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谢折风立下的结界笼罩着他们,隔绝了过去与现在。

千年前的上官了了在北冥剑下斥问,千年后的上官了了一切动静被拦在结界之中。

仿若永无交错的千丝万缕的时光。

上官了了浑身颤动,眉心勾连神魂,已显出混乱乌黑之状,似有心魔将起之兆。

谢折风冷然之言适时响起:“师兄至死不言,替你将此劫拦了千年,你若是如今还深陷其中——”

“那上官城主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出寒仙尊虽冷厉,但他大多时候只是寡言,鲜有如此尖利之时。

安无雪都觉得稀奇,没忍住瞥了这人一眼,悄悄打量了一番对方的表情。

可他刚转眼,却被谢折风的视线抓到,他赶忙又收回目光。

上官了了背对着安无雪和谢折风,低着头,双肩耸动,在极大的痛苦之中,硬生生将那初兆镇下。

——谢折风所言不错。

当年被北冥城所有修士诘问的安无雪就在她的面前。

那人万千指责加身,分明可以道出真相潇洒离去,片叶不沾身,最终却只字未提。

上官然已死千年,她早已接受血亲凋零之诅咒,眼下知晓真相,她都还如此痛苦。

若是当年她杀了真正的上官然,带着一切终了之期望回到剑阵下,即刻知晓了自己所做之事……

那假货说得对。

这世间本来已经没人救得了她。

可安无雪将真相掩埋了千年,才能让此时此刻的她哪怕心中惊涛骇浪,都可抵御道心破碎之危。

她不能堕魔。

她若道心出了差错,万劫不复不说,又哪里对得起当年安无雪之缄默?

放任痛楚反而是轻松,忍耐和忍受才是长年之苦痛。

上官了了对身后的谢折风说:“谢出寒,北冥事了,我想同你聊聊你这些年在做之事。”

她突然明白了谢折风这些年奔走两界想要查清一切、复活安无雪的执念。

这世间意难平之事众多,她仍是汪汪江流中的一滴水。

她也想。

可谢折风此刻只是关切地看着安无雪。

他心中也苦,也悔,但连他这个当时不在场的人都痛恨自己,师兄呢?

他只怕安无雪心绪难宁,在一旁惴惴不安地瞧着,半点没理会上官了了。

上官了了也没多说。

心魔之兆压下,她经脉之中灵力瞬间紊乱又平复,冲得她五脏一颤,带出一口黑血。

她不在意地以衣袖擦去,缓缓站起。

安无雪这时忽而道:“阵眼现了。”

他方才便一直在候着幻境里的异样之处。

往事对于谢折风来说或许是想要追寻的真相,对于上官了了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事实,但对他来说,不过是再看一遍。

他恍惚之后便回过神来,盯着幻境核心,看见了阵纹灵力流动的终处。

那是……

谢折风似乎也看出来了,却没有说话。

上官了了死气沉沉地问他:“在哪?”

“我——”

安无雪想说——我身上。

他险些就这样说漏了嘴,话锋一停,转而道:“我觉得在安无雪身上。”

“身上是……什么意思?”

上官了了问完,先行脸色一变。

她自己便明白了。

谢折风脸色也格外难看。

——要破观叶阵,必须彻底捣碎阵法核心。

阵眼是千年前在北冥剑下被上官了了质问、被千夫所指的安无雪。

那岂不是说……

上官了了刚刚才看到上官然之死的隐情,就要出手杀了处于那样境地之下的安无雪!?

安无雪自己都觉着好笑了起来。

曲问心背后的人可真是个人才,居然能想到这样的损招?

那人当真是对人心曲折阴诡十分擅长。

难怪背后之人只是尝试了一下能不能阻碍他们,发现无法应对之后便放弃了。

背后之人怕是觉得——他们未必能在这个节点破阵!

安无雪终于好奇了起来。

他迟早要会会这卷动风云之人。

“仙尊,城主,我只有渡劫初期,着实对付不了此等阵眼。”

他现在修为还未恢复当年鼎盛之时,也就神识略胜一筹,要在短时间内打败自己实在是希望渺茫。

唯有如今的谢折风和上官了了能杀了那时的他。

上官了了自是知道那只是过往的梦幻泡影。

北冥生灵为重,她顷刻间便唤出本命剑,剑身之上灵力翻涌。

可她将要出手的那一刻,还是浑身一滞,握剑的手轻颤,竟是挥不出剑来。

怎么偏偏是这一刻呢?

怎么偏偏就是在她不相信安无雪的说辞的那一刻呢?

那时的兄长若是见到她拔剑而出……

她心中如骇浪翻滚,胸膛巨痛,全然不敢想!

谢折风更是眉头紧皱。

哪怕那是假的——可他已经害死师兄一次了!

他如何能让出寒剑光再入“安无雪”命门!?

这个念头不过只浮现出一瞬,不断反复的心魔就抓住时机,想要侵占他的心神。

安无雪见状,催促道:“仙尊。”

“宿公子。”

上官了了却好似想明白了什么,突然对他说:“谢出寒不会出手,也不能出手。他若当真对阿雪出手,他那闭关八百年的苦可就白捱了。”

她苦笑一声。

“那恶徒将阵眼立在当年兄长身上,说到底都是我的罪孽才有今日。”

“谁的罪孽谁来背负,此阵,不论如何,该由我来破。”

安无雪以为她要出手击杀当年的自己。

他正待后退一步,观察破阵之时的阵法情况,以防出现意外。

可上官了了却又问谢折风:“北冥生灵都在阵中,观叶阵只是前菜,那人必有后招。一旦阵破,我怕无再战之力,你可有带人来?”

