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灭门。

若当真如此,此事可就全然不同了。

那弟子被云舟摇晃了几下,却不敢开口,只是叹了口气,说:“我不敢妄下定论,还是请仙尊定夺吧。”

屋内沉寂了下来。

云舟看了一眼谢折风,却又不敢直视,立刻收回了目光。

谢折风却只是指尖轻点茶几,无言。

安无雪自始至终稍稍低着头没有动静。

他认真地听着,心下已经有了论断。

云剑门这样也许很久了。

别人有事上门拜访,第一天就受到了冷待,或许不会再坚持,因此一直无人发现。

如若不是谢折风正好要查安无雪那符纸“源头”,这弟子锲而不舍地尝试了三日,恐怕此种异样还不知要多久才被人发现。

但宿雪就是云剑门进献给葬霜海的,最早不会早于他出现在落月峰。

那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

“……你看上去有想法。”谢折风的嗓音缓缓飘来。

安无雪以为谢折风是在问那弟子,继续低头沉思。

可他半晌也没有听到那弟子开口,带着困惑抬头,正好对上谢折风的视线。

云尧或许是被门派的惊变打击到了,神色茫然,那弟子和云舟都在看着他,云舟甚至有些焦急地等着他开口。

“此事——”

他险些顺着刚才心中想法说出口,却突然顿了顿。

“……我没什么想法,”他说,“只是从未听说过这样离奇的事情,有些惊吓……”

云舟先一步上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仙尊,宿雪不曾在云剑门修炼过,他不清楚。我从小在云剑门长大,可以肯定师父师伯掌门他们不可能连续三日回信而不待客,而且门内没了生人之气,必然有人灭门之后营造了此等幻象欺骗外人。”

云舟抱剑低头,嗓音颤抖:“听闻养魂树精可照人生前死后,云舟斗胆,想请援落月,借养魂树精,带回宗门彻查此事!”

又是养魂树精。

安无雪现在听到这四个字就头疼。

怎么一个两个的,全都要用这玩意?

但云舟这么提也在情理之中。

灭门这种大事,落月不会袖手旁观。

谢折风对那弟子说:“你将云剑门之事告知落月诸峰和各个宗门,若是有同云剑门有关的消息,你传信于我。”

这人拍板道:“云剑门还有我要查之事,我会派人拿着养魂树精去云剑门。”

派人去查?

宿雪和云剑门有点关系,他是不是可以借着这次机会出去?

如果能找到理由跟着去查云剑门之事,他就不需要铤而走险用上魂铃了,再不济也能出葬霜海……

安无雪刚打算找个理由提出自己想去,没想到谢折风又说:“既然你们三人都是云剑门幸存之人,明日一道出山。”

居然正合他意!

一旁,云舟回过神来,正打算说点什么,谢折风却起身抱起困困,走了。

那弟子自然也不敢多留,劝慰了云舟云尧几句,赶忙也跟着离去。

人都走了,这事自然是定了。

安无雪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明天就可以离开落月峰。

他抬手揉了揉额头,走到云舟身侧:“你……”

云舟摇摇头:“我和师兄需要静一静。”

安无雪无声点头,自己一人独自迈出房门,回身,将那房门关上了。

他站在门前,出神了半晌。

他看着紧闭的房门,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动静。

明明很安静。

耳边却回响起了入住霜海那晚,那女弟子在透着飞雪的长廊上对他说的话:“……可他居然毁了离火宗的灵脉,导致灵脉之下所镇压的浊气四散,离火宗满门殉劫。”

满门殉劫。

离火宗出事之后,戚循会不会也是这样在屋内坐了一宿,随后在他被围杀之时,持剑而出,遥遥同他说:“安无雪,我与你自此恩断义绝,你死我活。”

往事如飘絮,细碎不止。他有些疲了,不愿再想,可思绪总是忍不住飘荡。

他额头抵在门上,无声地叹了口气。

此誓确实应验了。

戚循也算如愿以偿。

他没能活过那一晚。

-

当晚。

安无雪将养魂树的枝叶送给了上官了了,入夜果然睡不着了。

他干脆起来打坐,继续排空宿雪身体里的灵力,重塑宿雪筋骨。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耳边传来“呜呜”的声音。

他睁眼,见困困趴在床边,前爪和牙齿都在揪着他的衣袍,似乎在把他往外拉。

他心一软。

“你又偷偷跑来找我啦?”安无雪伸出双手将它捧了起来,低声说,“抱歉,你给我的叶子我送给别人了。她比我更需要它。”

困困却摇了摇头,双腿蹬了起来,一副要安无雪放下它的样子。

“呜呜……”

“嗯?”

