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来的。
我知道,她一定会来把我带走!带去那个可怕的地方!
一个星期之前,我就知道她将出现在我面前,这是我不可避免的命运。即使我那么苦苦哀求,千万个不情愿,我还是逃脱不了我的命运。我对此感到悲恸欲绝,我恨自己只有十一岁,我对我的命运无能为力。
所以,我不得不离开原来的学校。那是一所普通的小学,我原先读的是四年(1)班。那里有许多同龄的小伙伴,他们经常嘲笑我,因为我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每次考试,我明明知道答案,可是却怎么也写不出来。于是,我是班上最后一名。老师说我一定是超级大笨蛋,她把我妈妈请到学校,不知道跟妈妈说了些什么。第二天,我就没能去那所小学了。妈妈说我这样的笨蛋已经被学校开除了。
妈妈把我带到医院,她认为我这么笨一定是有原因的。果然,医生检查后告诉妈妈,我患了书写障碍症。当时,妈妈并没有大哭大闹,反而面无表情,她的嘴角轻轻一扬,冷笑一声,似乎这样的结果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也对,大概把我生下来后,妈妈就不曾认为我有多么正常。
妈妈从不爱我。
一个星期前,在我退学在家一个月后,我听到妈妈在给一个女人打电话。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电话,妈妈叫那个女人把我带走!
我害怕极了,蹲在角落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那些眼泪没有把我所有的悲伤都带走,它们在我脚下漫成一条忧郁的河流。从那一刻,我决定乖乖的。我要做一个乖孩子。
于是,妈妈打我骂我,我没有哭,我反而觉得内疚,我想一定是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尽管大多时候那都是毫无理由的谩骂和虐打。
妈妈没有给我留晚饭,我就在自己身上找错误——哦,一定是我在外面玩疯了,错过了晚饭时间。
我没有玩具,没有零食,没有新衣服……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妈妈的错。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所以不该享受这种母爱。
我对这一切逆来顺受,我只希望妈妈别让那个女人来,别让我去那个地方。
可是,妈妈根本没有理会我的哀求。妈妈打电话给那个女人的时候,我跪在地上,紧紧抱住她的大腿,我痛哭流涕,忏悔自己的过错。我知道自己是个特殊儿童,让妈妈受尽了左邻右舍的白眼,丢尽了她的颜面,这些我都知道,可是……
“妈妈,请你不要抛弃我!”
我抬起头,像个小乞丐那样苦苦哀求。眼泪装饰着我可怜的脸庞,可是妈妈只是拿着话筒,厌恶地把我踢开,然后她对电话那边的女人说道:“哎呀,我真是一天也受不了这个死孩子了!你赶快来把她带走吧!”
挂掉电话的妈妈趾高气扬地看着我,她那轻蔑的眼神慢慢地将我的心脏五马分尸。
我终于知道,对妈妈来说,我只是垃圾,越早扔掉越好,不然会留在家里散发出腐烂的恶臭。她是一个多么爱干净的女人,她宁愿把我和那些发臭的垃圾一起处理掉。
我不是坏小孩。
可是,就是有那么一些小孩,从出生起就注定不会得到幸福。
幸福,永远不会来敲我们的房门。
她终于来了。
这天是四月十日,刚过清明节不久,天气微微凉。天空是灰的,像生了无可救药的皮肤癣,死皮在自行剥落。天地间一切鲜艳的色彩都消失了,所有东西都显得那么郁悒。
我坐在床边。
衣柜打开着,里面空空如也,衣服全被装进行李包了。
想到就要离开家,离开父母身边,我充满了忧伤,同时更多的是恐惧——对那个未知目的地的恐惧。我忐忑不安地坐着,身体都在轻微地颤抖。那儿到底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呢?我揣测着,我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我今天就要到那个地方了……
一辆车在楼下停了下来。那个女人来了。我爬到窗台上,看到一辆面包车停在街道边。那辆面包车又残又旧,车门打开后,一个女人走下来。由于角度的缘故,我看不到她长什么样,只是看到她头上盘着老土的发髻,似乎还戴着眼镜。
过了几分钟,她便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终于看清楚她的脸。大约三十多岁的女人,长相很普通,不苟言笑,双眼不怀好意地往上挑,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我,嘴唇的两端向上扬着,似带着一丝嘲讽。
她问我的名字,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她转过身去跟妈妈交谈。
我看到那个女人的侧脸,眼角有一颗难看的黑痣,向上扬起。我顿时觉得有点儿恶心,我的胃不由自主地翻搅起来。
天啊,我将来要跟这样的女人一起生活!
而且,我清楚地意识到,我不能反抗她,反抗她我会吃苦头。
和妈妈交谈后,女人命令我提起行李,跟她下去。没错,是命令。就跟妈妈平时指使我干活一样,女人的话更有威严。在妈妈面前,女人也敢对我大呼小喝的。妈妈却一脸的无所谓,甚至,还笑了起来,好像刚刚扔掉了沉重的包袱一般。
我终于要离家了。我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地回头看妈妈。那时候我心中仍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妈妈会冲过来,抱住我,不让我离开。可是,妈妈却在我面前很快地关上了门。
砰——我觉得一扇通向光明的门关上了,从此,世界黑暗一片。
“快点儿!快点儿!”
