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谢折风在月色中独坐许久。

师兄明明没有继续说什么,无情咒也没有落下。可哪怕是现在,他回想起师兄给他下咒之时淡然无谓的模样,仍然心有余悸。

他渐渐冷静下来,却觉着古怪。

为何会这么怕?

他从未如此怕过什么。

怕得就好像此事发生过一样。

他静坐半晌,最终还是悄然无声地来到隔壁安无雪歇息的客房。

安无雪没有设结界。

修士沉睡时若是不设结界,反倒警觉。

谢折风格外小心地行至床边,就着月华,看到师兄正在熟睡。困困正用耳朵捂着双眼,紧紧挨在安无雪的肩膀旁。

人还在。

没走。

也没有睁开眼,让他忘了一切,对他说那些比酷刑还要可怕的话。

他还是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若是被安无雪知道,必然又要生气的决定。

他无声地从寝被中抓出安无雪的手腕,掀起安无雪左臂的衣袖。

师兄如今的修为毕竟还是没他高,他这般举动,安无雪和困困都还在熟睡之中,对此一无所觉。

傀儡印映入眼帘。

谢折风双手交叠,结出法印。

——是他曾经给安无雪下过的禁咒。

那禁咒可在三日内转移被下咒者的身体痛楚,之前安无雪突破渡劫境,经脉如撕裂般痛苦,他便是以此咒术替安无雪承担苦楚的。

他稍稍修改了咒术,将咒术下在傀儡印之上!

如此一来,咒术并不覆盖全身,许久不会失效,只有傀儡印发作之痛楚才会转移到他的身上,师兄很难发现。

他先前便一直在偷偷研究此法,却因安无雪说过不喜如此,一直不敢用。

现下却没得选了。

他知安无雪不想和他有这些牵扯,可他怕师兄仍存着让他忘情之心。

这次安无雪放弃了打算,日后呢?

他无法对安无雪有防备,若是当真……

谢折风不敢想,却更怕自己被下了无情咒忘了安无雪后,安无雪身上的傀儡印要是发作了,该如何是好?

傀儡印发作,生不如死。

他下了这禁咒,那么从此之后,不论他记不记得师兄,师兄身上的傀儡印发作,受傀儡印折磨的人也只会是他,那他自然会想尽办法替安无雪缓解或是解咒。

禁咒落下,谢折风彻底放下心。

他转身想走,却又有些不舍。

睡梦中的安无雪和衣而眠,格外乖顺,寝被在困困翻身的动作下稍稍凌乱,可被子下的人一无所觉,安安静静地卧在床榻之上。

温柔而随和。

谢折风曾经以为安无雪一直都是温柔随和的。

仙祸那时,仙修和魔修斗争得格外惨烈,他和安无雪居于高位,自然都不可能是优柔寡断之人。可师兄只对魔修冷硬,应对身边之人,从来都是笑颜相对。

可如今……

如今师兄也没变。

只是,或许,他不是那个“身边之人”了。

他干脆在床边席地而坐。

听着寂静之中师兄的呼吸声,他打坐着闭上双眸,总算没有方才那般挥之不去的忧虑。

他渐渐入了深梦。

月色愈发浓稠,五百年前的北冥第一城滑入寂静的深夜,万家灯火消散于星空之下,长街之上人影寂寥。

星河西流,圆月入海,东方天穹悄然无声地画出一抹狭长细白。

一夜便这么溜走了。

安无雪缓缓睁眼起身,困困在自己身侧打了个哈欠。

屋内只有他一人,昨夜明窗未关,结界未立,可寝被却规整地盖在他的身上,他似是一晚都不曾吹着凉风。

一道传音符逐风而来,飘入明窗,送至安无雪的眼前。

安无雪随意挥手,符咒打开,飘出姜轻的嗓音:“城主将至,速来曲氏。”

他捏碎符咒,随意用了除尘清洗的术法,抱起困困走出客房,展开神识想通知谢折风。

可他发现唯有裴千和曲忌之还在房中,谢折风却已经在客栈的大堂了。

他给裴千传了个信便往台阶下走。

北冥繁盛,第一城更是极盛,又是曲家小仙师的合籍宴,客栈人来人往,大堂喝茶听书的桌子都几乎坐满了人。

唯有谢折风坐着的那一张空空荡荡。

男人衣冠齐整,穿着那身他赠的白袍,墨发雪簪。没了幻术遮挡,真实的容貌显露在外,俊美无俦,在这人来人往人头攒动的大堂都格外显眼。

可这样一张脸的主人却只是冷冷地坐在那,一双黑眸里的光影如深潭里的繁星,看得见,捞不着,让人不敢靠近。

身在人间,却仿若不属人间。

安无雪自台阶而下,一眼便瞧见了他的师弟。

那人也立时察觉到他的靠近,侧过头来,幽深的黑眸立时浮现出璨璨明光。

同方才疏离冷淡的模样判若两人。

安无雪被这般看着,登时错开目光。

“师——”

安无雪止住对方。

“你怎么在这?”他在谢折风面前坐下。

谈起两界之事,出寒仙尊终于敛下神色,肃然道:“既然曲忌之觉得此事多半和曲家家主曲问心有关,一切改变都不会是突然之事,几百年的时间足以有迹可循。我坐在此听了一会来往之人谈论曲家合籍宴。”

“如何?”

