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阵法彻底落成的那一刻,楼水鸣尸骨无存。

安无雪紧握春华,一动不动。

他以为自己会伤心,甚至会久违地哭出来。可他低头,看到自己衣袍之上沾染的楼水鸣的血,只觉心中空荡荡的。

他想起,城主府楼水鸣的卧房外,有一颗长了百年的灵树,他十年前在树下埋了几坛自己亲手酿的仙酿。

他虽不喜沉醉之感,但秦微好酒,楼水鸣也时常小酌。等着功成,他挖出仙酿,还能带上秦微,和楼水鸣夫妇一起,四人围炉而坐,一饮而尽。

那时候照水城应当已经在照水剑阵的庇护下不畏浊气了,万家灯火中,点一炉火热几坛酒,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如今……

如今。

阵法落成后结界消散,他听到秦微冲到他身侧的声音。

秦微摇晃着他的肩膀:“这是怎么回事!?水鸣为什么自尽?你就这样看着吗!???”

接连不断的问题。

还有楼水鸣的那几个弟子,也都冲到他的面前询问。

安无雪不知该回答哪一个。

他只能说:“……布阵之时突发意外,阵法所需灵力空缺,水鸣以身祭阵。”

秦微抓着他的手力道一松,踉跄着后退几步,只是说:“为什么?灵力空缺?为什么会灵力空缺?”

各中缘由,牵扯到了他许诺楼水鸣的诺言。

他答不上来了。

可他作为活下来的那个人,却对法阵灵力缺口的原因只字不提,说不出空缺的灵力用去了哪里,于外人眼中,便是心虚。

楼水鸣的徒弟也来问他,落月峰的弟子也十分不解,照水城的修士非要讨个缘由……

他只能闭口不言。

回了落月,秦微将那孩子送入落月福地封印调养,他连刻着孩子名字的玉牌都没来得及看清。

他想找秦微,最终得来的便是那句“为什么祭阵的是他不是你”。

戚循听说了此事,带上他最爱吃的冰糕来看他。

他刚要开口,戚循抬手止住他:“照水一事,你不想提就算了。”

戚循把玩着手中折扇,仿若随口般道:“秦微那家伙从小就是这个性子,不管走对了还是走错了,这混账东西都是一条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咱们不管他!”

他一口一口啃着冰糕,听着戚循念叨。

那时候戚循还会和他说:“阿雪,反正我是信你的。”

他送戚循离开之后,回自己洞府的路上,瞧见不少照水城附近门派的修士。

鼻青脸肿的。

他派人去稍一打听,才知道这些人来找谢折风要楼水鸣祭剑一事的说法,结果师弟冷着脸,一言不发,出寒剑出,直接将人扫出了葬霜海。

他赶忙赶去霜海,敲响师弟洞府门前魂铃。

年轻仙尊缓步走出:“师兄?”

“下次别这样了。”

谢折风一愣:“师兄是说今日之事?”

“师弟刚刚登位,两界虽因你修为最高敬你为尊,但背后总会觉得你威望不足。”他像以往那般教导师弟,“既在高位,便要事出必有因,剑出必有理,秉公不徇私。”

更何况,此事是他自己选择承担的,拉着师弟和落月一起干什么?

师弟冷着脸,沉默半晌,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应当是学会了的。

毕竟那句“秉公不徇私”,最终应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在那之后,照水剑成,落月同西边归絮海旁的琅风城联系,开始筹划落下第二把剑。

他独自一人回到照水城,偷偷去城主府挖出那几坛佳酿,来到照水剑下。

他不喜欢喝酒。

他太多时候需要清醒了,因此不爱碰这个东西。

可是那天,他喝一口,对着遥遥南方的落月峰倒一杯,又对着照水剑倒一杯,再自己喝一杯,如此往复,独自一人喝着。

喝得有些醉了,正巧撞上楼水鸣的弟子来祭拜。

对方有些不情不愿地喊到:“安首座。”