女人催促着我。透过眼镜,她瞪视着我,显得十分不满。我又看到了她眼角的黑痣,我胃里的酸液又一阵翻滚。
我们终于下了楼。
面包车就在面前,一个司机模样的男人拉开了车门,粗鲁地把我推进去。我没来得及看清车里的情况,车子便启动了。因为惯性,刚站稳的我顿时向后倒去,整个人几乎要重重地撞在车门上。幸亏有一双手及时地扶住了我。
而后,我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只见好几张怪异的脸在我的眼前晃啊晃……
这是我跟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在那辆残旧的面包车上,我们邂逅了。命运注定的,因为我们都跟别的小孩不一样,所以我们是同类。同类的人们总会在某一天相遇,这就是缘分。
命运安排我们坐在同一辆车上,开往同一个地方。
车子驶起来有点儿颠簸,残旧的车厢在震动中随时会垮掉似的。我回头看了一眼正用手扶着我的那个小孩——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小男孩,眼睛大大的,个子和我一般高。他正在对我笑。
“我叫小宝。”他自我介绍后,又介绍起车里的其他小孩,“他是矮仔,这个是哑妹,还有低B琼,常健康……”
这些小孩的名字都十分奇怪,而且有些人长得也很奇怪。
我看到一个小孩的手脚丑陋地蜷曲着,小宝说常健康患的是小儿麻痹症。坐在我对面的小女孩一直对我嘻嘻地笑,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啊啊啊的怪声。她就是哑妹。叫矮仔的小男孩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模样,但他其实比我还要大一岁,据说他患的是侏儒症。低B琼,顾名思义,她是个弱智儿。
这些都是特殊儿童,身体有残疾,同样被父母抛弃了。
“那你呢?得的又是什么病?”
小宝大概看不出我有什么身体缺陷,于是好奇地问道。他那双充满善意的大眼睛令我放下了警惕,我迟疑着说:“我不会写字……”
“嗯?”
小宝一时没弄明白,眼睛疑惑地眨巴了几下。
“医生说我有书写障碍……”
“哦。”
小宝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那你呢?”我反问道,“你又有什么病?”
“我?我没有病。”他的回答令我大吃一惊,这次换成我困惑地盯着他看了。
“那你怎么也上车了?”
他对我笑了笑。
“父母不要我了呗!”他轻描淡写地说。
他试图掩饰自己的悲伤,但他的眼睛却已经是湿湿的了。那时候,我觉得他在说谎。他一定也是有什么怪病,所以才会被父母抛弃。
我们这些弃儿将要被送到哪里呢?是不是一个人间炼狱,像垃圾那样被扔进焚烧炉,经过高温焚烧,最终化为空气中的尘末消失在这个世界?颠簸的旅途中,我拼命压抑着高涨的恐惧,而其他小孩显然也对前景一片迷茫,大家都是一脸惶恐不安的样子。
城市灰色调的风景在车窗外迅速地向后卷去,而更荒凉的景色在眼前展开。面包车驶出了城市,正在郊外的道路上奔驰。很快就要到了,那个可怕的地方……
“别害怕,我们在一起。”
坐在旁边的小宝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我颤抖的手。我接收到他关切的鼓励,紧张的心情才有所缓解。然后,小宝又掏出藏在裤袋里的糖果,分给我们吃。
“别怕,不会有事的。”
他安慰着我们,尽管他也和我们一样紧张。可是,奇怪的是,他的话语似乎拥有某种神秘的力量,那力量神圣又纯洁,轻易地便将车厢里紧张而又压抑的气氛瓦解消散。
从那一刻起,我们便知道小宝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会成为我们的领袖。
车速慢了下来。
我们情不自禁地望向窗外。周围一片荒凉,几乎没有其他的建筑物,除了前方一栋偌大的楼房。
这栋建筑物孤零零地坐落在荒野之中。
我忘记了车子行驶了多长时间才来到这里,但是我知道,这个地方离市区很远很远,至少,对小孩子来说是这样。
面包车缓慢行驶时,发动机发出低沉类似野兽嘶吼的声音。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在大门前停了下来。坐在副驾驶座的女人首先跳下车。小宝之前已经偷偷告诉我,女人姓曾,好像是这儿的负责人。
“下车!下车!全部下车!”
女人拉开车门,板着脸冲我们喊道。我们惴惴不安地下了车,行动不便的常健康因为磨蹭了好一会儿结果被女人直接从车上揪了下来。
“你们以后就住在这里!”
女人冷冷地说道。
我看见门口上方挂着一块长方形的牌匾,写着——香云小学。
这里只是一所小学,并不是什么废物处理厂,我们这些被抛弃的孩童不会送进焚化炉消灭掉。我想着,久久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我天真地以为,这里跟我以前就读的小学并无不同。
可是,我的想法错了。
我那时没有注意到,跟以前的小学不同的是,这里的校门口有一条红线。很红,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