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来了一个电话,一个女声找杰克·鲍顿。格罗瑞说他在园子里,她去叫他,但是他不在那儿,于是她又去牲口棚。她看到他趴在车子的发动机上。“有个电话找你。”
“是谁?”
“她没说。是个女人。”
“天哪。”他说。一步跨过她身旁,跑过小路上了台阶,进了屋。她走进厨房时,电话已经放了回去。“她挂掉了。”他说:“哎呀,我离了屋子不过二十分钟——”
“真抱歉——”
他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错。她有没有告诉你名字?她说什么了?”
“她说她是从圣路易斯打过来的。线路很不清楚,有很多杂音。我猜她是从一个电话亭打过来的。”
“从圣路易斯打过来的?她这么说了?”
“是的。”
他在桌旁坐了下来。“圣路易斯!她有没有说她会再打过来?”
“喔,没说。我以为我能找得到你。我当时以为她不会挂掉的。我应该问问她的。”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揉了揉眼睛。“都不是你的错。”他说。他双手满是油污,于是他走到水槽边洗了洗,又洗了洗脸。然后拿了块擦碗布,把电话擦了擦。“也不是我的不对,我想。但那样想也没有任何安慰。”他坐在桌旁。“我希望没有妨碍你。我不能离开电话一丈远。杰克·鲍顿上了链子了。我只需一只鹰来啄食我的肝,就是这样了。啊,”他说,又笑了起来,“至少给我打电话了。也挺不错了。”这念头似乎让他高兴了点。
“你不能给她打电话吗?我是说,我知道她是从电话亭打过来的,不过,难道你不能给她家里打电话,问问怎么找到她?”
他摇了摇头。“有人迫切地要求我别那样做。就是她的父亲。”
她给他拿来一本自己准备接下来看的书,《荣耀之路》。
“你的传记?”
她说:“这家里的女孩得到的名字都是神学上的抽象概念,而男孩得到的名字是人名。这本身就已经够糟了,用不着一辈子因为名字被人开玩笑。”
“对不起。顺口就溜出来了。不开玩笑了。”
“‘荣耀之路通向的只是坟墓。’这下你也犯不着憋着不说了。”
“谢谢你,”他说,“松了一口气!”
他在厨房坐了下来看书,手指嗒嗒地敲击着。他把书翻到最后几页,看了个结尾。“真伤心!”他把书放在一旁。她给了他一碗核桃,他剥了壳。然后他踱来踱去,又站到了门廊上,就靠在后门边,抽起烟来。
两个小时过去了,电话铃响了起来。
父亲睡在床上大声叫道:“你接一下好吗,格罗瑞?”
“可能是打给杰克的,爸爸。”
“不会的,费丝在信里说她会给我打电话的。她已经有些日子没打电话了。”
“你昨天才和她说过话。”
电话铃又一阵响。她轻声对杰克说:“接电话!”他就站在那儿,看着她。她把电话从座上取了下来递给他,随后就去了父亲的房间。父亲正坐在窗沿上,看上去还睡意蒙眬的,不过像是决意要起来了,于是她给他拿来晨袍。
她听到杰克清了清嗓子。“喂?”
父亲说:“很不错呀。他应该和所有的兄弟姐妹说说话。每一个都要说。他们都很想听到他的电话呢。”
杰克说:“你说什么?我不太听得清!他这么做了?什么时候?我已经提高了声音!不,这不是你的错,我知道的!是的,他们的确会不高兴的!”
父亲说:“喔,我想不明白会有什么原因需要嚷得那么大声的!”
格罗瑞说:“线路不好。那人是从电话亭打来的。”
“喔,希望如此。要不然的话,我得给费丝打电话解释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对她这么大声嚷嚷的。我可真不知道。她一向都很喜欢他的。”他的眼睛闭上了,她还是替他梳了梳头,帮他穿上拖鞋。
“他决不会对费丝大叫大喊的,爸爸。肯定是别的什么人。”
“是的,”老人说,“我想我该意识到这一点的。”
格罗瑞努力想转移父亲的注意力,自己也努力不去听在说些什么,尽管杰克听上去的确很惊惶,或是受到了伤害。她不可自抑地希望了解到底是什么事。
“只要那些人能够继续找下去!”他吼着说。“我会付钱的!我把钱寄过来!”停顿了一下。“不是,我没有在暗示这一点!我是说,我肯定你们都已经尽力而为了,约翰逊太太!相信我!我当然不会责怪你的!”
