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托克曼、科舍沃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另外几个做民警工作的哥萨克,从鞑靼村逃出来以后,就加入了第四后阿穆尔团。这个团在一九一八年初,从德国前线撤下来的路上就全部加入了一支红军部队,而且在国内战争的各条战线上转战一年半之后,仍然保存下了基本骨干。后阿穆尔人的装备精良,战马都喂得很肥壮,受过很好的训练。这个团的战斗力强、军心稳定、纪律严明,战士的训练有素的骑术,很有点儿名气。
顿河上游地区的暴动一开始。后阿穆尔人就在第一莫斯科步兵团的支援下,几乎是独当一面地顶住了企图冲向梅德维季河口去的叛军的进攻;后来援军开到了,这个团集中兵力,牢固地占领了霍皮奥尔河口弯弯溪沿岸地区。
三月末,叛军把红军赶出了叶兰斯克镇所属地区,占领了霍皮奥尔河口镇的部分村庄。双方的力量达到了一定程度的平衡,在固定的阵地上几乎相持了两个月。为了从西面掩护霍皮奥尔河口镇,莫斯科步兵团的一个营,在炮兵连的支援下,占领了高踞顿河岸上的克鲁托夫斯基村。红军炮兵连隐蔽在田间打谷场上,从克鲁托夫斯基村向南伸延去的顿河沿岸的山脚上,每天从早到晚轰击集结在右岸山坡上的叛军,掩护莫斯科步兵团的阵地,后来又集中炮火,转而轰击顿河对岸的叶兰斯基村一带。在稠密的院落上空,榴霰弹的小烟团,忽高忽低地爆炸开来,又迅即飘散开去。炮弹忽而落在村子里、胡同里——震惊的牛马惶恐地撞倒篱笆,沿街狂奔,人们弯着腰,四散逃命,——忽而又在旧教徒的公墓外面,风车附近荒无人迹的沙土岗上爆炸,掀起一阵阵褐色的、还没有完全解冻的土块。
三月十五日,施托克曼、米什卡·科舍沃伊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从切博塔廖夫村赶往霍皮奥尔河口镇,听说那里正把从暴动的各市镇逃出来的共产党员和苏维埃的工作人员组成战斗队。给他们赶爬犁的是个旧教派哥萨克,他那孩子似的红润、洁净的脸,甚至施托克曼看着他,嘴上也无缘无故地浮出了微笑。尽管这个哥萨克很年轻,但是已经蓄起浓密、浅红的鬈毛大胡子。红艳的嘴在胡子里像切开的西瓜,闪着粉红色的光泽。眼睛四周生满金晃晃的茸毛。可能是由于他的毛茸茸的大胡子,也可能由于鲜艳的红晕,使他的眼睛显得特别明净、蓝透。
米什卡一路上哼着小曲,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坐在爬犁的后部,步枪放在膝盖上,愁眉不展地紧缩着脖子,施托克曼却跟赶爬犁的旧教徒闲聊起来:
“同志,身体没病吧?”他问。
充满了力量和青春的旧教徒敞开老羊皮袄,温和地笑着。
“没有,上帝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惩罚我。怎么会有什么病灾呢?我从不抽烟,酒自然是喝的,从小吃的是麦子面包。哪儿来的病呀?”
“那么,服过役吗?”
“服过,时间不长。是被士官生抓去的。”
“你为什么没有跟着白军到顿涅茨河那岸去呀?”
“你这位同志,说话可真怪!”他扔开马鬃编的缰绳,摘下无指手套,擦了擦嘴,委屈地眯缝起眼睛说,“我为什么要上那儿去呢?去听新编的小曲儿吗?如果不是他们逼着我干,我是不会去给士官生服役的。你们的政权是公正的,不过你们干得有点儿太过火……”
“什么过火啦?”
