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北月国京城已是寒气逼人。城外的道旁野草枯黄,落叶满地。
自天色初晓,入京的队伍就已经排起了长龙。人群中身着青白色长裙,貌不惊人的少女丝毫未引人注意。
她站在人群中,无意间听到身后压低声音的交谈。
“这京城还真是个富贵地,连城门都这么高,这么气派,哪里是咱们……”
那人话还未说完,就被另一道激动的声音打断:“可不是,这京城里住的可都是些贵人,这些人从指头缝里漏出点东西就够咱们小老百姓过活一辈子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小声交流,言语间尽是对富贵人家生活的艳羡。
这时站在他们身后,一位风尘仆仆,满脸风霜的大汉见二人聊的起劲,也来了兴致。
他突然出声:“要我说啊!这天下贵人多,当要属那里的最尊贵。”他伸手指了指天,见另外两人面有忌惮,他自己心中也隐隐恐惧。
天家可不是谁都能议论的,一个不慎是要掉脑袋的,但话头已经挑起,他也不愿叫人看扁。
于是,他话锋一转:“要我说,那燕国的小公主才真真是个金贵人,只可惜啊……”他说完露出一脸惋惜之色,摇了摇头。
他的话没讲完,其余二人却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燕国是北月国的盟国,两国关系一向不错,燕国皇帝对小七公主有多宠爱天下可以说是无人不知。
听闻燕国七公主小小年纪就已经显露出天人之姿,更是文采斐然,芳名远播,世家才俊竞相求娶,可惜啊!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人儿竟然在六年前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一阵冷风刮过,他们不禁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脖子。
地上落叶打着旋,风扬起前方少女青白的衣裙,将他们的唏嘘声送入她耳中。栖月垂下眼睫,遮住眸底复杂难言的情绪。
前方守城的官兵见队伍后面行动迟缓,出言催促,人群缓缓向前挪动,后方三人见此顺势收声。
栖月跟在队伍中前行,北月国京城入城需向守城官兵提供路引。
轮到她时,她递上自己的路引。
一守城小兵接过,本是漫不经心的一扫,正要习惯性的摆手让她通过,忽然他的眼神猛地顿住,路引上赫然写着:“落云谷,云栖月”
他抬眼自以为隐晦的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样貌平平的少女,心中腹诽:“难道她就是江湖中传言的神医谷小弟子。那殿下吩咐的事岂不是……”他心里想着,手上的动作也不由得停下。
旁边的小将领见他这边停住,走过来一巴掌打在他肩膀上:“你个臭小子,愣着干什么,难道是这路引有什么问题吗?”
他说着,瞟了一眼小兵手中的路引,而后他的脸上露出与那小兵方才如出一辙的神情。
栖月见他们如此,心知鱼儿要上钩了。
她脸上不显丝毫破绽,而是略带惶恐,不安地询问:“官爷,可是我这路引有何问题?”
