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
我突然感到一股深重的罪恶感。塞特大叔差不多是最后才决定要走的。
塞特大叔坐在牛车的前面,一边抽着烟一边时不时地甩一鞭子催牛前进。这是我这么久以来见他抽烟最多的一天,我知道他是在舍不得那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
那个人端坐在简陋的牛车上闭目养神,那副悠闲的神态与这慌乱的逃亡队伍格格不入。
我环顾四周,队伍里大多是羸弱的老人和小孩。年轻力壮的男人大多去了战场,或还未归来或已经牺牲了。我们现在途径的地方是一处树木茂密的峡谷,两边都是高山峻岭。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皱紧眉头。却看到旁边那个人睁开了眼睛在环顾周围的环境。他应该也感觉到了吧。我们对视了一眼又很快移开了。
树木繁茂的峡谷两侧易隐藏伏兵,宸军应该还没有这么快就赶到这里的。在战乱的年代,我的神经总是容易绷紧,而结果往往说明我的预感很正确。
“冲啊……”
此起彼伏的声音从树林的四面八方响起,宸军的身影如洪水一般涌来。逃亡的人群顿时一片骚动,人们惊慌地四处逃逸,却很快被涌上来的宸军抓住。嘹亮的号角声响起,人们宛如惊弓之鸟纷纷蹲在原地不敢再动弹。
因为刚才的慌乱,我们和塞特大叔被人流冲散了。那个人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跟在我的身旁,我们也顺应形势地蹲在一辆装着诸多货物的马车旁。
两军交战,不杀平民。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不成文的规定,宸军只是拿着画像挨个盘查每一个索亚的百姓。当然虽然不杀,但以这些年即墨辰的处事方式,被俘虏的平民将会被带回宸国,编为奴籍。
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我知道那幅画像上画的是现在的我。下意识地我抓了一把泥往自己的脸上抹,却看到旁边那个人正做着和我相同的动作。
我们都楞了一下,随即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突然号角的声音变了一种调,我知道那是一种军用的仪仗音乐。
难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人物来了么?我在心里诽腹。
渐渐地我听到万马奔腾的声音,地面都在为之震动。在尘土飞扬的世界里,我看到有个身着红衣的男子骑黑马而来,在他的身后是宸国装备最精锐的骑兵。
那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近,我慢慢地能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惊世骇俗”的脸,之所以用这个词是因为我实在找不到别的什么词来形容他的容貌。一个男人美到这种程度算不算是一种祸害?
宸军什么时候多了一位这样“特别”的将军?我是从他在军队里所处的位置来判断他的职位的。不知道和即墨辰比起来,他们两个谁更美一些呢?
即墨辰应该更好看一些吧,不然怎么会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呢。他的美应该是那种阴戾中带着霸气的,他的美……
我突然发现即便我可以找到无数形容词来形容即墨辰的容貌,但却怎么也不能在脑海里勾勒出他的脸来,甚至只是轮廓。
他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怎么可能记不得?越是拼命地想越是记不起来,我抱着头痛欲裂的脑袋蹲在地上。
“怎么了?”
那个人难得地透出关心的语气来,可是我却无暇理会。
突然意识到什么,我蓦地抬起头来。在那个红衣男子的身后飘荡着无数旌旗,每一面旗帜上无一不写着两个字。
即墨。
原来如此么?我突然有些想要放肆地大笑。我清晰地记得所发生的每一件事,却记不得那些人的模样。甚至包括他的样子,我看着马上那个英姿勃发的红衣男子,这世上再没有谁可以将这种妖冶的颜色承托地如此淋漓尽致了。
他扫视着周围的人群,目光犀利而尖刻。而我却在那样的眼神下看到迫切、期待和思念。
时间仿佛倒退到多年前的渔阳城,我也曾这样躲在人群里,站在他的世界之外看他疯狂的表演。如果我们真是背道而驰的平行轨迹,那么命运又为何要安排我重回这个世界。
这次我们不要错过。
我的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过那个人,如果你看不到我,那么就让我走进你的视线里。
我刚要站起来,后脑勺却传来一阵钝痛,眼前一黑,我便晕了过去。
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我看到身旁那个人愤恨的眼神。如果我记不得所有人的样子,那你又是谁?