施托克曼卷了一支烟,点上吸着,等了半天他才回答。
“你为什么要冒这种毒草烟啊?”哥萨克扭过脸去开口说,“你瞧,这四周围春天的空气多么清爽,可是你却要用这种臭烟来熏自个儿的心胸……实在不怎么样!你们什么干得过火吗?——我告诉你吧。你们把哥萨克逼走啦,你们太胡闹啦,不然的话,你们的政权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你们队伍里坏人太多,所以才惹出这场暴动来。”
“怎么胡闹啦?照你的意思,是干了很多蠢事吗?是这样吗?你说说,哪些事情干得不对头?”
“我看,不说,你自个儿也知道……枪毙了那么多人。今天枪毙一个,明天,你瞧吧,又枪毙一个……谁高兴坐等轮到自个儿的头上呀?就是把牛拉去宰,它都要摇晃摇晃脑袋的呀。就说,在布坎诺夫斯克镇……喏,已经可以看到这个镇啦。看到了吧,——他们的教堂?往我鞭子指的方向看,看见了吧?……啊,据说,驻在他们那儿的部队里有个政委,姓马尔金。哼,他是怎么干的,对老百姓的态度公正吗?现在我就给你讲讲。他把各村的老头子们都召集起来,把他们带到树林子里去,在那儿先把他们剥光,结果了他们的性命,还不准亲人去收尸。他们的罪过是,从前曾经当选过镇上的陪审官。你知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陪审官吗?有的费很大劲才能写出自己的姓名来,有的只会把手指头在墨水里蘸蘸按个指印,或者画个十字。那年头儿,陪审官只不过是坐在那里摆摆样子罢了。人们选他们——就是因为他们的胡子长,可是他们却已经老得连裤裆上的扣子都不记得扣啦。怎么能追究他们的责任呢?这不像追究小孩子一样……就是这位马尔金,像上帝一样,手里拿着人们的生死簿。有一天,外号叫‘绳头儿’的老头子正从校场走过。他拿着一副马笼头往自家的场院走,想去套上一匹骒马拉出来,几个孩子开了个玩笑,对他说:‘走吧,马尔金叫你哪。’这位‘绳头儿’画了个异教徒的十字,——他们那儿的人都是新教徒,——在校场上早就把帽子摘下来啦。他心惊胆战地走进屋子。问:‘您叫我啦?’马尔金嘿儿嘿儿笑起来,双手叉腰,说:‘既然是蘑菇,就请进筐吧。本来谁也没有叫你来,不过既然已经来了——就照章办事儿吧。同志们,把他带走!按第三类处理。’好啦,当然把他捉了起来,立刻押到树林子里去。他的老太婆在家里等啊等啊,怎么也等不来。老头子竟一去不复返啦。他早就带着马笼头上天堂啦。有一回,马尔金在街上看见了一个从安德烈亚诺夫斯基村来的,叫米特罗凡的老头子,把他叫到跟前来,问:‘哪儿来的?姓什么?’又嘿儿嘿儿笑着,说:‘瞧,胡子长得像狐狸尾巴一样啦!你的胡子倒真像使徒尼古拉。我们要用你这样的肥猪来做些肥皂!把他按第三类处理!’真是罪孽,这老爹的胡子的确很像把笤帚。只为蓄了把长胡子和在倒霉的时候遇上了马尔金就被枪毙了。难道这不是拿老百姓开心吗?”
米什卡在他一开始讲的时候就不唱歌了,最后愤愤地说:
“你这谎可说得太不圆全啦,大叔!”
“你说个圆全的我听听!在说别人说谎以前,你先去打听个明白,然后再开口。”
“那么你是确实知道这些事啦?”
“人们这样说的。”
“人们!人们说母鸡也能挤出奶来,可它们连奶头都没有。你哪,听来些胡言乱语,就像老娘儿们似的,到处学舌。”
“那些老头子可都是安分守己的人……”
“真有你的!还都是很安分守己的人!”米什卡恶狠狠地学着他的腔调气他说,“大概就是你说的这些安分守己的老头子煽动起叛乱的,也许就是这些陪审官的院子里埋过机枪,可是你却说只是为了胡子,好像是为了开玩笑就把人枪毙了……那为什么没有为了胡子把你枪毙了呢?看看你那把胡子有多大,简直跟老山羊胡子一样啦!”