“没有,没有。”二人对视一眼,眼中意味不明,而后异口同声地回答栖月。
“你可以进去了,后面的,快过来。”小兵摆手让她过去,而后继续检查后面人的路引。那小将领则在栖月刚进城后就消失在了城门口。
栖月进城后,刻意放慢了步子。
没多久,她明显感觉到有人尾随自己,她唇角微弯,直奔繁华热闹的临江街而去,这个时辰此处已经是商贩云集,人声鼎沸。
她穿梭在人海里,东看西瞧,好不快活,只苦了身后跟踪的人,好几次都见栖月被淹没在人海中不见踪影。
幸而,每当他的心高悬之时,她又重新显露出身形。
临江街上各色吃食的香味在空中弥漫,无一不是在吸引过路人的食欲。栖月一路走过,面对满街美食,始终兴致缺缺。最后她被街边拐角处一家馄饨摊所吸引。
卖馄饨的是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妇。一人包馄饨一人煮馄饨倒是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这处摊子并不算大,但是摊子上已经坐了好几位食客。她上前点了一碗馄饨,而后找了一处空位落座。在等待的空隙,她在心中思索起来。
大半个月前她收到来信,信上说慕世子近来身体每况愈下,宫中太医却瞧不出异常,只疑是中了毒,让她前来看看。
如今的北月国表面一派平静,背地里却暗潮汹涌,权臣意图把控朝政,皇权欲集中权势,两相对峙,他日或有一战。
而慕世子,生父是手握重兵忠心陛下的藩王,自己又才华横溢极善谋略,于皇帝而言是一把劈斩荆棘的利剑,对于权臣自然就是心腹大患。
欲败其人,先断其器。
依她所见,慕世子身体的异状多半与权臣脱不了干系。
自从收到消息,她便一路快马加鞭,日夜不歇的赶路,终于将路程压缩在半个月内,就是不知他现在身体可否撑得住。
纵然心中焦急,但她不能贸然前往慕府自荐。
毕竟对于外界而言,慕大人是因为开罪了皇帝而被罚禁闭在府中自省,可没有传出任何身体不适之言。
她若是贸然上门,在不暴露太多的情况下,该如何解释,她一个江湖医者从何得知慕世子身体有恙,此等绝密之事?
何况,自己送上门的人哪里有他们费心思请来的人更值得信任。
“客官,您的馄饨,请慢用。”一道温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冒着香气的馄饨被老妇人端上桌,摆在栖月面前。
碗中馄饨个个皮薄馅嫩,入口细腻,倒是让她连日吃干粮的胃感到难得的舒适。
栖月正美美的享用馄饨,又觉察到有视线落在她身上,她似无所觉,只是慢条斯理的吃着碗中的馄饨。
用完馄饨,付完钱,她起身便走。
起先,那跟踪之人尚未发现不妥,直到她步伐愈发急促,他才觉不对劲。
眼看她又要走进人群,情急之下来不及细想,他使了个歪招。
他快步上前,在与栖月擦肩而过的时候,非常“不经意”的顺走她挂在腰间的荷包。
然后在栖月错愕的目光下拔腿就往人少,偏僻的地方跑。
栖月都没料到他会突然来这一下,愣了一瞬,然后朝他逃跑的方向快速追去。
那可恶的小贼在前面边跑边回头,看栖月有没有追上来,一见她速度慢下来还会刻意放慢脚步,待二人距离拉进,他又加快步子。
栖月忍住差点出手的银针,尽力配合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
很快,他就把栖月引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窄巷。巷子狭窄,前方是死胡同,已经无路可逃了。当然,他也没打算继续逃。
他转身看着追得气喘吁吁的栖月扬起一抹讨好的笑,开口打趣道:“姑娘,你跑得挺快啊!”
栖月不理会他的嬉皮笑脸,只沉着脸,缓了缓气息,向他伸手:“把荷包还我。”
这是哪来的蠢货,用这种手段戏弄人,若非他还有用,她定然要让他好看。
见她一脸怒意,他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行为特别无礼,要是将人惹怒了,那……
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后悔,他打着哈哈,上前几步,双手把荷包递还给她。
栖月拿过荷包,冷着脸转身就要走,他心底一急,再无半分侥幸之意,急忙开口:“姑娘请等一下。”
栖月并不理睬他,径直向巷口走去。
“姑娘可是落云谷的弟子,在下家中有人患病,实在是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
恳请姑娘出手救治,姑娘想要什么报酬都好商量。”他快步走到栖月身边,急声请求。
