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安无雪抬手,掌心灵力翻滚,春华顷刻间被唤至他手中。

他就着牢狱中昏暗却不断晃动的火光,低头看着这把韬光养晦了千年的名剑。

剑身之上,“春华”二字勾着光影,镌刻了过往。

它曾是南鹤的配剑。

他对师尊最深刻的记忆,就是他破入大成期时,师尊将这把剑赠与他,望他能够持剑安山河,扫尽天下雪。

那日师尊身着一袭白蓝道袍,分明是个统率两界的仙长,却仅仅只是一支木簪束发,碎发随着落月山林吹来的风轻轻摆动着。

师门长辈都明里暗里夸过南鹤仙君俊美无双,一身仙骨更是如鹤如竹,就是太过无悲无喜,一双眸子装的永远只有渺渺苍生,让人生不起一丝亵渎之心。

安无雪曾以为,师尊和师弟是很像的。

他天赋高,曾经并不是很努力,幼时一次考校因贪懒没过,便被南鹤罚着在竹林里不分昼夜地练了三日的剑,此后他便再也不敢懈怠。而他若是闯了祸,或是领命办事却搞砸了,南鹤从来都以落月峰的规矩对待他,他和普通的落月弟子之间,唯一的区别,只是仙术法诀得南鹤亲传。

可赠剑之时,师尊双手捧着春华递给他,眸光是难得的温和。

这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人,居然曾经为了登仙之路斩断少年时最深的羁绊。

这样一个人,也曾经在本该走浮生道的师弟身上落下无情咒,为师弟选了截然不同的无情道。

从前的一些事情,此刻也连在了一起。

难怪。

他和戚循之所以相识,便是因为南鹤和离火宗的戚老宗主相识。北有曲氏,南归离火,南鹤既然出身北冥阵道世家,会和阵道炼器大宗离火宗有交情,实在再正常不过。

而落月身为修真界第一大宗,卓越之处,在于剑道传承,代代出的都是剑仙。在阵道炼器卜算之上,并无出挑之处,可南鹤却也擅长阵道咒术,连他和谢折风的本命剑,都是南鹤亲手炼制的。

安无雪的阵道也是南鹤所传,如今来看,他的阵道传承,原是和曲忌之同源。

尽管已经可以确认,但他仍然很难把南鹤同曲闻道这个名字扯上关系。

千年前导致离火宗灭门之人便和安无雪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背后之人对他之了解,唯有谢折风和南鹤能比肩。

而千年后的祸事又处处有着曲家秘法的影子。

为祸之人很有可能是千年前的曲家人。

南鹤会和这些事情有关吗?

可师尊亲手毁了修浊登仙秘法,本就是终结仙祸之人,又怎么会和这些祸事有关呢?

他怔怔地看着春华,许久无言。

他想不通。

身旁,姜轻幽然叹气道:“惊才绝艳的少年和坚不可摧的名剑,这曾经……也是北冥的一段佳话啊。”

可名剑断了,少年破道,佳话成了警世之言。

结界内,曲忌之得到答案后便一言不发,曲问心看在眼中,以为曲忌之被她说中了。

她笑道:“你果然骗我,曲闻道当年本不想断剑,可他创出无情咒,发现只能以咒术压情念,无法斩因果挂念。他最终既然选了断剑,又哪来的别的方法?”

曲忌之回过头来。

他细细思量了一番曲问心之言,双眼微眯,恍然大悟道:“原来无情咒就是这位名为曲闻道的前辈为了斩断挂念所创?但是他和他的剑之间,是道途同进退的因果,无情咒无用,他便将无情咒留在曲家,断剑离开北冥?”

曲问心一愣。

她神色空白了一瞬,猛地明白过来:“你不知道?你根本没找到什么法诀!你在查曲闻道……你查曲闻道干什么……你们为什么没问我北冥剑阵的事情反而问我曲闻道……”

“此事和曲闻道有什么关系?”

“锵——”

安无雪腕上使力,将春华归入鞘中,持剑而入。

他说:“曲家上一任家主既然将无情咒的存在告知于你,曲闻道可有留下解法?”

“……安无雪?”