“我是怎么买来的,我就怎么卖。鬼他妈的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也许是人们胡说,也许是他们背地有什么反对苏维埃政权的阴谋……”旧教徒难为情地嘟哝说。
他从爬犁上跳下来,在道路旁边的融化了的雪地上呱唧呱唧地走了很久。他迈开两脚,踏着湿润的、透着蓝色的、柔软酥脆的积雪。太阳在草原的上空亲热地照耀着。浅蓝色的天空有力地拥抱着远处可以看到的土岗和山口。似有似无的微风中飘溢着早春的芬芳气息。东方,在顿河沿岸逶迤起伏的白色山峰外,梅德维季河口山脉的顶峰耸立在紫红色的雾霭中。在遥远的天边,一片片羊毛似的白云像一幅巨大的、上下翻动的大幕铺展在大地上。
赶爬犁的哥萨克又跳上爬犁来,把变得有点粗野了的脸转向施托克曼,开口说:
“我爷爷,他现在还活着哪,已经一百零八岁啦。他讲过,他也是听他的爷爷讲的,说在他的爷爷活着的时候,也就是在我五世爷爷在世的时候,彼得大帝曾经派了一位大公到咱们顿河上游来,——上帝快来帮我想想吧!——是叫什么长手大公呢,还是什么长臂大公。这位大公领兵从沃罗涅什顺流而下,讨伐不信奉尼康教派的可恶教义、不肯受沙皇统治的哥萨克,烧毁了许多哥萨克城镇。到处搜捕哥萨克,削掉他们的鼻子,有些被绞死,吊在木筏上,顺着顿河流放下去。”
“你这是想说明什么?”米什卡高度警惕起来,严厉地问。
“我是想说,尽管他是什么‘长手大公’,可是沙皇并没有给他这么胡干的权利。可是,譬如说,布坎诺夫斯克的那位政委,就是这样胡来的,他扬言:‘我要狠狠地整整你们这些狗崽子,好叫你们永远记住!……’他在布坎诺夫斯克校场全体镇民大会上就是这样叫喊的。苏维埃政权给了他这样的权利吗?说的就是这个!大概不会发干这种事儿的委任状吧,不会叫他把所有的人不分青红皂白,都一样对待吧?哥萨克——他们也是各式各样的……”
施托克曼颧骨上的皮肤隆起许多皱褶。
“我已经倾听了你的意见,现在该你听我说啦。”
“当然,也许因为我很糊涂,说得不怎么对,请你们多多原谅。”
“你等等,等等……听我说。你刚才谈到的那个政委干的事儿,真的说得有点太玄乎了。我要去调查这件事。如果真是这样,如果他真是这样侮辱哥萨克和胡作非为,那我们是不会轻饶他的。”
“啊呀,未必会吧!”
“不是未必会吧,而是一定会!当你们村还在火线上的时候,难道红军没有枪毙自己队伍里的一个抢夺哥萨克妇女财物的红军战士吗?这件事是你们村里的人告诉我的。”
“不错,不错!有这么回事儿!他到佩菲利耶芙娜家里翻箱倒柜。这是真的。这当然是……纪律严明啦。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在打谷场外把他枪毙的。后来为把他埋在什么地方,我们大伙还争论了半天呢。有些人主张埋在公墓里,另一些人反对,说这样会把坟地玷污的。于是就把这个倒霉鬼埋在打谷场旁边啦。”
“有过这样的事吧?”施托克曼匆忙地卷着手里的纸烟问。
“有过,有过,我不否认。”哥萨克高兴地同意说。
“那么为什么你认为,如果确定了这个政委的罪行,我们会不处罚他呢?”
