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黑,出寒剑光散开形成的结界像是另一层夜空一般,透着更遥远的星空,又闪着淡淡的冰霜白芒,仿若天河流淌在繁世之中。
第二十七城占地宽广,街巷之数不可数,贯穿其间的长街像是望不见尽头的长龙,人群在长龙中涌动。
人来人往,不知多少凡人修士路过安无雪身边。
川流之中,唯有他们像是凝止的时光。
有人驻足摊子旁,颇为好奇地看着他们两人一个递物一个接物却无人动弹的模样,摊主也时不时张望过来。
似是须臾,似是许久。
谢折风一直没动。
他指尖搭在自己的魂铃之上,眸光闪动,瞬间的怔愣之后,是完全无法抑制的慌乱。
那双眼睛分明在他人面前只有寒凉,此刻却闪烁着紧张,甚至是……
害怕。
可惜站在他面前的人并没有看到这一切。
安无雪稍稍垂眸,看着自己手中那还没被谢折风接走的魂铃,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兵不厌诈,”他嗓音空空荡荡的,“……这一招,还是仙尊教我的。”
只是谢折风喊他“师兄”没能诈出他,反被他这一声“师弟”诈了出来。
谢折风倏地把手收了回去,“我……”
喧嚣险些把这个字都淹没,安无雪以为自己没听清整句话。
可他等了片刻,发现谢折风并没有说什么。
是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喊“师弟”的时候,谢折风即便伸手接了魂铃而没有反应,也能解释一二,可这人偏偏伸手之后意识到了他的称呼,又停下了动作。
先动后停,足以说明一切。
谢折风知道了。
不,应该说,谢折风确认了。
怎么能……?
怎么会!!?
他最不愿让谢折风知道。
可谢折风偏偏知道了。
安无雪只觉心间一阵痉挛,喉间也堵着什么东西,带来撇不掉的窒息感。
他抓着魂铃的手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什么时候?”他问得极为茫然,并不觉得谢折风会有问必答。
可谢折风全然不似一个四海听令的仙尊,反倒像当年刚入门还是小师弟之时那般,语气润着仓惶,语速极为缓慢地答道:“魂铃。”
“嗯?”
“这枚魂铃,只有你能敲响。”
居然……
安无雪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魂铃,终是无言。
难怪当时他便觉着不对,连困困都黏他黏得比平时肆无忌惮许多。
若不是他们出来前把那小东西留在城主府中,此刻困困怕是要心虚地绕着他转。
原来那时谢折风的异样,并不是因为压制了心魔。
而是从那时起,他这位师弟便不是在面对宿雪,而是在面对那死于自己剑下的罪有应得的师兄。
那谢折风如今到底是以什么心思面对他的?
偏偏还是在他在北冥祸事上嫌疑愈重的时候。
即便……即便师弟千年前便对他动过情——这又与出寒剑的冰凉有什么干系?
师弟会在琅风城孤身一人出结界战雪妖,也同样不愿从归絮海帮他带一株雪莲回来。
冥海万丈水渊下会在他耳边喊他“阿雪”,最终却依然在风雪中送他一句“罪有应得”。
他的师弟对他向来有同宗同门之情分,可四海两界的出寒仙尊该无心无情之时,依然剑下无留手。
“师兄——”
“你别——!”他猛地喊住对方,自己却又滞住。
别什么?
他也不知道。
“宿雪!”
声响从安无雪身后传来。
乔听快步越过人流行至他们面前,又对着谢折风抱剑作揖沉肃道:“谢道友。”这才复又恢复了面带笑意的模样,问他们,“你们在这站着干什么呢?”
安无雪和谢折风几乎同时敛下神色。
他们各自静默了一瞬,在乔听一脸疑惑地又要开口询问之时,安无雪这才面上执起笑容,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是我先前为了破落月峰的护山大阵,偷了谢道友的魂铃,现在用不上了,正在还给他。”
乔听:“哦……啊!?”
这这这这是能说出来的吗?
他赶紧转头看向仙尊,已经预想到出寒剑光直指眉心的那一刻了。
可先前还对着他们说“并非不斩仙修”的仙尊却稍稍低着头,神色格外落寞地接过那枚魂铃,视若珍宝地拿在手中,摩挲了一下,这才收起来。
乔听:“……?”
不太对劲!
乔听有些好奇,却又不敢问,想看出点什么,可安无雪却已经变了神情,全然像是忘了方才发生了什么。
安无雪手中提着的鱼灯晃晃悠悠,烛火同那些凡人手中的花灯一同跳动着,他眉眼一弯,双瞳中倒映着明光,温声款款问乔听:“你方才不是说要去吃个痛快吗?怎么回来找我们了?”
