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谢折风顿时往前走了几步。

可他望着千年以前的师兄,所有的害怕恐惧无措都堆积在了一起。

他不敢打扰到此时还未经历此后苦难的师兄,却又想再见一见那时的师兄,想同“安无雪”说上几句话。

他踌躇而又犹豫,又停下脚步,问:“师兄杀‘我’之时,我能感同身受。若我同千年前的师兄说话,他也在此间幻境中,可能感知?”

裴千在一旁鹌鹑许久,听谢折风问完却无人应答,猛地反应过来:“啊?哦,仙尊是在问我?”

谢折风瞥了他一眼:“还有别人在此?”

“那不是还有一个千年前的安首座……”

但谢折风隐了他们二人一兽的气息和动静,千年前的安无雪修为再高也没有登仙,自然无法发现此处有了他人。

裴千悻悻答道:“不会,观叶阵没办法牵动那么强的因果。仙尊能感受到幻影身死,是因为身死之时的心绪波动太过浓烈,因果太强。”

“简单的谈话相处是不会的。”

谢折风又问:“观叶阵是否会同入阵者心绪心念关联?”

“仙尊是问——观叶阵是否会根据入阵者的因果和心中所想,勾出对应的过往吧?”

谢折风轻轻颔首。

“会的。毕竟此阵的来源……仙尊会特意命人寻我行踪,又带我重回北冥,不是因为缺阵道高手,而是预料到北冥之事我能派得上用场吧?”

裴千难得露出了似讥似嘲的表情,“确是如此。此阵是那个人为了囚我所创,目的是让被囚者不断徘徊在过往在意之事中出不来,本就不是个单纯的时间法阵。我们身为入阵者,越容易想到什么,便越容易进入那段过往……”

裴千一顿。

他们现在所在时光洪流的幻境是在千年以前,这个时间点,裴千还没出生,姜轻还是块沉在冥海水中的石头,会把他们带来这里的人只有可能是安无雪或者谢折风。

看仙尊这般反应,怕是仙尊和安首座方才就有人在想这段回忆……

裴千神情一拧——人不可以,至少不应该,知道这么多事情吧!!!

他不敢说话了,好在谢折风的心思全然不在他的身上,根本没在意裴千猜到了什么。

谢折风又犹豫了片刻。

他出剑从未停滞半分,杀伐不曾踌躇,如今却连幻境之中的几步都有些胆怯。

“呜呜……”

困困却已经飞了出去!

坐在岸边礁石之上的青年听到这一道熟悉的熟悉的叫声,乍然回眸,颇为惊喜道:“困困?你怎么来北冥了?北冥大妖刚陨,剑阵未成,遍地险恶,我不是让你待在落月峰等我归来吗?”

他张开双臂,将困困接入怀中。

小东西落入他怀里,安无雪只觉双臂一沉,温温轻笑:“你怎么重了这么多?还大了?该不会是戚循偷偷给你喂吃食了吧?”

困困只知道在安无雪怀中打滚。

安无雪哭笑不得:“你怎么啦?”

谢折风心间一揪。

他虽对双修之事毫无印象,却知道,北冥剑阵落下之后,师兄因无故斩杀上官然,认了戕害同道一罪,入苍古塔百日,出来之后困困才见着师兄。

对困困而言,此时的师兄,是千年前便追不回的泡影。

——于他而言何尝不是?

他胸膛酸麻,疼得盖过了分魂之痛。

困困蹭够了,却突然咬住安无雪的衣袖,往谢折风这边飞。

安无雪一愣,顺着困困拽他的方向看去。

谢折风不得不在化身之上现出自己的真实样貌,踏出隐匿的结界。

他不由得想——自己从前是何模样?又会对师兄展现出何等神情?

安无雪看到他,面露惊愕,眸光一闪,倏而无措了起来,目光游离,避开同谢折风对视。

师兄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怀中的困困,似有些紧张。

“原来困困是师弟带来的……”他垂眸,低声说,“你回了一趟落月峰吗?”

谢折风缓步上前。

海水没过沙石,浸湿了他的衣摆与长靴,可他连灵力都忘了用,就这么如同凡人一般走到师兄坐着的礁石下。

他仰头望着礁石之上的师兄。

方才隔得太远,如今走近一看,师兄束发颇为凌乱,碎发贴着额间与鬓角,发梢被海风吹着,一晃一晃的。

远处看去脖颈只有点点微红,近处一看,师兄的喉结之处都有些泛红,衣袍披的格外松散,素白衣带随风而起,像是能飘进人的心里。

无尽冥海的水雾都像是笼在了他的身上,衬得他整个人都如雾般朦胧。

谢折风不过走近凝望了他一眼,安无雪的双耳便轻动了一下,耳垂迅速红了起来。

就像是……刚刚被什么人欺负过一般。

“师兄可是刚从冥海水渊的鲛族腹地中回来?”

