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意义远比想象的更平凡。
这一个月,白瑶照例每天上午睡到自然醒,下午去“行知屋”帮工,晚上去舞房练舞。
并没有因为多出一个邵覃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偶尔下午帮工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邵覃大部分时间在二楼,楼上的书随着他去的次数增多,翻阅的越来越多,与林行知的话题也日益见多。
他甚至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书里大段大段的句子,这让极大的为林行知提供便利,她如今愈发看不清书上那些蝌蚪大的小字,邵覃的出现宛如一个人形播报机,还是分毫不差的那种。
次数多了,林行知看到她一个人前去的话,都会大失所望,念叨着,怎么今天阿覃又没来。
她只胡诌乱说,邵覃日夜颠倒,她出门的时候还在睡大觉。
然而事实是邵覃向来起得比她早。
白瑶抓着头发,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从房间出来,邵覃端坐在沙发前,正盯着无声的电视屏幕看得出神。
她见怪不怪,捂着眼,进了厕所,叼着牙刷,探了半个头出来,口齿不清地开口:“你干嘛不开声音。”
这不是她数不清第几次见到他看无声的电影。
邵覃起身,低沉答道:“会吵。”
电动牙刷在口腔里“突突突”地震,震得她耳蜗“嗡嗡”的响,他声音轻,白瑶没听太清,口里全是泡沫,不是适合聊天的状态,她重新钻进厕所,洗漱完,挽起长发出来。
邵覃不知何时在门口立着,见她出来,顺手地递过一杯水,白瑶就手接过,咬住杯壁,心觉不妥,狐狸眼里满是疑惑,警惕地看着他:“你不会投毒吧?”她昨晚睡前追了集电视,适时地想到情节,“然后鸠占鹊巢。”
邵覃见她不喝,从她手里拿过杯子,顺着杯沿抿了一口,喉结滑动,顺进胃里:“现在可以了吧。”
白瑶哪壶不开揭哪壶,“说不准你看我貌美如花,家缠万贯,心生嫉妒,要拉我一起死。”
邵覃不在意她旧事重提,捏着水杯抬起,杯口抵住她唇边,低声笑了声:“这不是兑现承诺给你端茶倒水?”
“呃,”她本就是开玩笑,他这样郑重其事地解释,骨节分明的手托着杯,她嗓子干干的,他这个动作,像是在喂水,白瑶接过杯子,别开眼,心虚地小口小口啄着。
“不过,”见白瑶认真喝水,邵覃又道,“你有句话说对了。”
“要带我一起死啊。”白瑶立刻停下动作,惊呼道。
“我确实嫉妒。”
…
异口同声。
邵覃听到她的话,气乐了。
她的脑回路非常人可比拟。
他嫉妒白瑶明媚笑眼在林行知膝下承欢不假,那是他连梦都没有梦过的景象。
除了他,大家似乎都被家人珍藏呵护。
但因着白瑶,他在林行知那得到的两分偏爱,被他偷藏心底
原来于他好像并不遥远。
白瑶错愕地张着嘴,视线挪到厕所,像是想要到厕所去把刚喝下去的水抠出来,她头发支棱出几根,邵覃指尖微动,相替她把头发摁回去,也想摸摸她的头,她太像一只惊慌失措的狐狸了。
手从身侧半起,又落了回去,只轻飘飘道了句:“没毒,放下你悬起的心吧。”
“泻药也没有吧?”她追问。
邵覃:…
第一次想剖开她的脑子,看看都在想些啥。
他坐回沙发,拿过一旁的遥控器,摁下播放键,依旧是无声的画面。
她疾步跟着坐在他身旁,贴着他,像是有话要说,他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不愿搭理她,故意往旁边挪了一步,冷冰冰地开口:“离下毒之人远点。”
明显是有了小脾气。
白瑶乐不可支,手撑在在他腿边,俯身从他膝上掠过,抓起遥控器,直起身子,加大音量键:“不放声音,这电影能好看吗?”