乔听虽听出了安无雪转移话题之意,却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该问,登时也顺着答道:“我刚才在前头听到有人说,再过一会儿会有烟火,今天登云楼也开了——啊对了,登云楼是二十七城最高的酒楼,高层之上每一个里间都有明窗。不少凡人都去登云楼登高望烟火了,我们去看看吗?”
安无雪喃喃道:“登高望烟火?”
乔听这才意识到他们登高似乎并不需要靠登楼,“……那个,虽然城内有规矩不让修士随便凌空,但是谢道友在……御剑也行。”
反正旁边这位可是出寒剑尊,两界四海都是仙尊治下,仙尊即便是立于云端看烟火,谁又敢说什么?
他不好意思道:“我刚才没想太多。两位也知道,我养母是个凡人,她喜欢凡尘的热闹,未过世前,总是会带我入凡尘,跟着百姓一道赏花赏灯,我习惯如此,忘了两位可能对此没有兴致。”
他眼眸一转,视线落在谢折风身上,等着仙尊拍板。
可谢折风目光却落在安无雪身上,一言不发,也是一副等人拍板的模样。
于是乔听一起看向安无雪。
“怎么会没有兴致?”安无雪坦然地笑着说,“我不曾见过这样的北冥,从前……”
他转头,目光缓缓扫过身边人流,最终落在手中的花灯之上,缓缓说,“很早以前我便一直想见,可惜没等到时机。如今终于能如浩浩凡尘一般临高赏灯火,我可不想错过。”
安无雪拎着花灯,缓步往前,走在人群中。
乔听虽没说登云楼在哪,可放眼望去便能瞧见高楼屋舍中最高的那一个,他自能瞧见。
乔听赶忙跟上,同安无雪说着他从不知晓的千年后的北冥二十七城。
谢折风从头至尾不曾开口。
他惴惴不安亦步亦趋地跟在安无雪身旁,不知说什么,什么也不敢说。
师兄……不生气吗?
师兄没有什么想同他说的吗?
责怪也好,怨恨也罢。
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但是都没有。
他摸不准师兄为何突然不在意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明白师兄为何转瞬间又若无其事。
安无雪甚至没过多久便当真如一个在夜集中流连忘返的凡人一般,玩得格外开心。
他又路过一个花灯铺子,这铺子比方才那小摊的样式多了许多,手中的鱼灯都平常了起来。
他看的入了迷,谢折风这才敢上前试探问道:“你若喜欢,我把这些尽皆买了存入专门的灵囊中,可好?”
乔听:“?”
他眼珠子一转,看一下谢折风,眼珠子又一转,看一下安无雪,识趣地不插嘴。
谢折风神情忐忑,已经做好了师兄如先前一般冷淡拒绝的准备。
可安无雪却歪了歪头,拿下一盏贝壳形状的花灯,说:“一人独赏,那便算不上赏灯了。我只取一个陪着这小鱼便好。”
谢折风赶忙拿出灵石递给店主。
“哟,仙师,这颗灵石可以买下整个小店了,您给多了……”
“无妨。”谢折风只是忐忑地望着安无雪。
安无雪笑道:“那便多谢谢道友了。”
谢折风一愣。
师兄却已经拎着那两盏花灯,同乔听一道继续朝着登云楼而去。
没走多久,安无雪又看上了一个剑穗。
那剑穗只是凡人所制,没什么灵气附着,可样式精巧得很,他拿起便没再放下。
谢折风又尝试着替他买了下来,又是一声“多谢”。
这可比先前好太多了。
好到三人行至登云楼时,谢折风心中甚至燃起了点滴的期望。
乔听要了一间高楼厢房,领路在前头,带着他们顺阶而上。
谢折风问安无雪:“今夜……你开心吗?”
安无雪眉梢微动,坦言道:“自然。”
怎么会不开心?
他千年前最想见到的,不正是这般星夜下的万家灯火吗?
他此番莫名其妙重活一次,也只有入照水城那一夜,匆匆看过一眼天水祭,只有今晚,只有刚刚那一路走来,是真的放下一切流连于尘世。
“宿雪!你们还站在门口干什么,进来呀。”
“来了。”
安无雪刚一踏入厢房,便瞧见另一侧的明窗敞开着,举目望去,尽是被结界笼罩保护下复苏的人间繁华。
夜风簌簌而入,分明带有凉意,却吹不冷人心。
“砰——”
第一束烟火直冲云霄,绽放在结界之下。
夜空绽出绚绚明花,流光映照在安无雪的脸上,装进他的黑眸中。
他将花灯放下,坐在茶几旁,微微侧头看着。
出寒仙尊却对这劫后余生的烟火毫无兴致,同他对坐着,目光只落在眼前。
乔听直接倚靠窗边,坐在窗栏之上,探出头往下看,说:“我上一次在登云楼看烟火,还是娘亲在世——”
他嗓音一顿。
只见乔吟带着几名城主府修士停在登云楼门前,烟火绽放声模糊了她的话,乔听三人只约莫听见她似乎在问登云楼的伙计:“他……二郎……楼上……”
乔听瞬间从窗栏上滚了下来。
堂堂渡劫修士,差点跌了个脸朝地。
安无雪:“……”
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乔听却没工夫同他计较,直接抱拳道:“今日是无法陪两位看烟火了,告辞!”