谢折风只觉喉间滚了无数刀片,他说这句话,每个字都疼进他的肺腑之中。

他居然忘了。

他怎么能忘了?

安无雪轻轻点头,遂又摇头:“也不算……我比师弟醒得早,只是有些……所以在此地坐了两三日。”

他低着头,眼神躲闪,这般吞吞吐吐地回应着谢折风,话一说完,却又神色一变,蓦地跳下礁石,踏入水中,双手把着谢折风双臂,仔仔细细地看着谢折风。

“对了,我险些忘了——那魅毒可对你有影响?你的道心现在如何了?身体可有不适之处?”

谢折风喉结轻滚,不知如何作答。

当时的他是没有任何不适的。

他似乎是独自一人在蚌壳中醒来,因伤了元气,直接回到落月峰,闭关打坐许久,出来之时,北冥剑阵已成,师兄却因苍古塔刑罚而闭关养伤了。

他只能说:“我无碍,你莫要担心我。”

他甚至不敢变了神色,他怕师兄发现,他怕这近乎不可能发生在如今的一切眨眼破碎。

“你不要骗我,”安无雪抓起他的手,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之上,要为他探查经脉丹田,“情爱双修本就和无情道相悖,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影响?此事是我这个师兄的错,不论如何,我都该挡在师弟前面,替你担下——”

“师兄!”谢折风没能稳住心绪,急促道,“双修是二人之事,中魅毒的是我不是你,怎会是你的错?”

千年前的安无雪不曾见过谢折风这般神情,一时之间,连想说什么都忘了。

他睫毛轻颤,怔怔不语。

困困已经飞到两人身侧,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北冥海风簌簌不止,安无雪松散系着的衣带被吹得一下一下地打在谢折风衣袖之上。

谢折风生怕过往中的师兄就这么被海风吹走,他实在想抱着对方,却又实在不敢。

“可我最终还是没有推开你。”安无雪终于开口。

他那桃花一般温润的眼睛弯了弯,勾出缱绻笑意,“是我早就对师弟动了越过同门之情的心思,才有几日前水渊之事。”

“……你说什么?”

“嗯?”安无雪没明白谢折风在惊讶疑惑什么。

谢折风忽而觉着冥海轻风比极北境的冷风和星河道的罡风都要冰冷,吹得他彻骨冰寒。

——是我早就对师弟动了越过同门之情的心思。

此言比心魔妄图动摇他心境之时说出的任何言语都要尖利,绞碎了谢折风最后的冷静。

他还是没能稳住神情。

“师兄……”话刚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嗓音哑得不像话。

安无雪更是怔然,茫然又焦心道:“你怎么了?”

怎么了?

谢折风直至今日,直至安无雪说出方才那句话之前,都只以为他和师兄之间不曾互诉过明确的情意。

可他们不仅双修过,师兄还早就……

那他千年前在双修之后又是如何对师兄的?

此后种种,师兄所受,又何止是伤心那么简单?

师兄是带着他们在冥海深渊之下互诉过的情意,死在出寒剑下的吗!?

他居然……

他竟然!!!

“我只是……”他费尽了力气才再度开口,“只是觉得我实在混账。”

师兄此时甚至还想揽下一切。

他嗓音哽咽,终是说出亏欠安无雪千年的话语:“我也心悦师兄已久,却一直辜负师兄情意,是我对不起师兄。”

处于过往幻影中的安无雪霎时神色空白,眼眶似是在微微泛红。

海浪一片一片地拍来,蜃影之中的时光还在仙祸未过时,冥海之上见不着任何灵兽的踪影,风云无痕,仿佛时光都静止在了这一刻。

许久。

四方天地轻颤,整个北冥第一城开始崩塌。

这是幻影将破之象。

谢折风险些以为自己当真回到了千年以前,直至此刻,如梦方醒。

还处于隐匿结界之中的裴千呆滞道:“怎么破局了?不是说要找上官城主吗?”

破局,要么是蛮力破之,要么是局中人自行发现一切是虚妄的。

“难道是姜先生那边找不到上官城主,所以直接把幻境破了?”

谢折风看着周围开始坍缩,也闪过一丝意外之色。

可他收回目光,却发现身前的“安无雪”并无任何惊讶神情。

“师兄……?”

安无雪眺望远方,轻笑了一声。

他抬手,替谢折风理了理那有些歪了的衣襟,又转过头,摸了摸困困的毛发。

“呜呜……”困困赶忙凑上他的颈间,埋在他的颈窝之中,叫声之中似有不舍之意。

谢折风隐约意识到了幻境崩塌的根源。

过往中的师兄看他的目光充满温柔,落下的话语却比霜刃还要锋利冰冷,一刀一刀割碎他滚烫的心。

“你的反应太顺利,太美好了,我刚才也险些陷进去了。可师弟不会和我说这些话,你不像他,可我又不会认错你,你就是他。”

“那我是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