父亲说:“嗯,他提到了一个约翰逊太太。他是对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人吼的。”
“拜托了,要是他出现的话,随便什么时候都打电话来!对方付费电话!是的,谢谢你,谢谢你。”
她跟着父亲经过门厅走进了厨房。杰克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膝盖拱着,两手擦着脸。他站了起来,将头发往后捋顺了。他脸色苍白,双眼通红,说道:“没什么。一条狗跑了。我答应别人会照看他的狗的。”
“哦,是吗,”父亲说,“所有那些大叫大嚷都是为了一条狗。”他摇了摇头。父亲刚醒时,有时候脾气不太好,或是有点神志不清。有时候他需要一个小时左右才能变得正常。杰克不会知道这一点的。
“真的是为了一条狗。”他轻声说,对她笑了笑,为着他们俩一起度过的那些时间,而且她能够理解他的惊讶中的苦涩。“别人都不能信托我照看一条狗。”
她说:“有时候它们是会回来的。你还是坐下来吧。”
他点点头笑了笑,她从未见过他的脸色如此苍白。“我会熬过去的,”他说,“会没事的。”她替他拉出一把椅子,他坐了下来。“谢谢。”她递给他一杯水。“或许我去讨好他一下。”他耸耸肩。
父亲正注视着他,杰克抬头一看,随即掉开头去,很不自在。老人说,“喔,不管是什么麻烦,我会尽力帮你的。我想到现在,你也肯定已经知道了。”
“是的,大人,我知道的。”
“眼下,我只是为你祷告。当然,不管怎样我都是会为你祷告的。要是想到别的什么,也告诉我一声。”
“好的,我会的。”
小时候,父亲总是避免责难他们,至少对他们用的措辞里找不出责难。不过他的嗓音里偶尔会含着指责的声调,盖过了他温和的意图。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他那样说话了。她看着杰克耐着性子接受了,像是听到了一些必要且真实的话,一些鞭辟入里的话。于是她说:“没有什么是你的错,杰克。电话把爸爸从沉睡中吵醒了,他有点不高兴。仅此而已。”
杰克像是觉得这挺有趣的,轻轻地说:“从来不见得有什么两样。不管是不是我的错。”
“是的,格罗瑞说我不高兴,我想我是不高兴了。不是故意的,一点都不是。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想我说的是,如果能帮忙,我就会帮的。我觉得那样说没什么啊。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
杰克柔声说:“是没什么。是好心好意。”
“是的,”老人说,“我原本是好意。真的是。”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杰克找她说话更频繁了。有时候话说着说着两人都不吭声了,他会对她笑笑,像是说,万众人,天地间,却只有你和我在这里,除了消磨时间就没有其他事可做了。一个陌生人可能也会那样看她,越过两人沉闷的境况,越过两人为了度过这段时间而偶然形成的同伴关系,以一种礼貌而冷淡的方式告诉她,他很高兴她在那儿。
有时候,当他们俩在园子里干活或是洗碗时,她发现他退后一步看她,打量她,像是他突然放弃了对她的每一点先入之见,像是她是他计划里的一个人物,然后意识到他不知道对这人有什么可以依赖,或者说有什么重要的事可以依赖,对这人他必须要仔细再考虑考虑。她儿时的记忆中不曾有过他现在这一舌尖舔过下唇的习惯,不过她觉得他那陌生遥远的注视,那包含着紧迫的盘算、敏锐而专注的镇静的神情,都记忆犹新。那只能是由惧而生,她想告诉他,你可以相信我。但他们向来都对他这么说,他听了笑笑,假装信了他们的话,她肯定他也希望自己能相信他们,但从来不曾相信过。父亲总是说:“他的那番孤独。”现在她看到了他的孤独,她也觉得孤独了。那一刻,她甚至感觉被抛弃了。他会说“嗨,朋友”,把她从思绪中唤回来。的确是非常悲伤的思绪,他的思绪必定也是一样的悲伤。惺惺相惜,她这个茫然出神荒唐不经的同伴,会对她微微一笑。
他会问她如何住在这幢屋子里的建议,通常他也会听从。他问她,把长在门廊前沿上的藤蔓修剪掉一点,她是否觉得可行。她说:“还是不要剪的好。那是为了吸引蜂鸟的。”
“老人家都看不到路上有谁走过了。”
“喔,他似乎并不在乎。他喜欢那些鸟儿。妈妈也喜欢。那是他喜欢的部分原因。”
