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然”瞪大双眼,满目尽是不可置信。
他嘶哑道:“你这样一个……为了四海万剑阵逼迫、逼迫他人自刎、自刎祭阵的人……怎、怎么会……”
安无雪紧握春华剑柄,同他对视,好似既无笑意,也无怒意。
可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紧咬下唇,若是了解他的人在此,已能看出他心绪濒临绝境。
远处,似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阿然!?!?”
安无雪动也没动。
他不敢动。
他一直没敢眨眼,生怕自己稳不住神色。
“上官然”转过头去,张嘴,似乎还想同正踉跄而来的上官了了说什么。
可他再一张口,便吐出一口血来。
在上官了了冲来的那一刻前,安无雪眼神一定,握剑的手稍稍往前一推。
——既然选择这么做,那便做得彻底。
春华剑锋直接自“上官然”后背而出,刀刃一转,灵力顺着剑锋流入他的体内,剑光割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即便如此,“上官然”仍然在努力往上官了了所在的方向看去。
他不怕死。
他要的就是让上官了了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不可以让他说出口任何一句话!!!
霎那间,安无雪目不斜视,毫无停滞,神识冲入对方眉心,连带着将对方的神魂绞碎。
上官了了登时出手,灵力直冲安无雪而来!
“上官然”双眸失去了最后光亮,死死瞪着双眼看着上官了了,却最终还是失了生机,如坠鸟一般落下。
与此同时,安无雪被上官了了情急之下使出的剑气打中。
春华刚被他拔出,他来不及抵挡,被剑光打得往后连退几步。
布阵本就让他心力憔悴,他亲眼看着“上官然”失去生机的那一刻,终是松了心,眨了眨眼,面色瞬间惨白。
他布阵之时都没有此刻狼狈,身上皆是拔剑之时对方身上迸溅而出的血。
上官了了颤抖着接住“上官然”的尸体。
北冥剑功成,四十九城已响起庆贺之声。
第一城中,似是有凡人都知晓恶战终了,白日便燃起烟火。
天光洒落,明亮灿烂。
巨剑之下,剑阵之中,只有安无雪和上官了了两个阵主。
上官了了身上满是妖魔的鲜血,脸颊之上都挂着被大妖大魔割破的伤口。
她被“上官然”倒下的力道一送,一同跪坐而下,摊着对方的生机。
生机尽无,神魂已碎。
她伸手,如第一日将人领回第一城时那般,摸着对方的脸颊。
她不愿相信她神识“看”到的那一幕,还在想着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这是不是哪个潜入的魔修。
可她就这样细致地摸完怀中尸体的骨相,竭力稳着神色,怆然问道:“兄长,可是阿然做了什么罪不容诛之事?”
安无雪看着自己本命剑上挂着的鲜血,恍恍然出神。
上官了了的嗓音已经裹上急促:“阿雪!?”
“他……他妄动剑阵,被我布阵之时发现——”
她蓦地拔高语调:“可我看剑阵安然无恙!阿然不懂事,也许只是不小心误闯禁地,他——”
她话语一顿,又带着期望问:“他还有做什么别的让兄长下如此死手之事吗?”
有。
可是……
安无雪握剑的手微颤,心中满是繁芜。
他收剑回身,缓步走到上官了了面前,问她:“刚才那个妖魔,你杀了吗?”
“自然……”她似是觉着荒谬,“阿然死了,你杀了他。安无雪,这个时候,你还在问我区区一个妖魔之事?”
“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安无雪听着上官了了换了称呼,听着她质问之语愈发尖锐。
他只觉耳边轰鸣,胸闷得要命。
似乎哪里有点疼。
但是哪里疼呢?
他说不出来。
四方有不少人来了。
剑阵已成,他们本是来此庆贺。
可有人刚一靠近,就瞧见上官了了怀中已经没了生机的上官然,纷纷不敢上前。
唯有刚从其他分剑阵传送而来的戚循和秦微快步赶到他们身侧。
那时安无雪已与秦微因楼水鸣之死陌路许久。
秦微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上官氏姐弟,又看向他,冷声道:“安无雪,你这是在干什么?”
戚循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问他:“阿雪,这是怎么回事?可有什么隐情?”
有。
但能说出来的,似乎又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眸光一定。
春华归鞘。
他稳着嗓音,说:“此人妄动剑阵,图谋不轨,事发突然,我无缓兵之计,只能先行斩杀。”
秦微说:“剑阵安然无损,即便上官公子突然失心疯要对自己亲姐姐立下的剑阵做什么手脚,这不是也还没做成么?何至于神魂俱灭!?”
“秦微!”戚循没好气道,“事情未明,你何必急着下定论!”
“未明?众目睽睽之下人死了,这还是未明?”
安无雪只对上官了了说:“了了。”
上官了了似乎在极力忍耐着。
“……你说。”
他尽量不让自己显露出什么:“他确实妄动剑阵未成,被我拦下,因此剑阵没有损伤。可他图谋不轨的另有其事——他不是你的弟弟。”
上官了了一怔。
她猛地放下“上官然”的尸首,摘下自己腰间的灵囊,手忙脚乱地拿出上官然的命牌。
安无雪比她还要急切地看去。
只见命牌亮着,光芒却已经在逐渐暗淡,玉牌满是皲裂碎纹。
上官了了问:“它亮着吗?”
安无雪双唇微颤,没说话。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有人说:“亮着,快暗了。”
上官了了抚摸着命牌上的裂纹。
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在她抚摸之时,那玉牌正好碎裂成了齑粉,在她手中洒落。
她一愣。
她倏地又抱起“上官然”的尸体,再度摸了摸对方的骨相。
还是一样的结果。
“安无雪!!命牌碎了,他死了!”