邵覃一瞬间失神,想到了她掌心的温度。
她身上有淡淡的柚子香,和她房间里的一样,清甜的。
他听到自己干巴巴地回答:“习惯了。”
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小的时候他远比现在要更鲜活,也有更多喜欢的东西,比如看电视,又例如和同龄人玩耍。
他经常早起,趁姚烁群没醒的时候,打开电视,享受片刻欢愉,邵烁群有轻微的精神衰弱,一丁点声音都会成为影响他睡眠的诱因,这天或许是邵覃变得贪婪了一点,悄悄地将电视放了一格声音,邵烁群吵醒,黑着脸从房间出来,看到邵覃对着电视笑得肆意开心,嘴角牵起个冷笑。
那个时候邵覃刚从福利院被领养没多久,黝黑瘦小,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邵烁群像拎鸡仔一般从他伸手揪住他的衣服,将人提起来。
那种恐惧延伸到现在,邵覃那个时候他还小,一般孩子都难有记忆,但他不同,他比一般人记性更好。
他能够毫不费力的立刻回忆起在任何时间做的事情,伸身处何地,身着何处,心情如何。
他记得每一帧画面,也记得邵烁群脸上每一寸的肌肉走向,他阴郁着脸,把他甩到角落里,先是看了眼电视,“啪”地关掉,扭头扬手劈头给他一耳光。
那是他第一次挨打,疼痛感从脸颊蔓延到耳根。
他不敢哭,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双手绞在身上,他垂眸盯着脚尖,看着局促的两只脚彼此交叠。
邵烁群声色俱厉地告诉他,一个野孩子,既然知道被领了回来,就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这一刻他才明白,这里不是他的家,他不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也没不能做邵烁群不喜欢的事。
他脚上穿着的袜子破了个洞,圆润的大拇指从破洞里透出,地板是冰凉的,寒意从他的脚底渐渐升起。
袜子是他自己从福利院带过来的,福利院老师当时只笑他小气,被领养了,领养的那家人什么都会给他归置齐,这双破袜子也要带走,但他执意带走了这双袜子。
他是邵烁群领养的,他记得,邵烁群也从没刻意瞒过,他需要隐瞒的人从来不是他,是大众。
邵烁群半生抑郁不得志,演戏无数,摸不到三线的边,投资不具备眼光,亏损数次,在圈里混了二十余年最具名气的角色也不过个丑角。
圈里出类拔萃的人太多了,他这种资质平平,家庭普通的人难以出头。
于是他有心底隐约有了个念头,既然他自己无法成功,那就精心打造出一个巨星。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原本只是一粒种子的念头渐渐长成参天大树,最后开花结果。
邵烁群四十岁那年,用赞助的名义,走遍了国内大小的福利院,精挑细选,最终选中了邵覃。
邵覃惊人的记忆力,脏兮兮却可以窥得全貌的漂亮脸蛋,站在那堆怯弱的孩子里鹤立鸡群的气质,都在彰显他的不一般。
他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邵烁群的那天早晨,福利院的老师耳提面命,告诉大家今天赞助他们的善人会看他们表演,表现好的晚上都会奖励炸鸡腿。
邵覃馋了,他怀念回忆里的味道,他期盼得到这个奖励,使出了浑身解数。
到了晚上,他没等来他期盼的炸鸡腿,只等来了老师给他换了一套新衣服,带到院长室。
院长室的沙发上,四平八稳坐着个冷脸的男人。
福利院老师扯了扯他胳膊,他懂事听话地打过招呼。
老师卖力地介绍他有多聪明,多乖巧,记忆力有多优越。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没说,她叫邵覃背诵圆周率,邵覃听话的照做,背到邵烁群喊停的时候,他口有些干。
邵烁群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端详他,打量他的神情,像是在看一个商品。
而这经后数年里,他也验证了这个想法。
他是摆在橱窗里的华丽玩具,供人观赏、把玩,路过的人皆会惊呼:哇,好漂亮,看起来真不错。
邵烁群把他打造成一个举世无双,又稀缺的玩偶,送上一个又一个聚光灯下。
那天从院长室里出去,他站在老师身后问,今天是否真的有炸鸡腿。
老师完全没忆起这件事,只哄道,只要你跟他走了,以后你就能每天吃到炸鸡腿了,听说那个男人是个演员,演员多有钱啊,你想吃什么没有。
而这往后数年,他连油炸的食物都未碰过,那个炸鸡腿只停留在他的记忆里。
也是自那以后,他习惯看任何东西都是无声的,他竭力不造成任何人的困扰,这样别人就没有理由伤害他。
白瑶定定地看着他,突然抬手,握住遥控器,将电视声调到最大,电视连了音响,巨大的声响从电视柜旁的音响里呼啸而出。
“这十年来我提心吊胆,就像小狗在地毯上撒尿,等着主人发现被处罚。星期一晚上,主人赏了它一巴掌,让它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无声的电影有了声音,台词一句一句砸进邵覃的耳朵里,声音充斥着房间各个角落,他心底压抑许久的沉闷一点点消散,某处角落好像被羽毛摩挲过,带起一阵酥麻。
他仰头,后脑勺抵在沙发背上,望着天花板出神,音响震动的混响和他的心跳声混在一起,明明这种吵闹并不合时宜,但他的心,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过高的音量始终是扰民的,察觉到邵覃情绪朝好的方向变化,白瑶目的达成,一只脚横跪在沙发上,另一只脚支在地上,借以维持身体平衡,她操控遥控器,将音量调至适中,耳边有瞬间失压,摁了摁耳骨,嘴里低喃道:“偶尔也可以试着不去习惯,没关系的,邵覃。”
“嗯,”他头还仰靠在沙发背上,抬手掩住眼,语气透着三分喜,“我知道了。”
“咚、咚、咚”,门口传来敲门声,白瑶吐了吐舌:“完球,邻居找上门了。”
她趿着拖鞋,走到门口,往常都是直接开门的她,今天鬼使神差地透过猫眼往外瞄了一眼。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全身血液瞬间涌至大脑。
她手握住门把手,拧住下方的门锁,“咔哒”一声,把门反锁好,蹑手蹑脚走到邵覃面前:“快点,进房间,找个地方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