杰克说:“好的。”然后又说,“我们小的时候,会认为住在这样一幢房子里的人一定是疯子。藤蔓都盖住了。”
她大笑。“我记得思拉什家。泰迪以前让你和他一起去收报纸,因为那些老灌木丛长得很高了,把屋子都埋了起来。”
“我正想着那个呢。她以前总是在万圣节晚上站在门廊上,叫唤路上的孩子。她会说,她给孩子们备了饼干和苹果,他们立马跑走了。”
“不过,爸爸和他的凌霄花藤谁都知道。这屋子本身看起来就是怪怪的。我的意见。”
杰克说:“没错。”不过后来她看到他从路沿上又打量了一下藤蔓。第二天,他开始修剪最凌乱的枝条,第三天又剪掉了一些,第四天又剪掉了一些。她注意到修剪下来的枝叶都被堆在柴草棚后看不见的地方。他不听她的忠告,让她吃了一惊——为了让屋子看上去不那么阴森可怕,他不声不响地行动起来。他甚至在牲口棚里找到一只花盆,铲起了几棵牵牛花种在里面,放在了台阶上。
“我想着大概没人会介意的。”他看到她注意到这一变化时,对她说道。
渐渐地,他放弃了再接到电话的希望。他又开始把时间花在牲口棚里了,趴在德索托的发动机上。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修理车子,本质上和摆在街路上没什么两样,被鲍顿家的人认为是很不得体的。而且杰克也明白失败的可能性,因此很小心地不给人留下当做谈资的机会,或者更糟的是,招来别人的帮助或是建议。格罗瑞不时地琢磨着在他们家人身上见到的拘谨多礼有多少次和杰克避免羞辱的策略几乎是一致的。他每天都花了很多时间躲在透着泥土味的阴湿的地方,给发硬的皮铺圈加油恢复一些弹性,或是将瘪了的内胎浸入注水的马槽找到胎里的漏洞。
他们以前有过一匹马,有着斑驳的白毛、一张灰色的长脸和不同颜色的四蹄。他们管它叫“雪花儿”,因为它的额上有暗蒙蒙的一抹灰白。它是匹温顺的马,父亲是为了头两个孩子买下来的。家里还留着卢克和费丝骑在马上、父亲拉着缰绳的照片。温顺意味着年纪大了,照片里就明显看得出它的老态和昏聩,但照片抓住的其实不过是它的长寿才刚开始。连格罗瑞都记得老得不像样的马两腿八字往外伸着立在牲口棚里或是牧场上,像是准备好等着地面突然倾斜起来。它依旧保留着足够的近似马的特征,比如说鬃毛和大部分的尾巴,而且在孩子们的眼里,还有着骑士般的尊严和浪漫气质,这对它来说是件不幸的事。因此,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而结束它没完没了的沉闷而糊涂的生命的话连提都不能提。终于有一天它离去了。男孩们编了些恶毒的笑话,说它怎样飞奔而去,撞倒了老妇人和童车,冲出基列,奔向自由的大草原。他们开始管胶水和所有别的类似胶水的东西叫“雪花儿”,父亲听了很生气,而小一点的几个孩子听了困惑不解。不过,牲口棚曾有过一匹马,马槽仍靠在墙边,马缰仍挂在墙上的钉子上,而这一切给了牲口棚一种惆怅的浪漫。一些稻草的碎屑依旧在照进来的阳光中金闪闪的。有时候看起来父亲一定是有意保留着所有这些记忆,经年而不变的纯粹的力量,这样他们回家时,或者杰克回家时,什么都无需多说了。就这个地方而言,他们永远是了如指掌的。
杰克每天照样有一封信要寄。他把信拿到杂货店背后的邮局去寄。每一次去镇上,他都仔细穿戴好,西装、领带还有帽子一件不少。有种不正经的体面的效果,她想,但他绝不松懈,特别仔细地把鞋擦得锃亮锃亮。他有时候会告诉她在街上遇见了谁,要是他认得出来,或者更确切地说,要是有人认出了他。他告诉她一些短短的对话,像是这些对话鼓舞了人心,证明了什么。有一次他说,“我相信能够想象自己生活在这儿。杰克·鲍顿,诚实的劳动者。家中有个年轻的妻子,年幼的孩子——和他的狗在嬉戏,我想。并非不可想象的。”有时候他回来时默默无语,像是别人避开了他,或是怠慢了他。所有那些信寄给谁,他从来不曾提过一个字,也从来不曾见过有一个字的回应。
有一天,她在客厅里给挤在壁炉架上的礼物和纪念品掸灰,他说:“呃,格罗瑞,让我去做的事我做了。我顺便看望了一下埃姆斯一家,尽了礼。碰到了他的妻子。”他呵呵一笑。“你知道,这些年过去了,他仍然看到我就讨厌。”
她说:“他是个和善的老人。可能他只是累了,可能一整夜都没睡。”
“无疑你是对的。”他接着又说,“大多时候我是个不敏感的粗人。不过,要有一件事我知道自己还能辨识,那就是厌憎。当时他坐在前门廊上,他要是不压下自己的想法,一定会想‘杰克·鲍顿来了,那个狗杂种’。”
“或许是。或许不是。”
“对不起。”
“为何?”