“亲爱的同志啊!也许,你们这里没有比他再大的官儿啦。要知道,枪毙的那个是小兵,这位却是政委……”
“那就更要严惩!明白了吗?苏维埃政权只惩罚敌人,对于那些毫无道理地欺压劳动人民的苏维埃政权的代表人物,我们也是要毫不客气地处罚他们。”
三月里,中午寂静的草原上,只能听到爬犁滑杠的吱扭声和呱嗒呱嗒的马蹄声,现在大炮的轰击声却像山崩地裂,打破了草原的宁静。第一声炮响以后,紧接着又间歇均匀地响了三声。炮兵连又在从克鲁托夫斯克向顿河左岸轰击了。
爬犁上的谈话中断了。大炮轰鸣声以强大的、陌生的音阶侵入,惊破了沉溺在初春的困倦中的缺乏魅力的草原。就连两匹马的脚步也加快了,更起劲了,轻捷地捯动着腿儿,一本正经地扇动着耳朵。
他们走上了黑特曼大道。坐在爬犁上的人看见辽阔的顿河对岸斑斑点点地点缀着一片片积雪融化过后的黄沙和好像灰蒙蒙的孤岛、海岬似的柳树和赤杨树林。
赶爬犁的哥萨克到了霍皮奥尔河口镇,就把爬犁赶到革命军事委员会楼前,莫斯科步兵团的团部就驻在相邻的一栋房子里。
施托克曼在口袋里摸了一会儿,从荷包里掏出一张四十卢布的克伦斯基票子,递给那个哥萨克。哥萨克喜笑颜开,湿漉漉的胡子下面露出了发黄的牙齿,难为情地推让说:
“您这是怎么啦,同志,基督保佑!这还给什么钱呀!”
“收下吧,用了你的马了嘛。对苏维埃政权,请你不要怀疑。要记住:我们是为了建立工人和农民的政权而斗争的。是我们的敌人——富农、哥萨克首领和军官们——挑拨你们起来暴动的。他们是暴动的主要原因。如果我们的人当中有人蛮横无理地侮辱了同情我们和帮助革命的劳动的哥萨克,那我们一定要处罚这些欺压人的坏蛋。”
“同志,你知道这句俗语吧:山高皇帝远……你们的皇帝也同样离得很远……跟有势力的人别斗力,跟有钱的人别斗气,你们是又有势力又有钱。”他狡狯地龇了龇牙说,“看你,一下子就赏给我四十卢布,可是这点点路,五卢布就足够了。好吧,基督保佑你!”
“他这是为了你一路的谈话才赏给你的,”米什卡·科舍沃伊从爬犁上跳下来,一面紧着裤子,笑着说,“也为了你这把漂亮的大胡子。知道拉的是什么人吗,你这个八角形的木头墩子?是位红军将军。”
“哦?”
“你就‘哦’吧!你们这些人也真难对付!……给得少啦——就要到处汪汪乱叫:‘我拉了几位同志,只给了我五个卢布,这个啦那个啦!’你会发一冬天的牢骚。可是多给啦——你也有的说,什么:‘你瞧,真是大财主!一赏就是四十卢布。他的钱简直是海啦……’要是我啊,连个屁都不给你!你愿意怎么抱怨就怎么抱怨吧。反正怎么都不合你的意。好啦,走吧……再会,大胡子!”
终于,连一直在愁眉苦脸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也被米什卡这番大动肝火的话逗笑了。
一个红军骑兵侦察员骑着一匹西伯利亚的长毛小马,从司令部的院子里飞跑出来。
“从哪儿来的爬犁?”他拉紧缰绳,掉转马头,喊道。
“你有什么事?”施托克曼问。
“要往克鲁托夫斯克运弹药。走吧!”
“不行,同志,我们要把这辆爬犁放回去。”
“你们是什么人?”
红军战士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家伙,直冲着他们走过来。
“我们是后阿穆尔团的。请你不要扣留这辆爬犁。”
“啊……那好吧,叫他走吧。走吧,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