他浑浑噩噩地想,他们似乎不太欢迎他。

于是他离开了。

从此他再没有踏足过这个曾经待了十数年的地方。

他对照水城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和魔修争斗的那十几年里,满路白骨,日日斗法,

直至在宿雪的身体里醒来,同谢折风一道前往云剑门查灭门一事,他这才在时隔千年之后再次踏足照水城。

花车明灯,好不热闹。

当年宋芜被镇压之时,谢折风还未登仙,四海万剑阵都才刚刚落下一角,他无法保证打开剑冢之后能够在不影响剑阵的情况下斩杀宋芜。

若是当年他不曾陨落,他应当会在谢折风登仙之后告知谢折风,让师弟来处理此事。

但当年来不及告知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他本以为此次踏足照水,不过是意外之中的顺道而行。

渡劫期修士纵然比寻常修士寿数绵长,但到底不是长生仙,即便没人记得照水剑下镇压着一个大魔,只要几千年相安无事地过去,宋芜终究会长眠于剑冢。

所以他干脆当做忘了。

没曾想仍然走到了这一步。

眼前。

宋芜神魂在剑阵中浮现,红衣摇曳,万千剑影环绕,浊气如烈火般悦动。

照水剑阵震颤得如同一千多年前落阵之时。

安无雪用着宿雪身上几近干涸的灵力,撑着剑,神识展开,探查几处阵心情势。

秦微仍在怔怔地看着宋芜。

他身周灵力散开,本命剑悬在身前转个不停,一如他此刻心绪。

他又转过头来看向安无雪,嗓音愈发颤抖:“为什么……?为什么会是……”

安无雪没有回答。

他已经让秦微支开了宋不忘,也已经告知秦微半步登仙大魔的事情,此时只想着找出阵心被浊气冲溃之处,重新稳固剑阵。

“为什么”,这个问题他当年在心中设想过许多许多次如何回答,现在已经不想答了。

也没什么答的必要了。

他的心已经不觉着疼了。

他只想解照水之危。

可秦微却不愿略过,哑着嗓音,语气没有先前那般咄咄逼人:“所以你当年说楼夫人死战魔修不退而陨落是骗我骗世人的?”

“……”

“她入魔了,因此你让我支开不忘?”

“……”

“那水鸣和当年剑阵空缺灵力之时……”

安无雪没有理会他一连串的问题,秦微滞了滞:“安——阿雪……?”

近处。

宋芜停下脚步。

她似是对千年后的照水有些陌生,眺望了一下远方屋舍,那双曾经装着高傲灵动的眸子此刻只有深不见底的黑,盛着满满的疑惑。

她突然大笑出声。

“秦峰主?安首座?”

她不知千年沧海桑田,秦微已是落月长老,安无雪已经陨落在千年之前。她反倒直接把宿雪当成了安无雪,歪打正着喊对了人。

“首座当年意气风发,天赋卓绝,我还以为你如今该是哪位仙君了呢,怎的反而修为大跌,连个小成期都没有了?”

“你也有虎落平阳的时候?”

安无雪神色不变,眸光敛沉。

当年镇压宋芜之时,宋芜已经修浊入魔,心魔缠身,半痴半傻,半疯半癫。

她早已不是他和秦微相识的那个宋芜。

他说什么,都已无用。

宋芜等不到他的应答,又是一声轻笑,手袖一挥。

剑光倏尔闪现!

那是来自剑冢的剑光,此刻被浊气所摄,直冲安无雪和秦微而去!

秦微立时回神,当机立断,掐出灵诀,剑锋一转,迎上宋芜攻势。

浊气同灵气相撞,荡出一阵狂风。

安无雪手中灵剑在此刻终于不堪重负,四分五裂。

他被冲得往后退去,本已做好了受伤的准备。

可预想之中的熟悉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渡劫巅峰雄厚的灵力在这一刻尽皆落在他的身后,稳稳当当地扶住了他。

