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不忘目瞪口呆。
他头一回面对这样的直言直语,登时手足无措:“宿、宿公子……”
安无雪笑了一声。
他还记得照水出事的时候,宋不忘板着脸,沉着冷静有条不紊地命令落月弟子四散护佑凡人,临危不惧。
若是再历练百年,这孩子确实能独当一面。
没想到私底下是这个样子。
倒是和楼水鸣很像——
思及此,他面上笑容微顿。
他看着少年同楼水鸣还有宋芜格外相像的眉眼,想到楼无伤幼年之时。
也许楼无伤平安长大,也会是这个模样。
但宋不忘的降生就是因为楼无伤的早夭,他注定见不到和他血脉相连的哥哥。
可惜。
想到照水往事,他突然记起半个多月前撼动照水剑阵的浊气。
当时他撑不住昏了过去,醒来就回到了葬霜海,又因为要稳固灵力闭关半月,一直不曾有心思顾及其他事情。
现下回想,浊气冲击照水剑阵一事,格外蹊跷。
他如果去问谢折风,那等同于又双手奉上一个疑点。
不如问问眼前的宋不忘。
“宋小仙师,”他措辞了一番,“我那日被卷入照水剑阵之危,但修为太低,受伤昏迷,不知之后发生了什么。宋小仙师可知,剑阵平息之后,祸乱照水之人是否伏诛?”
宋不忘闻言,眼神一沉,面露忧愁之色。
他说:“那日剑阵平息之后,落月峰寻遍全城,并未发现多余的蛛丝马迹。”
安无雪皱眉:“总该有个罪魁祸首吧?”
“也许就是屠灭云剑门的那个叫云舟的渡劫修士和镜妖。他们灭了云剑门之后,还嫌不够,偷偷引了浊气入剑阵,唯恐天下不乱,结果歪打正着,放出了剑下镇压着半步登仙的大魔,因此险些酿成大祸。”
会这么巧吗?
宋不忘也在说:“此事太巧,但若不这么想,我实在想不通。照水剑下镇压大魔一事,连我师父都不知道,知晓之人早已作古。哪里还能再找出一个有心人来?”
安无雪听着,突然发现自己挺像这个有心人的。
照水之事若当真是有心人算计的,此人必须知晓照水剑下镇压着宋芜,还得了解剑阵细节。
能做到此事的,只有他和楼水鸣。
他不由开始庆幸,幸好“安无雪”已经死了。
否则的话,他身上怕是又要多背一条罪责。
他问:“那么此事便这么算了吗?”
宋不忘摇头:“仙尊在照水城留了宗门内高手,应当另有打算,这就不是我能插手的了。”
“多谢宋小仙师告知。”
宋不忘也看出来他不想管秦微之事,抱剑道:“打扰宿公子了,告辞。”
安无雪颔首。
可宋不忘刚转身走出几步,突然脚步一顿。
他踌躇了片刻,一会转过头来,欲言又止,一会又回过身想走。
安无雪就这么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犹豫,极为耐心地等了片刻,才说:“宋小仙师有什么话直说便好。刚才既然你替我解惑,我自然乐意还你一言。”
宋不忘羞赧道:“让宿公子见笑了。但……但我之后说什么,宿公子可否替我守言,莫要告诉师父?”
“自然。”他本就和秦微没什么好说的。
“我想问宿公子,那大魔破封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无雪一怔。
少年神情逐渐严肃:“当时我受师命镇守剑阵东南方,从始至终不曾见到异样,直到剑阵剧震,我放心不下还是赶了回去,却只见到一切尘埃落定。
“宿公子有所不知,我的生父与照水剑阵有羁绊,我当时身处阵中,明明看不到结界最里头师父和那大魔发生了什么,可我总觉得心神不宁,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又感觉心里塞满了东西,堵堵的……”
宋不忘直勾勾地看着他,安无雪只能低头垂眸,佯装懒散,以此遮掩自己心中所想。
“……我猜到师父是特意支开我。剑阵东南方根本没有疏漏,师父有事瞒我。这些时日我每每询问师父,都被师父搪塞过去。”
安无雪轻声说:“所以你想问我?”
当时还是他让秦微支开宋不忘的。
秦微不说……也许是因为他当时选择了让宋不忘离开,他作为局中人没有说,秦微便也没有说。现在宋不忘忍不住来问他,秦微当真猜不到吗?
还是有意为之?
他沉思着,少年抱剑作揖,郑重地对他行了一礼。
宋不忘嗓音清朗,语调平缓:“我知宿公子身份特殊,若是不便告知,不忘不会怨怼。”
安无雪无声叹了口气。
他想,秦微这家伙认定了什么理就一条路走到黑,教出来的弟子也执拗得很,倔得如出一辙。
他走上前,动作轻柔地扶起还在行礼的少年。
他说:“我确实在剑阵中看到了一些事情。”
宋不忘面露喜色,张嘴想要说什么,他却止住对方,接着道:“但是……”
他看着眼前少年一无所知的清澈目光,话语一顿。
可少年面露渴望,惴惴不安又期待地等着他下一句话。
他这才说:“你若是因为好奇,应当明白,若是需要瞒着你的事情,对你而言未必是好事。”
“小仙师,你记事起这世间就已经太平了数百年,自小又在修真界第一大宗的落月峰长大,你的父母是仙祸之时镇守一方的仙修,你的师父是在落月峰都算数一数二的渡劫高手,你的天资足以力压同辈,也许这样的你,会错估你能担住的重量。
“有些往事,你选择不听,可以一世安乐,可你若是听了——”
“我若是没有想过此节,怎么会求到宿公子的身上?”宋不忘语气坚定,“正是因为或许是我会逃避之事,我才想要知道。为了一世安乐当个闭目塞听的傻子,非我之道。”
安无雪怔然。
他认真地听着每一个字,蓦地有些怅然。
这个孩子像他的父亲那般温和沉稳,像他的母亲那般天资过人,却又有己身之长,明光内敛,果敢坚毅。
他说:“那你回去吧。”
宋不忘一急:“宿公子不是说会告诉我吗?”