“用词。”
“不要紧。”
他摇了摇头。“回到这儿来,不容易。”他打开钢琴,碰了一下中央C音。“有谁给钢琴调过音吗?”
“爸爸找人调了音,那是我告诉他我要回家时,他说了一通遗憾、祈祷诸如此类的话之后,信里提到的第一件事。‘这屋子里能再响起音乐,那就太好了。’不过我还没弹过。也没想过弹。”
杰克倏地一下坐在琴凳上。“不眯起一只眼,唱不了这首歌呢。”他说。他从一只假想的玻璃杯,浅饮了一口,放下后就唱了起来,“‘当你情深似火,你得知道,烟雾弥漫了你的眼。’”
“我讨厌那首歌,”她说。
“‘旧日那些一遍遍走过的地方,我又会见到你的身影……’”
“停下来。”她说。
他笑了起来。“对不起。真的很抱歉。”他耸了耸肩,“就会那么几首。”
“你怎么可能会其他的?你从来不练习的!”
“我还以为弹钢琴是因为我们属于长老会呢。没人告诉我弹钢琴还能赚钱。”
父亲的嗓音从隔壁的房间传来,音高而细,定音准确完美。“‘我会抛下这件皮肉之袍,飞升抓住不朽的奖励……’”
杰克说:“我想这是提示我呢。”他把整首赞美诗都弹了下来,稍微加了点花样,但并不轻佻。“‘吟唱着穿过云端,再见,再见,甜蜜的祈祷时间。’”他歌词都记得,一边弹一边轻轻唱着。这一向是父亲最喜欢的赞美诗。
“太好了!”老人说。“我也想听听《让我们聚会在河畔》。或是《教堂之唯一的基石》,要是你更喜欢这首。对我都一样。”他劲头十足地开始唱了起来,“‘让我们聚会在河畔,那美丽的河美丽的河——’”杰克跟着他也唱了起来。“那可真让人振奋,杰克!是啊,这些老歌。唱了这些歌我觉得有点饿了。四点钟了。喔,我吃块饼干吧。”
杰克说:“我来帮您拿一块吧。要牛奶吗?”
“那就麻烦你了。”
杰克替他拿来盘子和杯子。“给,大人。”
父亲说,“总是叫‘大人’,是不是?从来不叫爸爸,或是爹爹。有几个现在叫我爹爹了,是几个男孩。”
“我想是习惯。您介意吗?”
“噢,不,杰克,我不介意!你爱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听到你的声音就很好了。在这屋子里再次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好了。要是我能告诉你妈妈,她怎么也不会相信我的。”他抓起杰克的手摩挲着。
杰克说:“谢谢您,大人。在这儿很好。”
父亲说:“哦,是。呃,我希望如此。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是吧。是的,是的。”他拍了拍杰克的手,松开了。“对此我无能为力啊。就是那样啊,”他说,“我知道格罗瑞的感情受了很大的伤害。很大的伤害。”他摇了摇头。
杰克看了看她,看起来几乎像是她的事还不够显而易见,而他才刚刚得知似的。或许是为了看她的反应,证实自己的感觉。她应当怎么反应?无知是福,而父亲明白得太多了,而且他已经太老迈了。
“我开始准备晚饭了。”她说。
第二天早上,杰克一大早就在园子里干活,修剪杂草,把土翻松。一块地一旦没人打理,昔日的大草原就又回来了。突然间,地里出现了和人头齐高的杂草,这些柴秆似的植物顶着大团大团的小花,灰蒙蒙的薰衣草上蜜蜂嗡嗡地转悠着,还有黑心菊、荨麻、马利筋、凤仙花、黑莓。一些长势极快的藤蔓被太阳一晒发蔫,轻轻一碰就酥碎了,在碰到它的那只手上留下小小的刺毛。这些植物扎下的根又深又牢,除掉这些根是件非常费力的活。而杰克在清晨的光亮中,较着劲要把杂草拔起来,像是事关重大。格罗瑞煮了一壶咖啡,给他送去一杯。
“我正干活开开胃口呢,”他说,“今天我要好好吃饭。晚上要好好睡觉。”他将铲子竖在地上,呷着咖啡。“好极了。谢谢你。”他们看到小埃姆斯和他的朋友托拜厄斯一起走在路上。看他们大笑的样子,是在说个什么故事或是笑话。罗比看到了他们,大声叫道:“嗨,鲍顿先生!”