安无雪起身,将它轻轻放在了地上。

困困继续揪着他的衣摆往前方拖。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困困点头。

安无雪犹豫了一下。

这里是葬霜海……

算了。

反正困困不可能害他。

他抬脚朝困困拉着他的方向走,困困立刻跑在前头,引着他走。

安无雪跟了一路,发现自己正在往葬霜海核心的松林深处走去。

四周本该有结界阻拦,可是设立结界的人似乎给了困困随意来去的许可,结界并没有拦住跟困困一起出现的安无雪。

他们一路往里,安无雪穿过一片浓雾,瞧见前方乍然出现了一团金光。

寒风呼啸,金光晃了晃,浓雾也被吹开了。

安无雪看清了。

那是一株枝干有三人宽、高有约莫两人高的蘑菇一样的泛着金光的大树。

树的外围金光稍淡,越凑近枝干越浓。

哪怕安无雪只见过它的叶子,也一眼认出了这是什么。

这是两界四海唯一一株的养魂树。

原来如此。

困困是知道他没了养魂树的叶子,想直接带他来养魂树下修养。

可是……

安无雪看到了那靠在树下的那个人影,立刻顿住脚步。

那人靠着枝干而坐,身边放着几坛已经空了的仙酿,低着头,神情掩埋在了淡淡的雾中,让人看不清他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

反正不可能是醉了。

谢折风不会醉,四海苍生加起来都没有这人心境通明。

他看到谢折风往他这边偏了偏头,干脆抱起困困,直接走了上去。

“我今夜遇到困困,见它一直要往这边跑,有些担心它,所以跟了过来,”他不卑不亢道,“没想到惊扰到了仙尊,请仙尊恕罪。”

困困委屈地低声“呜”了一下。

安无雪一刻也不想多待,说完,转身便要走。

男人沙哑的嗓音突然响起,语气满是急切:“阿雪!”

他脚步猛地一滞,浑身一僵,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谢折风喊他什么?

谢折风认出来了?

他是哪里暴露了——

在他思绪纷乱的刹那间,那人又开口了。

这一回的嗓音很轻,没有了急切,反而有些失望:“阿雪,你又要走。”

困困:“呜呜……”

这一声立时拉回了安无雪纷杂的思绪。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什么叫“又要走”?

谢折风若当真认出他来,出寒剑怕是已经出鞘了,又怎么会有这样的语气。

这是在喊宿雪。

他没有回头,只是说:“你醉了。”

他一刻也不想继续待下去,抬脚便快步往来时的路走去。

困困“噌”地一下飞上了养魂树,从上头直接摘了三四片叶子下来,转身便追着安无雪飞走。

谢折风从始至终坐在树下,看着安无雪离去的方向,没有动。

他动不了。

安无雪若是再走近几步,便能看到男人眉心那雪莲剑纹再度浮现,泛着黑气。

那黑气时不时被压制下去,却又再度浮现。

刚才安无雪靠近之时,那黑气更是浓郁非常。

直至安无雪走后,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雪莲上的黑色才逐渐淡了下来。

养魂树旁又来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绣了落月峰纹案的短打青衣,黑发用一支雕刻得极为精巧的灵木簪束起,浑身上下都格外精致。

唯独这人垂在腰间的灵囊,做得分外扭曲,连车线都七歪八扭的,看不出章法。

来人惊奇道:“我不就闭关养伤了一段时间,仙尊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谢折风睁开双眸,站起身来,瞥了他一眼。

秦微立刻说:“我是接到戚循来信,说你因为荆棘川出了状况,心魔复苏,让我盯着点,免得出了大事。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来得正好。”

“……啥!?”

“我要闭关压制心魔,但会分出一缕修为作化身替我在外行走。化身明日出山,玄方有其他事要替我去办,落月峰暂时交给你。”

秦微:“……”

早知道不来了。

-

次日一早。

安无雪这回醒得特别早。

昨夜有了困困给他多摘的几片养魂树叶,他一回屋就把谢折风那如同喝多了一样的怪状忘了个干干净净,一夜无梦地睡到天明。

但云舟和云尧比他起得还早。

他出门之时,这两人已经站在山峰边上,等着来接他们的灵舟。

安无雪走上前打算安慰安慰,云舟却摇摇头:“不用,我昨晚已经想通了。冤有头债有主,什么仇怨都要找它应得之人,其余的时候,我和师兄总该好好活着,不用担心。对了,仙尊昨日说会派人和我们一同前往云剑门彻查,人呢?”

云舟话音刚落,一艘灵舟便缓缓踱来,停摆在了悬崖边上。

一个穿着落月峰弟子服饰、样貌平平的男子走了出来。

男子自灵舟之上凌空而落,显然至少是个大成期。

安无雪:“……”

头疼。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从前和谢折风还是弟子的时候,经常领命出山除魔,有时候为免打草惊蛇,时常更换样貌甚至用化身行事。

当时出寒剑还没什么人听过,谢折风便时常以本命剑为名,化名谢出寒,再用着这张不惹人注意的脸在外行走——只是后来谢出寒这个诨名叫得多了,戚循那些人便逐渐叫习惯了而已。

所以……

这哪里是什么大成期的落月峰弟子?

这根本就是谢折风本人!!!

他认得,可云舟云尧不认得。

云尧上前抱拳道:“是这位道友和我们一同回云剑门吗?敢问如何称呼?”

总不可能还叫谢出寒吧。

现在四海谁不知道出寒剑尊威名?

只见这人沉吟了片刻,说:“我姓谢,谢春华。”

云尧:“那便有劳谢道友了。”

安无雪:“???”

您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