“知晓此事的人,除了仙尊和你师父,其余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安无雪已经死了。他不知在心里重复了多少遍这句话。
“宿雪只是个过路人,碰巧撞见这些事而已,你若想知晓,还是当年之人同你说较好。你放心,秦长老既然知道你过来了,你回去告诉他你问过我,他知晓你渴求真相的心,会告诉你一切的,你不必怕他知道。”
宋不忘神情疑惑。
他能听明白安无雪让他怎么做,却又好像没听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最终就这样懵懂地走了。
安无雪目送他离开,四周重归寂静,只有他和云皖两人在院中。
他指点着云皖练剑,想到谢折风还在闭关压制心魔,眼下正是悄悄使用魂铃的好机会……要不要趁此机会离开?
可当时谢折风拿走了云舟身上的所有线索,炉鼎印一事,他还想看看云舟有没有留下其他解法,眼下不仅不能走,还得等谢折风出关,想办法从谢折风那里打探点什么。
又开始有点头疼。
他正待拿出那几片养魂树叶。
“呜呜……”
一团毛茸茸的白团子扬着双翼冲进他的怀里。
他下意识就捞了个满怀,抱进怀里揉了揉。
云皖在一旁瞧见,惊讶道:“这是障兽?仙尊居然会养灵宠?宿公子,它好喜欢你的样子。”
安无雪把困困举起来。
“呜呜。”
困困眨巴眨巴眼睛。
安无雪回来之后就没见到困困,大概能猜到困困在帮着谢折风压抑心魔。
那么……
他低声问:“……他出关了?”
“呜呜!”
-
不远处,松林中央。
谢折风知道自己睡了很久。
可他在睡梦中是“醒着”的。他本来习惯了心魔攻诘他的那些言语,过往千年同这东西彼此折磨的手段早已熟稔于心,不至于耗费如此大的力气。
可偏偏多了个宿雪。
他似乎梦到师兄和他说“忘了吧”,又看到宿雪问他“仙尊在看谁”。
宿雪……
这个名字当中,他似是有什么想要剖开见到的东西,却又好像看不见,摸不着。
心魔缠绵多日,谢折风终于再度醒来。
结界落下。
等候在外的秦微立时说:“戚循得知照水动荡,传音问我你心魔情况如何。”
他顿了顿,尽量让自己语气正常:“还有,他至今还在荆棘川徘徊,不曾探到一丝一毫的阿雪残魂踪迹。”
他此刻已经知道为何探不到了。
完整的魂魄现在就在谢折风眼皮子底下,荆棘川哪里能寻找一魂半魄?
此事他一清二楚,可阿雪不愿说,甚至还担心他会以此要挟……
他哪里敢泄露只言片语?
对面的是谢折风,秦微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正紧张着,便听谢折风沉声问他:“阿雪?你如今又这般喊师兄了?”
秦微苦笑了一下:“照水剑阵中的楼水鸣和宋芜,你不是也看到了?谢出寒,你那日骂我之言没错,我所见未必是全貌,我却刚愎自用地相信至今。”
他自嘲道:“当年我要除名他的时候,你怎么没一剑杀了我?”
谢折风冷冷道:“一了百了才是解脱。”
秦微面色一白。
确是如此。
他如今就心乱如麻痛如刀绞了,安无雪千年前渐渐受他冷言冷语的日日夜夜,又是如何过来的?
“秦微。”谢折风突然眉头一皱。
“嗯?”
“你当真没有感觉?”
“感觉什么?”
“宿雪不太对。”
秦微心一沉。
完了完了,这就被姓谢的看出来了?
他差点没忍住御剑飞走,面上神情不变:“哪里不对?仙尊自己留下的人,现在问我?我还奇怪呢,这么多年不是没有和阿雪相似的人,也没见你这样。”
谢折风不言。
他自然清楚秦微所说,所以才觉得宿雪不太对劲。
这么多年,这么多各个方面同师兄相像的人,他别说是把人留下,便是多看几眼,都只觉着浪费心力。相似罢了,世间相似之人何其多,和师兄又有什么干系?
宿雪不一样。
只有宿雪能乱他心绪,能引动他的心魔。
可他不论怀疑什么,宿雪总有说法。
谢折风眉心愈发紧锁,指尖一动,唤出一张天涯海角符。
秦微问:“这是要干什么?”
“他在我面前总有说辞,我让玄方去试探一二。”
秦微突然快步走上前,抓住那张天涯海角符。
眼看谢折风眸光一凝,长生仙灵力涌动,就要将他扫出葬霜海,他赶忙自告奋勇道:“玄方不过见过阿雪几面,更是不认识宿雪,有我了解他们?你如果当真要试,不如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