杰克说:“我想是叫我。”他把杯子递给她,走到园子的尽头。他说,“手里拿着什么,小家伙?是不是棒球?”
“不是,”他说,把球举了起来,“只是个球而已。”
杰克说:“挺像的。丢过来。”
男孩把球扔进了园子几英尺远的地方。杰克一腿跪到了泥上,将球铲了起来,作势要把球重重地击回去,然后却把它轻轻地投到了路上。两个男孩哈哈笑起来。托拜厄斯说:“轮到我了。这次让我来扔。”球又一次落进了园子。杰克捡起了球,然后像个斗牛士似的,靠着边走向前去,两只手把球捧在胸前,从侧面对准了托拜厄斯。男孩咯咯地笑了。杰克抬起脚——“挥臂,投球”,将球投到了路上。他们大笑起来,跺着脚大叫:“再来一遍!”把球扔给了他,但他扔了回去,说:“对不起,先生们。下一次。还有活儿要干呢。”
托拜厄斯说:“你是不是他的表兄?”罗比说:“我早跟你说过了,他不是我的表兄!”两人道了别,说说笑笑地沿路走去。
杰克目送着他们。“他们看来是好孩子。挺不错的孩子。”然后他掸了掸裤腿上的泥。“我真不该那样做的。”他说。
格罗瑞想,那奇怪而特别的优雅男人的身体像是从来不会忘记,铲起滚地球,抛出侧投球。哥哥们在家的时候,连杰克都玩棒球,而这可能解释了他们为什么都对棒球这么有兴趣。杰克甚至会卷入记录和积分的争论中。他会和其他几个男孩一起坐在收音机旁收听比赛。有时候他和别人一起赛一场,来一记漂亮的接球,再来一记完美的短打出球。再没有哪个地方让他能与周遭的环境如此的契合,而且大家都很开心,他也是。至少是有那么一会儿。她已经忘了那些事了。
她说:“你可真不赖,把这些都打理干净了。我差不多都已经决定随它去了。”他甚至把篱笆旁的地方也清理出来了。那儿原来有葫芦年复一年地自生自灭着。
“嗯,”他说,“至少现在鸟儿找草莓可容易多了。”他以前也是这样,本当悲伤的时候,全身上下却是这种忙碌的兴奋。依旧如此,眼睛里闪烁着奇特的昔日的光彩,举动上是昔日的粗率。是什么让他悲伤呢?他把膝盖上的泥污又掸了掸,耸耸肩说,“亚当和夏娃男耕女织的时候,谁是不事劳作的绅士?”
“不过你的确需要一些工作服。”
“哦,是的,”他说,“粗蓝布工作服。我一向都很喜欢。”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可以扔进洗衣机洗的衣服。或者你可以扔进洗衣机的。”
他点点头,取出一支烟点了。他说:“我是寄居外邦的异乡人。我还是像个异乡人好了,你说呢?”
“和我没关系。是你的裤子呀。”
“是的,”他说,“是我的裤子。你真好心指了出来。”他把烟扔了,又回去掘起土来。那可有点无礼,她想。她进厨房去削土豆,准备做色拉。
过了一会儿,他穿过门廊,进了厨房,站在门边。
“对不起。”他说。
“为什么呀?”
“我们刚才说话那会儿。我想我可能显得——无礼。”
“没有。一点也没有。”
“那就好,”他说,“我不是有意的。我一向都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无礼冒犯别人了。”然后他又出去了。
她去园子里摘点小葱和香菜时,看到埃姆斯牧师大人正在街路上散步。杰克说:“我猜他断定我会住上一阵子。没必要设法避开我了。”
格罗瑞说,“爸爸已经积聚了许多对杜勒斯的不满。我正想着,要是没有埃姆斯可以叨唠叨唠,他可怎么活下去呢。”
“这么说来,他不会指望我们也加入谈话了。那很好,”他说,“我脏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