慕罹
一切无常者,只是一虚影
不可企及者,在此事已成
不可名状者,在此已实有
永恒之女性,领导我们走
……
这是一首在索亚广泛流传的赞歌,我曾经无数次听那里的老人和孩子唱起。他们告诉我这是在歌颂竖立在广场上雕塑上的那个女子。
索亚王妃——索亚最美丽的女人。
我悠悠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在一辆正在前行的马车上。头下似乎枕着一个不硬不软的东西,我睁大眼睛向上看去,那个人正端坐着闭目养神,瘦削的下巴上冒出一些细小的胡茬,脸颊上不正常的苍白,以及因为闭着眼而更加浓密卷曲的睫毛,我曾经以为这张脸应该是始终带着明朗笑容的,而此刻,它却让我觉得如此压抑和难过。
这就是沧海桑田么?
我枕着的不硬不软的东西是他的大腿。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睑微微翕开一条缝。
“醒了。”
那种很清冷的声音,与我记忆中的不同,不过他愿意主动和我说话这倒是个稀罕事了。
“我在哪里?”
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我意识不清地问。
“我见你那时候想要站起来,怕你被误伤就打晕了你。我们藏在这辆马车的下面才躲过一劫。”
他淡淡地说,声音清冷而平稳。我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却突然想起什么。
“那塞特大叔……”
“除了我们,那些人都被宸军俘虏了。我们现在是要朝着渔阳的方向去。”
“哦。”
只发出一个单音,我没有力气再多说一句话,便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意识朦胧的时候,我听到他说:“我叫慕罹。”
这一带都是平坦的官道,马儿不用人驾驭便自己沿着道路跑起来。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这里似乎已经不是宸军的控制范围了。我们在一处小溪边停下补给清水,马车上有很多索亚人留下的干粮,所以不用担心温饱的问题。
我在溪边的石头上坐下看慕罹用竹筒打水喝。下巴微微扬起,露出修长光洁的脖子,阳光穿过浓密的树叶,在流动的溪水上折射出点点光亮,再反射到他的脸上。这画面妖冶而魅惑。
“渴了吧。”
他将手中的竹筒递给我。我接过,移开他嘴唇碰触过的地方,浅抿了一口甘甜的溪水。
“你见过我的包袱吗?”在离开索亚之前,我将自己的军服和腰牌装在一个包袱里背在背上。
我看见他的手指几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而是垂着眼睑。良久,他才慢慢地吐出一句话。
“我替你收着了。”
我淡淡地说:“其实你不该打晕我,因为我是宸国士兵。”
他没想到我会说的如此直接,抬起头来看着我。
“事已至此,那你还是和我去渔阳吧。”
我自嘲地笑了笑,难道还有我选择的余地吗?
离渔阳越近,气氛就越不对。路上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难民,离渔阳越近,难民的数量就越多,而慕罹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遭遇宸军伏击的地方本就离渔阳不远,大概过了四五天的样子,我们便到了渔阳城下,可是却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
在渔阳城下平坦的广场上,密密麻麻地坐着无数衣衫褴褛的人,他们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柔弱的妇孺和小孩。烈日当空,让这一片土地显得更加焦躁不安。在城楼上赫然挺立着的是天狼最精良的部队,而在他们的铁蹄之下的是亟待救助的同胞。
也有几个尚存着力气和希望的人,他们在城楼之下捶打、叫嚣。
“为什么不给我们开门?我们也是天狼的子民呐!”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求求你们开开门吧,我的孩子生了重病,需要马上看大夫呀!”
那是一个妇人的声音。
……
诸如此类。
但大多数人都只是麻木地静坐在自己身下那方炽热的土地上,静静地盯着城门的方向。他们应是早就到了这里的人,怕是早就绝望了,却又不得不守着那点希望。
我们的出现显得很突兀,周围的人都抬起头来盯着我们。那种空洞的眼神,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慕罹走在前面,俨然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可是他拢在袖子下颤抖的手泄露了他的情绪。
他在城下顿住脚步,抬头仰望城楼之上,在那里飘扬的旌旗上赫然写着一个“澹”字。没想到在这个局势不稳的危急时刻,尹文澹还这样张扬跋扈,不顾军心。
我一直不明白,如果他要称帝,只要不理浩歌生死就好了,既然救了人又为什么要独揽大权呢?难道他只是想要有个人在旁边看他如何的耀武扬威?