“了了,他当真……不是上官然。刚才是他亲口告知我,他伪装至今,只是为了祸乱北冥。”
“那我弟弟呢?”
——那我弟弟呢?
安无雪突然滞住了。
他提前斩杀这图谋不轨的冒牌货,不就是为了隐下此事吗?
“……真正的上官然,被他害死了。”
“那尸骨呢?人在哪?又是谁?”
周围,落月峰和北冥城的修士越来越多。
“安首座,此言太过荒谬,可否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们也与上官公子相处了这么久,他若当真是假的,总有疏漏,哪能说出那么多和北冥仙君还有城主府有关的事情呢?”
“这不就是上官公子,上官城主还会认错吗?”
“首座,如果是假的,那命牌同时碎裂,总有个真的吧?首座说不出来,落月如何给北冥交代?”
“这等辩解之言,也太不可信了。”
“……”
你一言,我一语。
每句话他都能听到,又好像听不明白。
安无雪实在是有些累了。
“我所言非虚。”
他轻声地重复道:“此人假装上官然,同魔修勾结,妄动剑阵,图谋不轨,被我斩杀。”
秦微质问:“你就当真只有这一句话了?”
戚循焦急道:“阿雪,没有证据,于恶战之中无缘无故斩杀同道,此举犯了诛魔十三条其三——戕害同道。你……”
“他确实是个仙修,我也确实行了擅自斩杀之举。”
“此罪,”他一字一句道,“我认。”
罢了。
他想。
对上官了了而言,要道心不毁,恨他,总比恨自己要好。
“抱歉。”
不能告诉你。
“安无雪!!!”
上官了了蒙眼灵布被泪水打湿,她稍稍仰着头,想看他的表情。
可她看不到。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何至于神魂俱灭?他从前便说你不喜欢他,你动手之时,当真没有存了一点私心吗!?”
“你以残忍手段对付宵小和魔修,那是你身为首座不得不做之事,这些年那么多人说你手段残忍,我都觉得是他们瞎说。”
“照水剑阵一事,世人说你为了四海万剑阵的功绩,逼迫挚友同道自刎祭阵,害得楼水鸣一家尽皆惨死,我觉得你当时必然是为了两界不得已而为之,从未与你提过此事。”
“这么多年,世间议论纷纷,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
“但是现在呢?”
她声嘶力竭。
“安无雪,你是从来没有心的吗!?”
千年前撕心裂肺的质问回荡在幻境的剑阵之中,隔着永远摸不着的时光洪流,传入安无雪的耳朵里。
安无雪心神巨震。
哪怕隔着千年,他站在千年前的自己身后,仍旧觉得仿佛站在那些人言当中的是此刻的自己。
他撇开眼去。
死门幻境的关键节点已至,他们只需保证剑阵内不受影响即可,谢折风不再与那神出鬼没的布阵者周旋。
这人早已归来,以渡劫巅峰的化身修为隐下他们三人气息。
幻境中,千年前的他们没有发现不该存在此间的人。
上官了了站在最前方,谢折风和安无雪都看不见她的表情。
她缓缓抬起手,似乎想伸出隐匿气息的结界,想抓住什么。
可她注定抓不到。
那是她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往。
上官了了身后,安无雪听着质问之音,却想起了当年离开剑阵之后。
那时的他认了戕害同道一罪,北冥所有仙修高手,还有前来援助的落月弟子都看到这一幕。
秦微将他带回司律峰,再三问他当日之事。
他重复那日之说辞,可最终都会归于上官了了当时便问出的问题——若他杀的不是上官然,那真正的上官然在哪里?命牌碎了,说明上官然确实死了,死的上官然是谁?尸骨在哪?
他知道答案,可答案是他最想掩埋之事。
最终,秦微按落月戒律,判他苍古塔顶层百日受刑。
入塔那日,在苍古塔前,秦微意味不明地说:“魔修入苍古塔再无活着出塔之日,仙修入顶层也是九死一生。你是落月峰首座,若是徇私不入,只要谢出寒这个仙尊不说什么,无人敢管束你。”
安无雪只说:“正是因为我是落月首座。如今两界百废待兴,诛魔十三条是归肃两界之规,我这个首座都不遵从,仙修如何愿意遵从?”
秦微眸光微闪。
塔门打开。
上官了了一袭黑衣,缓步踏上台阶。
安无雪已经走入塔中,回头看她。
她问他:“我在剑阵下想了很久。为什么?你明知道他对我这么重要,你还要当着我的面将他神魂绞碎!?”
“母亲诅咒我此生不得见世间,至亲反目凋零,仇者快意。你说,她的诅咒是不是应验了?”
“——你可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安无雪觉着这个问题似乎已经被问了很多遍了。
“我能说的已经都说了。上官城主,”那是他最后一次以兄长的姿态,用着往常温和的语气,说,“师尊将你带来落月峰那日,和我们说,你年少无父,失母,失兄,失弟,肩上扛着整个北冥,不是一个寻常姑娘,又同你的母亲一般天赋绝伦,假以时日,只要不出意外,必能成为镇守一方的尊者。希望落月峰上下对你能多点心思,多加照拂。”
“我应下了。”
他或许没能做到最好,但他已经尽力而为。
那声抱歉,对不起的是没办法告知上官了了所有真相,可他自己——问心无愧。
“你我相识至今,我自认,尽我所能,不曾毁诺。”
“但你我情分止于今日,此后你一人独行,兄长最后一次祝愿你。望你于迷雾中拨云见月,得览苍生春风冬雪,行路灿烂,仙途坦荡。”
那已是他能给一个萍水相逢陌路人的唯一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