他生怕再慢一步乔吟便找上来,直接转身御剑凌空而去。
楼下,乔吟感觉到了灵力波动,抬头一看,惊道:“二郎!”
也是一个御剑,凌空追上了。
转瞬间,烟火才刚燃了几朵,光影交叠在夜空之下。
厢房内只余下安无雪和谢折风两人。
分明烟火绽放声“砰砰”作响,窗外高台下人流喧闹不止,安无雪却觉得四方都死寂了下来。
他笑容倏地落下了。
这一刻,他终是要以“安无雪”的身份面对谢折风。
“仙尊,”他率先道,“我此番醒来已身在落月峰。那日你归山,山门一面,便是我刚醒来之时。我一开始以为我只是因缘际会,魂魄到了宿雪身上,现在回想,或许‘宿雪’的出现便是有人有心为之。”
他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一朵又一朵样式不一的烟花,尽量平静地说,“我不知你是如何猜测我的复生,但我绝无虚言——我这千年间并无意识,醒来便是数月前。”
“照水一事,我也是看剑阵出事才知晓,北冥之危,我更是自仙尊口中得知。”
他叹了口气。
“这些事情,不是我做的。”
“砰——”
“砰砰——”
烟火燃至中段,好几束明花一同绽放。
谢折风愣了许久。
这一路走来,他设想过好几种师兄会对他说的话,他以为不论如何,该解释的那个人应当是他。
他唯独没想到此情此景。
他当然能看得出来师兄对傀儡印的来源也一无所知。
他更不可能将那幕后之人与安无雪扯上关系。
他……
“师兄为何——”
为何同他说这些?
安无雪却打断了他:“我所知甚少,也拿不出自证的证据,只有这一句话——当真不是我。”
他的嗓音越来越轻,是在和谢折风说,也是在和自己说。
“我虽然不知仙尊为何知晓我身份却隐而不谈,但我本就是个修真界的‘罪人’,仙尊或许有自己的打算。只是……这打算若是想从我身上探出蛛丝马迹,怕是要让仙尊失望了。”
“我所知的恐怕还没有仙尊多,已经尽数告知。”
“你若不信,是要杀我还是要审我,我都不会坐以待毙。”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生怕出寒剑光什么时候便突然出现,从始至终只是看着那灿灿烟火。
如今说完,回头看向谢折风,却发现对方神色呆愣,眼神之中满是不可置信。
不可置信什么?
不可置信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吗?
也对。
一个死去的师兄会让人缅怀,一个无法追回的昨日会让师弟困于心魔,可一个看上去和照水北冥之祸脱不开干系的复活归来的罪人呢?
不信他和此事没有关系,再正常不过。
毕竟谢折风千年前便没有信过。
秦微和他说过,千年来谢折风为他奔走,因他生魔。
可出寒剑光的冰凉仍在心口,那句罪有应得徘徊耳侧,梦中无心无情的出寒剑尊挥之不去。
他还是怕。
不是怕谢折风这个人,怕的是这个名字带来的惶惶未知。
他如今撕开了两人之间最后的薄纱,谢折风打算如何呢?
眼前之人终于开口道:“你刚才不是说——今夜……很开心吗?”
这话牛头不对马嘴,安无雪怔了怔。
但他还是说:“是,我很开心。我刚才在想,我已点出你看出我身份一事,若是你要杀我,我确实不是如今的你的对手。”更别提还有个傀儡印在他身上。
“或许今夜真的是我看的最后一眼人间了……”
思及此,他嘴角轻勾,眼角眉梢浮出笑意,“所以方才我确实很开心。”
因为他什么也没有想。
就连谢折风付灵石,他也没什么多余的想法,也不在意。
“砰——”
最后一朵烟火落下。
夜空闪烁一瞬,再度归于沉寂。
他真的挺开心的。
他想。
他先前那几句多谢,也是真心的。
“我还是该谢谢仙尊。”
“起码仙尊这一回没有在知晓我身份的那一刻便将我格杀,让我看完了今夜这场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