“并无恶言,也无美言。”

这时,裴千也和曲忌之也下来了。

这两人作为合籍宴的“主角”,自然不可能明晃晃一起出现在人群之中,两人全都用了更改面容的幻术,顶着平平无奇的脸走了过来。

裴千的灵力总算没有被封着,可手腕之上灵绳还是若隐若现。

他光是走到安无雪面前这几步,稍稍低头瞧见那灵绳的痕迹,立刻瞪了曲忌之一眼。

可曲忌之居然就在看着他,他不仅没瞪着,被直接对上了那人笑盈盈的双眸。

裴千嘀咕了一声:“有!病!”

“嗯。”

裴千:“。”

安无雪皱眉:“这灵绳怎么还绑着?我不管你们的私事,可若是影响到北冥之事,我不会留情面。”

曲忌之:“你——”

裴千直接捂住了他的嘴,随后笑着对安无雪说:“不会影响,他有病而已。上官城主来了?”

安无雪点头:“稳妥起见还是不要杀进去,我们可以直接入曲家吗?”

曲忌之没有推开裴千的手。

可他直接就着裴千的姿势,亲了裴千的掌心一下。

裴千登时瞪大双眼收手后退,气到结巴:“你——你你你你!!!”

曲忌之这才轻笑一声,说:“曲家通行全靠家纹,不需显露身份,我可以用我的家纹带你们入内。但是……”

曲小仙师难得正了神色,“我知曲氏同第一城的观叶阵必有关联,已经无法洗脱嫌疑,但我生在曲家,知晓本家之中并不是人人都会做出此等祸事。

“既然我助仙尊破阵,仙尊可否应我一诺——若是曲氏高手只是在曲问心的指示下走错了路,仙尊莫要问罪诛灭整个曲家,曲氏罪人我会解决,祸事终了,我会重整曲氏。”

谢折风闻言,却只是看向安无雪:“宿雪觉得呢?”

曲忌之一惊。

出寒仙尊居然还要听他人意见?

而那人却只是摇头:“仙尊才是两界之主。”

谢折风面露黯然,这才说:“倘若曲氏不是举族入局,仅是曲问心一人之罪,我可以允你。”

曲忌之不露声色地在他们两人之中打量了一下,似是明白了什么,不再多言。

有了曲忌之的帮助,他们一路顺畅地来到了曲氏迎客的门前。

曲忌之问了一嘴上官了了的行踪,迎客的修士说:“城主发了传音符说即刻便到,但还未见身影,想来就在这几刻了。”

安无雪和谢折风对视了一眼。

无需多言,他们就清楚彼此打算。

上官了了既然还未现身,与其在此等着,不如趁这几刻时间,探探五百年前的曲问心。

安无雪未发一言,谢折风便已经稍稍点头,上前,对那迎客修士显露出寒剑气。

此间幻境是五百年前,也是仙祸结束后的五百年,众多大成期以上的修士都见过当年出寒剑气涤荡四海妖魔。

那修士一惊:“您——”

“不用惊动他人,”谢折风说,“我有事要见曲家主。”

那修士赶忙低声道:“仙尊请随我来。”

谢折风随着那修士入曲氏寻曲问心,安无雪刚打算给已经在宴中的姜轻发传音符,后方骤然送来一阵清风,半步登仙的渡劫威压蔓延而至。

四方来往仙修尽皆停驻脚步。

曲氏门庭把守修士纷纷抱剑行礼:“城主。”

安无雪转过身去。

蒙着双眼的黑袍女子凌空落下,仅仅一人,未带任何随侍,却满是凌冽之质。

裴千在他身后担惊受怕地低声说:“仙尊才刚进去,我们要把仙尊喊回来吗?”

上官了了仙祸之时便是渡劫期,仙祸终了后更是抵半步登仙之境,他们可没有人是她的对手啊!

安无雪神色如常。

宿雪这具傀儡的身体只有渡劫初期,但他不是不能和此时的上官了了交手,只是会大费周章罢了。

他先是点头,又立刻摇头,在上官了了缓步走来之时,问裴千:“你之前说,身死才会让真实的本体感受到记忆,若是谢折风几刻之后出手,真正的上官了了会记得现在发生的事情吗?”

裴千一愣:“……不会,只会记得身死前后。不是,你……你不会是——喂!”

安无雪已经走了出去。

上官了了是北冥第一人,刚一到此,周围修士便已尽皆低头行礼,唯有他一人反倒迎着她而来。

她神识感应到来人,稍一侧头,沉声道:“渡劫期……?我不识得你。”

安无雪停步在她面前。

他上一次见到上官了了,还是刚在落月峰醒来之时,他被谢折风留在霜海上,遇到了来借养魂树精的上官了了。

不论是现在,还是五百年前,还是一千年前,黑袍黑发,都和安无雪印象中那个大义灭亲少年登位整肃北冥之人毫无区别。

他只是有些不明白。

当年除去他和谢折风,上官了了是最有可能登仙之人。

谢折风登仙。

他死了。

上官了了呢?上官了了为何千年无寸进?

他死之前,两界只有谢折风一个长生仙,他时隔千年死而复生,两界依然只有谢折风一个长生仙。

这个疑惑关乎天底下至高境界的追求,安无雪醒来之后便隐隐有此疑问,如今有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上官城主,”时间紧迫,他直言问道,“千……不,这时是五百年前。五百年未见,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阻碍修行之事?”

上官了了一怔。

“什么五百年未见?五百年前不是……”

困困:“呜呜……”

它飞到安无雪身前,用爪子稍稍拔出了春华。

春华荡出剑气。

上官了了神色微变。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