,仿佛那就是她的一辈子了。除了费丝,还有泰迪,其他人甚至都不知道。父亲说,是告诉他们还是只字不提,这是杰克的选择,因为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他可能会觉得不那么自在了,有需要时也不去找他们了。他们回家来的感恩节、圣诞节,杰克可能也不回来。父亲含着泪跟她说,他们三个要尽量高高兴兴地过节,这样会减轻一点杰克的罪行还有他的耻辱。于是她开始打起毛线来。这是个埋藏很深的秘密。他们正在进行一场伟大的拯救。父母随意地跟她谈论,也不介意让她听到他们的谈话。他们信任她,她也对谁都不吐一个字,只除了老埃姆斯,而他的谨慎是无可挑剔的。那心酸、急切的三年,直到一切都终结,想到那时候她多快乐,简直让她羞愧。她的哥哥永远不会知道为了他的日子好过一点,她做过的许许多多的事。
哥哥们。小时候,任何一个哥哥对她的关注都让她觉得高兴极了。这样的关注极少,而且有点荒唐奇特,一点儿都没有兄长味。即便是格雷西,比她大了两岁不到,有时候也像个小妈妈一样地照看她,还有费丝和霍普——取了这样的名字!——也令人厌烦的成熟富有责任感。不过,要是哪个哥哥注意到了她,就会抓着她的手让她转圈,或是背在背上,或是拿纸牌给她变个魔术,给她看个蝉蜕。男孩们都长足了后,彼此身高相差不到一英寸,都是瘦高个儿的小伙子,有着棱角分明的脸和蓬乱的头发。她四岁时,卢克离家读书去了;她七岁时,丹离家读书去了。她十三岁那年,杰克和泰迪同时离开了,因为泰迪的成绩太出色,连跳了两级。夏天或是假期他们都在家时,都打心底里特别开心,尤其是在小一点的男孩也加入了成人的行列时。他们坐在卢克的老福特车里,开着玩笑,打打闹闹,扬尘而去,有时候甚至会去得梅因。要是能拉得上杰克,他也会一起去。他们得意于自己的自由自在和男子气概,得意于自己的聪明机灵和修长的腿,但照样是彬彬有礼的绅士,对此也相当得意。他们的母亲管他们叫教堂的王子。他们看上去的确很像样,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一起漫步走入圣堂,手里握着《圣经》,三个男孩,有时还有第四个。他们口里念叨着诸如“我要,我不要,有关口味。”这类的话,还有“我绝不承认两颗真心的结合”,她对他们敬慕极了。看到杰克让她想起了那些日子。现在,以一种成人友谊的形式,她也了解了其他几个哥哥。尽管她都挺喜欢他们,但很难想得起来他们曾经好好地待过她。杰克一如先前,离着她远远的。她发现自己又在等待别人的注意和认同,这让她非常地恼火。
过了一会儿,她走回家去,想着父亲可能会等着她。杰克已经服侍父亲睡下了,他也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门廊上的灯是为她留着的。
第二天她一早起来,早得足以让她肯定杰克还在睡觉。她下楼进了厨房,舀出咖啡,做好薄煎饼糊,然后静候着父亲的响动,他总是在天远还没亮就醒了,不过他习惯等一两个小时后她下了楼才起床。早晨对他来说是最糟的时候,醒着躺在床上的无聊乏味令他乏力,她知道这点。这个早上而且从今以后她要对他更好一点。他喜欢烙饼。她要经常做煎饼。
她一听到他有响动,就开始备好咖啡壶和煎饼锅,然后她走进他的房间,伺候他起床。她扶着他的手臂等他套上拖鞋,又帮他把晨袍套上系好。她取来一块洗脸巾让他擦脸擦手,又帮他梳了头发。
“差不多准备好迎接新的一天了。”父亲说。
她说:“烙饼。”
“啊,太好了。我听到你在厨房,还以为是做梦呢。梦我记不得了,不过梦中有脚步声。”
她想都没想过要看看钟,以为自己醒过来很有劲头,脑子里有个明确的意愿,肯定是黎明到来前的那段黑暗时分。父亲梳妆台上的钟指着三点十分。他看到她在看钟。
“我最喜欢烙饼了!”他说,打起精神。
“您再睡一两个钟头吧,爸爸。”
“不用了!咖啡的香味儿已经把所有的瞌睡虫都赶跑了!来啊!”他蹒跚着步子坚定地走向厨房,在椅子上坐下来,警觉地不知看着什么。于是她给他一个盘子,一副刀叉。
“我很担心你们这两个孩子可能处得不太好。”他说。这句话说得那么到位,又那么突然,她双眼湿了。她转头去做烙饼。等声音不会走样时,说:“你知道,过了这么多年,挺不容易的——他离家上学时,我还小,而且我们从来也不是很亲近——”她把一只煎饼放在他的盘子上。他举起叉子。她又倒下另一只煎饼。“我真的觉得他和我在一起时不自在。我也不觉得自在,这也是事实。我还是坦白说吧——”
她把第二只烙饼搁在第一只上。父亲说:“你帮我把脚搁在那边的炉子上。”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她意识到他睡着了。手里拿着叉,脸上还挂着和蔼的表情,他已经睡着了。她没有勇气再把他叫醒,于是她把咖啡壶、煎饼锅和顶灯都关了,也坐到了桌旁。她发现自己没法再直着身子坐着,就把头伏在手臂上,流了一会儿泪,又微微睡了一会儿。接着她听到了楼梯上杰克的响动。
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打开了灯,又很快关掉了。他轻声问:“怎么回事啊?”
她说:“没什么事,真的。”
“你在哭。”
“是的。”
“他还好吧?”
“他睡得很沉。你可以把灯打开。”
灯亮了,杰克站在门口把一切收入眼底。“我真的闻到咖啡的味道了。”他说。
父亲在椅子里动了动,杰克把叉子从他手里拿了出来。“浪费这些煎饼,那多可惜啊。”他说。
“已经冷了。”
“还是煎饼啊。你不介意吧?”
“我不介意。还有凉咖啡呢。”
“好极了,”他说,“谢谢你。”他拿了父亲的盘子和杯子,在杯子里倒了咖啡,坐下来吃煎饼。“这样也挺好吃的。不过有点儿怪。我不是说不好。”然后他说,“你不会解释这是怎么回事的,是不是?”
“不解释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想解释。”
“行啊。”他笑了,“我总是愿意照家里的规矩做事的。”接着又说:“吃完早饭,能不能回床上去啊?”
“不行。”
“我应该猜到的。”
“他几乎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沉过。我不想打扰他。不过我也不想他醒过来时,搞不清怎么回事。我留在这儿,你回床上去。”
杰克看了父亲一会儿,然后他站了起来,一只手臂伸到老人的膝盖下,另一只环住他的肩膀,把他从椅子上抱了起来。老人嘟哝着,他说:“没事儿,大人。是杰克。”一只手臂轻飘飘地举起来碰到了他的脸,摸了摸他的面颊和耳朵。杰克把他抱进房间,盖上被子,然后又回到厨房。
“这下你可以再睡一会了。”他说。
格罗瑞说,“谢谢你,我会的。”她上了楼躺在床上,痛恨着自己的生活,直到清晨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