那些灵力环绕在他身周,挡着飞沙,隔着狂风。

他一愣,循着灵力来源看去,正巧撞上秦微视线。

他面露不解。

秦微赶忙撇开目光,再度迎上宋芜攻势。

他们一个受法阵掣肘,怕影响剑阵,不敢放手施为;一个本体还被镇在照水剑下,仅能靠神魂在外,驱动浊气扭转法阵。

这般交手,竟然也暂时有来有回。

刚才秦微布置的结界及时网住了浊气,照水剑阵之外并无危难。

剑阵东南方,宋不忘打量着周围看不出问题的阵纹,神色茫然。

他自言自语道:“此处无恙啊,师父怎么让我过来……”

他听着剑阵中央交手的动静,不知为何,心中茫茫然的,似是被什么东西牵动,却找不到根源。

剑阵中央。

安无雪站起之后,草草地说:“多谢秦长老出手。”

“你——”

他没心思去考虑秦微在想什么,神识已经扫过所有阵纹,明白了剑阵哪里被人动了手脚。

他喊道:“秦长老,照水剑阵构成复杂庞大,阵心有三处。我刚才用神识探过,暗中把云剑门浊气送来照水城的人用浊气打通了其中两处阵心,将浊气送入剑冢,这才给了她破封之机!”

他扔出两道灵诀落在阵心方位之上。

“是这两处,只需截断浊气,便可重固剑阵。”

秦微会意,登时出现在近处的那个阵心旁。

他要截断此处浊气根源!

若成,剑阵稳固,宋芜必再度不见天日。

可她却对此视若无睹。

她蓦地神色空茫,盯着安无雪,问他:“我出来这么久了……人呢?”

安无雪一怔。

他许久不曾同宋芜交谈,最后的记忆仍停留在对方抱着沉睡的婴孩的样子,竟是不知她如今是何意图。

他曾经想过宋芜的可怜之处。

可茫茫两界太多可怜人了,他见了太多,最后连自己也成了那个他人口中的可怜人,于是他如今也不知该不该可怜她。

不论当年的楼夫人曾经是个多么聪颖良善的小姑娘,当初也险些害的剑阵功亏一篑,如今也只能是被封在照水剑下千年的大魔。

秦微正在全力修复阵法,他若是能拖着宋芜总是好的。

他问:“什么人?”

“哈,还能是什么人?楼水鸣呢?”

安无雪心尖像是被人用利刃刮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去了双眼涩感,这才说:“死了。”

“……死了?”

她双瞳转了转,被心魔折磨了千年浑浑噩噩的神魂似乎已经不太能听懂此话何意。

她又问:“无伤呢?”

安无雪默然。

无伤早夭于八岁那年,宋芜亲眼所见。

她或许想问的是宋不忘吧。

可她已经疯了,甚至记混了她的两个孩子。

他还是说:“也死了。”

宋芜神色一僵。

她愣了许久。

她被封在剑冢太久了。千年对于处于浮世中的修者来说,都算不上短,更何况是困在方寸之地死不了活不成呢?

心魔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神志,她不知多少次想到楼水鸣,想到楼无伤,想到第二个孩子。后来她逐渐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似乎有一个乖巧的孩子,却不知长大了没有。

她甚至无聊到设想过那孩子在世上这千年会如何历遍世事,会不会被楼水鸣养大了,成了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还是个斗鸡遛狗的小纨绔?

那几乎是她成魔又被镇压的千年时光中唯一的指望。

可安无雪却和她说“死了”。

好轻巧的两个字。

宋芜突然摇头:“不,怎么会……”

安无雪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其实说的是楼无伤,可宋芜似乎以为宋不忘也死了。

他现在要的就是乱其心神,给秦微修复阵法争取时间,干脆将错就错地说:“怎么不会?”

宋芜骤然停顿,看向他。

他一字一顿,徐徐说:“当年照水剑阵动荡之时,城中大乱,那孩子死在纷乱中了。”

宋芜艰难地听着这些话,神魂杵在原地,动也没动。

秦微眼看就要修复那一处阵心,宋芜猛地发出一声惊叫,神魂瞬间出现在安无雪面前!

秦微方才留下用以护住安无雪的灵力顷刻间被冲散,安无雪心中警铃大振,徒手掐动发诀,神识外放,接了宋芜一击!