安无雪有些困惑——那个时间点的他刚刚费尽精力布阵完毕,又因上官然之死心力憔悴,上官了了要以全盛状态的半步登仙修为杀当时的他,虽然不容易,但也不至于无再战之力吧?

谢折风总算理会她:“落月高手和我之仙体已经候在北冥结界外。”

“好!”

她走出了隐匿的结界。

可她就这样缓步走到千年前的安无雪面前。

幻境中的众人没想到凭空多出了一个上官城主,一时之间全都呆住了。

就连当年的“上官了了”自己都怔了怔。

上官了了却谁也没管,径直在当年的安无雪面前跪下。

“兄长。”

“安无雪”和安无雪都面露茫然。

千年前的他是看不懂同时两个上官了了出现,现在的他是没明白上官了了这么做有何意义。

上官了了不以任何灵力护体,对着他接连以至高之礼磕了三次头。

“我知‘你’此刻对我毫无防备,我如今动手,是上上策,可我……”

下不了手。

“不负北冥,不伤‘你’,仅剩一条路可走。”

“这条路,是我应得。”

四方天穹开始震颤。

“安无雪”变了神色,似是开始失去理智。

幻境中的进展被上官了了的出现打断,死门变动,杀机将现,阵眼将消。

真正的安无雪在后面,不想接这三拜九叩,恨不得去把当年的自己拉开。

他皱眉:“她要干什么?”

他握上春华剑柄。

若是上官了了没能出手斩杀从前的他,他自己便要出手了!

下一瞬——

上官了了持剑而起,剑锋却不是对着当年的安无雪,而是直接戳入地下!

在幻境崩塌的这一瞬间,她身周灵力大盛,灵力瞬间剑锋涌入幻境之中。

她浑身猛地震了好几下,本命剑都在猛烈震颤。

谢折风赶忙加固结界,将安无雪护在身后。

安无雪错开谢折风的手,独自一人立于一旁。

他喃喃道:“她不杀‘我’,这是要以神魂融入幻境,在幻境崩塌阵眼要逃窜的那一刻,抓住阵眼吗?”

身前,谢折风轻轻地“嗯”了一声。

上官了了选择直接以蛮力破了死门,天地崩毁得越来越快,几息之间已经蔓延至此处。

在“安无雪”随之消散的那一刻。

她倏地七窍流血,面如白纸,连着吐出好几大口鲜血!

这一瞬间,她仿佛被抽去大半寿数与气血,再也瞧不出先前那般的凛冽挺拔。

四方震颤,晃得人头晕目眩。

安无雪经历几次生死门,知晓幻境崩塌的动静是怎么样的。

这并不是寻常幻境崩塌。

是观叶阵破了!

他微怔,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无奈道:“那只是虚假的泡影而已。她不动手杀人,硬要搏幻境破的那一刻去追寻阵眼痕迹,那神魂和躯体必然受损,何必?”

谢折风回过头来。

“若她优柔寡断,我也会这么做。”

安无雪更是不解。

“为什么?因为不想对‘我’动手?仙尊,她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就站在这里,很清楚那就是虚假的我,你们谁杀了那个虚假的我,对真实的现在毫无影响,对我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那么同样的——因心中过意不去而不愿动手,对现在的我而言,也没有任何区别。”

谢折风面色一白。

此言说的是上官了了,又何尝说的不是他?

阵法正在破碎。

幻境如碎石般滚落,却又如虚影般砸不着人。

上官了了的身影也混入虚无之中。

浩浩汤汤的时光洪流如决堤一般倾泻。

观叶阵破。

安无雪只觉周边光芒闪动,他神魂都晃了一下。

再度回神之时,四周仍是第一城内、北冥剑下。

可他仅仅只是神识随意一扫,便发现许多傀儡游荡其中,屋内凡人还在沉睡,不少修士身影似乎在逐渐出现。

这是真正的北冥第一城!

那些困于阵中的凡人因果不深,只是一场梦,还未醒来。

还活着的仙修都在陆续出阵。

至高天穹之上,笼罩北冥的结界正在消解!

谢折风却不见了。

这人仙体已在北冥外,破阵的那一刻,上官了了重创,必然无法继续维持结界,谢折风怕是去换回本体了。

他正打算继续展开神识,看看是否有布阵者的踪影。

身边突然一阵灵力波动,上官了了跌落而下,单膝跪地,身形晃悠,面上血迹仍在。

安无雪只扫了一眼。

幻境中的因果不仅让上官了了心思大变,他也更是明白不少。

他之前其实还是有些没放下,因此还会觉得自己是那个需要帮扶北冥的落月首座,赠叶询心。

再次亲眼一观往事,他才看清了当年自己的局限。

上官了了觉得往事仿若千斤压下,他却反而觉得往事已过,自己一身轻。

再也没有比此时更松快的时刻了。

他想去寻寻姜轻裴千他们,去探探第一城现在情势。

上官了了却喊住他:“宿公子。”

“……嗯?”

她嗓音十分虚弱:“你与谢出寒之间……似乎不像是彼此亲密之人。你若不愿,我可助你远离。”

安无雪哂然。

这是看他和“安无雪”相似,想要出手相帮?

“我和仙尊确实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但我自己之事,我自己有法子,上官城主的人情,我欠不起,还是算了。”

“你——”

这时!

第一城外围的山峰之上,一片浓厚巨大的乌云突然瞬间凝聚而成,云层下居然翻滚着浓浓的浊气!

这乌云霎时扩散开来,瞬间将整个第一城笼罩。

刚从阵中恍惚而出的仙修们也尽皆震惊地抬头看去。

威压无形地笼罩而下,如无色的阴霾。

上官了了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起来:“这是!?”

“登仙劫云。”安无雪也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一处,“浊仙的登仙劫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