栖月脚步不停,丝毫不为所动。
“方才是我的不是,我向姑娘道歉,姑娘……”栖月似厌烦了他的聒噪,怒而转身,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窄巷幽长,她步伐匆匆,很快就走到头。
刚出巷子,她的步子就是一顿。巷口处横停着一辆马车,挡住了她的去路。
马车上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和标识,如果单从外表看,这是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马车。
可细观拉车骏马较之寻常的马更高大威猛,毛发更富有光泽。
一旁骑马随行的两名护卫均是腰间佩刀,统一黑色着装。他们目光炯然,一手持缰绳,一手握着刀鞘,时刻维持警惕戒备的姿态。
“果然够快。”栖月心中暗叹一声。
不待她开口,车帘就被一双修长的手掀开,露出一张俊朗的脸。
明王看着从巷中走出的姑娘,光影勾勒出少女窈窕的身姿,她左手下垂提着一个行囊,右手自然垂在身侧。
窄巷采光不佳,他不能清楚的看见栖月的脸,但观她通身气度也知此人不能轻看。
他走下马车,栖月也到了近前。瞧清栖月的脸,他的脸上有瞬间不自觉地抽动。
看她通身气度原以为是个绝代佳人,岂能料到她的脸竟是如此的……普通。
他看着面前貌不惊人的少女狐疑的问:“姑娘可是落云谷的栖月姑娘。”
“你是?”栖月看着他不答反问。
明王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栖月,栖月也不打算开口,周遭一时陷入寂静。
这时,先前跟踪栖月的人从巷子里出来,步伐缓慢的挪到了明王那边,看到他,明王怀疑的心稍稍安定些许。
方才守城的小将领来报说,今早入城的人中有落云谷的栖月姑娘,他在她入城时已经派人跟随。
他的人根据留下的线索找到此处,现在看来眼前这个姑娘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打量着栖月,栖月亦是戒备的打量他们。她蹙起眉头,冷冷的目光在眼前几人身上来回打量,眼中不悦,戒备之色分明。
“姑娘勿怪,此番的确是我手下不懂事,无礼冒犯,只是在下确有一事请栖月姑娘出手。”
见他还算有礼,栖月脸上怒意微散,直视明王:“阁下大费周章究竟所为何人,不妨说说看。”她话音一顿,莞尔打趣:“莫不是你的心上人?”
明王本欲开口,闻言一噎,其余人也是面色各异。
栖月对他们的来意自然是心知肚明,眼下这般也不过是有意捉弄,见他们如此只觉得心中出了口恶气。
明王深吸两口气,缓和一下心中的不快,而后和善的开口:“是我的挚友,近日身体有恙,连太医也无法诊治,落云谷神医之名名扬天下,栖月姑娘医者仁心,想来不会拒绝本王的请求。”
“是吗?”栖月闻言只是淡淡一笑,而后“不知死活”的开口拒绝:“明王是吧?既然你听过本姑娘的名声,自然也该听过本姑娘治病救人全凭心情,不看身份,我今日心情可不好,你凭何以为我愿意帮你救人。”
作为受世人追捧的落云谷弟子,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又能怎么样呢?况且这样莽撞无知的人才最不容易引人忌惮。
明王的眼神顷刻间变得凌厉,作为颇有权势的皇子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不给他面子。
这个云栖月倒是胆大的很,可偏偏她就是现下唯一有可能救慕世子的人。
不管是出于大局考虑亦或是因为父皇的交代,慕少辞现在都不能死。
他宽袖下的手紧紧攥成拳,极力克制自己的脾气,最后一次温言相劝:“云姑娘,若你肯答应,我定然赠上丰厚的报酬。
若不然,此处偏僻,你要是遇到什么不测外人也不会知晓。”说到最后,他语气中已经隐含威胁,眼神扫过自己的护卫。
护卫们按着腰刀的手微微用力,空寂的巷中响起刀剑出鞘的清脆声。
栖月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她怒视明王:“王爷这是在威胁我?我行走江湖可不是任人拿捏的。”
“本王知道云姑娘颇有手段,但这里是北月国京师,本王是北月国的王爷,本王若是遭遇不测,想来云姑娘也没有那么容易脱身。”
“若是云姑娘愿意答应本王的请求,那你自然还是本王的座上宾。”明王脸上重新露出一抹浅笑,眼里尽是志在必得之色。
“本王相信云姑娘是个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