宋芜本就是神魂,两人神魂交手,他本该不落下风,可宿雪这具身体太差,撑不住他神魂一击。

他猛地往后滚去。

下一瞬,宋芜纤细的手已握上他的脖颈!

秦微护持剑阵的手抖了一下,惊道:“阿雪!”

安无雪生怕秦微松手过来,急促道:“阵法!咳——!”

宋芜稍稍用力,又问他:“你骗我!!楼水鸣在哪?我的孩子在哪?”

“死了,”他说,“都死了。”

这句话耗费了他全身力气。

他以辟谷期的身体承载渡劫期的神识交战,骨血都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经脉空空荡荡的,浑身都在疼。

他眼前发黑,双手攥紧,蓄势待发,正待趁着宋芜不察之时出手。

秦微手持本命剑插入阵心,灵力翻涌,瞬时截断了那一处的浊气!

宋芜神魂一晃,实力大减。

照水剑倏地更加猛烈地晃动起来。

她不得不松开安无雪,搅动周遭浊气与灵气。澎湃的浊气疯了一般冲击着笼罩此地的结界——眼看就要冲溃结界!

安无雪心下一紧,正打算豁出去以神魂勾连法阵重铸结界。

照水巨剑又是一声嗡鸣。

那结界轻轻一震,忽然凝实了许多,牢牢笼住了剑阵内的所有混乱。

巨剑下方,有一身着素灰长袍的人影缓步走来。

人影淡淡的,显然不是什么在世之人。

安无雪和秦微尽皆面露怔愣。

宋芜回过身去,看着那人,也是一呆。

她惨笑一声:“……你居然真的死了。”

她像是突然失了力气,不再动手,失魂落魄般呆呆地看着素衣人影。

那是楼水鸣的残魂。

他自刎于照水剑下,以身献阵,尸骨无存,神魂俱灭。

唯有最后一缕残魂,因着执念不散,竟千年来都存于照水剑中,直至此刻,方才以阵主之一的身份调动阵纹,挡住了滔天浊气。

他行至宋芜身前。

他说:“是我之过,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照水。于公于私,我万死难辞其咎。”

此言隐含太多不为人知之事,秦微瞪大双眼,猛地看向安无雪。

他眼见楼水鸣的残魂同宋芜说完这句话,转而朝着“宿雪”所在的方向缓缓跪下。

楼水鸣同宋芜一般,不知安无雪已经陨落千年,反倒直接将宿雪当做安无雪。

安无雪双唇紧抿,喉结轻滚,默然片刻,这才张口低声说:“你不必……”

不必跪我。

他已经承了楼水鸣两跪,一次是现在,一次是千年前祭阵之时。

两次跪拜,他都不想接。

“当年师妹修浊入魔,窃取剑阵灵力为不忘打通死脉,我为了一己之私,恳请首座许诺我隐瞒阵中之事。此后千年,我残魂封于照水剑中,后悔我之请求。不愿归于天地,是因为想再见首座一面,收回当年之言。”

“可首座再没回到照水剑下。”

于是他的残魂在巨剑之中,散不掉,见不着天光,苦等千年。

“水鸣亏欠照水之处,以毕生来还,亏欠师妹之处,以性命来还,唯独亏欠首座之处,无可偿还。”

秦微握剑之手用力到发白。

楼水鸣残魂不过几句话而已,却好似掀开了千年静水下的惊涛骇浪。

他觉得双眼酸涩得厉害,快速眨了眨眼,却连鼻头都酸了起来。

他从来相信眼见为实。

哪怕谢折风和戚循都觉得当年之事另有真相,他仍然觉得自己亲历亲见,并无偏私。

可千年坚信,竟抵不过三言两语中的真相。

当年他听到他人中伤安无雪,听到万宗修士说落月峰的那位首座独断专行、杀孽过重,明明也会持剑而出,剑尖指着那些妄言之人,斩钉截铁地斥道:“阿雪是为两界筹谋。”

那时他明明也从来无需阿雪和他解释,便相信阿雪所作所为,必有所意。

后来……

后来怎么变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