“我们上去吧。”
我只听到这么淡淡的一句,腰被人握住,身体一轻便处于半空之中了。我听到惊呼声,有来自下面的也有来自上面的。慕罹在城墙壁上一蹬,呈下落趋势的我们又高高向上跃起,直至落到城楼之上。
周围的士兵一阵惊慌,立刻将我们包围在中间。为首的那人刚要上前来抓住我们,却在看清慕罹的脸时顿住了脚步。周围的士兵也看清了他的脸,犹疑着都不敢上前来。
就在他们愣神犹豫之际,慕罹轻轻一笑便抱着我飞身离开,只留下一众望尘莫及的驻守士兵。
他一直抱着我在屋顶上跳跃,我没有挣扎,很顺从地偎在他怀里。我很担心这样长时间的“运动”,他会体力不支,失手将我丢下去。
直至一处很僻静的巷子,他才落地放开我。似乎怕有人跟踪,他很谨慎地左右看了看。
“我们走吧。”
“去哪?”
“在前面我有一处院子,我们可以去那里安身。”
“好。”
在这里我早没了选择的余地。
虽说是前面,可是我们在巷子里穿来穿去走了相近半个多时辰。就在我快要忍不住问他还有多久到的时候,却听到一句:“我们到了。”
入目是一间与周围无异的院门,上面甚至连一个匾额也没有。慕罹上前去扣了扣木门上的圆环,我留心了一下似乎是一种很有规律的敲门声。良久以后,我听到开门的声音,一个和塞特大叔年龄相近的老伯从门缝里探出个头来。
他看到慕罹的时候显然激动了一下,但看到旁边的我时,立刻掩去了脸上激动的神色。
“公子,回来了。”
老伯开了门,将我们让进去。慕罹转身看着我说:“进来吧。”
进门的地方有一堵白色的墙挡住了视线,但绕过那堵墙便会发现这里原来别有洞天。
而我直到踏进这里才发现自己的包袱还落在城外的马车上。
遇险
这座院子有些类似于北京的四合院,正对着进来那座墙的那间大屋子应该是堂屋,在堂屋的左右两边各有几间房子。堂屋前面的廊下摆着一排被人精心伺弄的花草,微风扬起它们姹紫嫣红的裙摆,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花香。在廊下的花草旁还放置着一张精巧的藤椅。院子的左手边是厨房和放杂物的地方,右手边有一口爬满青苔和蕨类植物的老井。
如果院子里那棵槐树再大一些,我差点会以为这里是凤栖而不是渔阳。
慕罹指了指堂屋左边的房间对我说:“那里是你的屋子,去看看吧。”
我轻轻推开房门,果然连这里也如出一辙的相似,简单古朴的木床,朝着院子敞开的窗子,以及那张放在床对面的卧榻。
“喜欢吗?”他轻轻地问。
我朝他淡淡地笑。
“我没有什么特殊嗜好,所以谈不上喜不喜欢。”
他的眸子里有一闪而过的失落。我转过头去看窗外,在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院子里的那棵槐树,花期已过,树上只零星地挂着几串发黄枯萎的花束儿。
这个院子里除了开门的老伯,还有一个长相清秀的丫鬟在伺候,当然长相清秀并不能说明她就是一个简单的人。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除了我,走路都是没有声音的,即便是这个瘦小的丫鬟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提起一大桶水,而当年的青岚是要我帮忙才可以做到的。
用过晚饭以后,我畅快地洗了一个澡。奔波了这么久,我早就疲惫不堪了,那些烦心的事等睡醒了再说吧。
刚躺下不久,我便听到敲门的声音。我假装没听见继续睡,当然门是被我从里面给栓上的。敲门声停了下来,我以为他已经走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却在下一秒听到一阵“簌簌”的响声,一个人影便落在我的床前。
呃,关门了,但是没关窗。
“小雅没来得及再收拾一间屋子,今晚我们就挤一个房间睡吧。”
原来那个丫鬟叫小雅,和本质差很远的名字。睁开眼睛,借着月光,我能够看清那个人的大概轮廓。
“你去旁边的卧榻上睡吧。”
他停了几秒才说:“卧榻太硬了,比睡地上还难受。”
“那你就睡地上吧。”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慕罹已经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