她看了看曲忌之,又看了看安无雪,嗤笑道:“原来是你要查。”

她不说话了。

她很清楚谢折风等人不会对她搜魂,她说了便是无用,不说才有活路。

安无雪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

但曲忌之已经问到这一步,不论如何曲问心都会有所察觉,套话已经套不出什么来了。

他得问一问无情咒一事。

曲忌之的无情咒能解,是因为下的不深,前后动过手的裴千和曲问心如今修为都不如曲忌之,曲忌之自然能随意破开。

可给谢折风下无情咒的是南鹤,要强行破开不太可能。

最好还是寻到解咒之法。

他意味不明地对曲问心说:“你难道就不好奇,和你合作之人为什么以我的身份同你往来?雷劫之时,你被那人引到剑阵,到底是因为那人需要你相帮,还是你被那人放弃了,对方只是想用你来污蔑我?”

曲问心神情微僵。

可她双唇紧抿,仍是一言不发。

“首座……”曲忌之似想助他。

安无雪却抬手止住对方:“不必。”

曲问心见状,冷笑一声,还是一言不发。

“你是觉得我撬不开你的嘴,对吗?”

安无雪笑了一下,可他双眼之中只有冷意,嗓音更是凉得彻底。

“你好歹执掌曲氏千年,在雷劫被挡下之后,你应该就看明白这些了。

“那个人不可能来救你,因为你已经没有用了,而你现在一直不肯说,只是为了保命。

“但你这样真的有意义吗?说不定哪一日,我们揪出了背后之人,那你也就彻底没用了,或者那人当真赢了我们,你作为一个弃子,那人没必要留着你——不论谁胜孰负,对你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永囚此地,等着哪日突如其来的死期。”

安无雪每说一句话,曲问心的神情便松动一分。

待他说完,曲问心双眸轻颤,终于开口道:“那又如何?你说得再多,也不可能放了我,我已经修浊入魔,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安无雪笑着点头:“是。经脉被浊气侵蚀,还可以慢慢排出体内,可丹田若是主动吸纳了浊气,除非废了神魂和丹田,便再没其他脱离魔道之法了。”

他话语一顿,陡然收了笑意,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道:“所以我可以每日都来切出你丹田的一部分浊气、割碎你的一部分神魂。日日如此……”

碎丹田、割神魂。

那是痛楚远超一切的酷刑。

曲问心浑身一颤,面色煞白。

安无雪却只是古井无波地继续说:“直到把你丹田神魂全废,你就不是个魔修了。哎,但你好歹不是一个非死不可的修浊之人了,对吧?那我只好放了你了。

“只不过,你这一回害死了不少人,我可管不了其他人的恩仇。真是可惜,那时的你失去一切,日日忍受痛楚,好不容易回到了仙途,不仅成了个废人,还要血债血偿。”

牢狱之中满是浮尘,可安无雪一袭素袍,一尘不染地站在曲问心面前,清雅如深谷幽兰。

他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轻瞥被锁链紧缚的阶下囚,清冽嗓音仿若自万丈深渊而来,温和款款地说着冰凉之言。

就连站在一旁的曲忌之都有些意外。

裴千更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安无雪——眼前之人,真的是和他熟悉的那个宿雪吗?

曲问心身前,安无雪总算缓缓屈膝,以剑撑地,同曲问心平视。

他复又显露笑意,那双桃花般的眸子却仍然只有凛冽凉意。

他喊道:“曲小仙师。”

他喊的不是曲忌之。他喊的是千年前他对曲问心的称呼。

“是我死了太多年,让你忘了我当年是如此行事的吗?”

“即便你不说又如何?我还真能怕了那个只敢躲在背后搅动风云的鼠辈不成?天色不早,我已经有些乏了,再过一刻,你若是不说,也就不必说了。”

他缓缓起身后退,一言不发地抱剑站在那。

——他已经开始算着时间。

安无雪不说话,曲问心格外挣扎,裴千和曲忌之更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开口。

一刻时间似是很慢,又好像眨眼而过。

一刻刚过的那一瞬间,安无雪根本没有废话,春华在灵力控制下乍然出锋!

与此同时,曲问心赶忙出声:“有!有解法!”

安无雪动作一顿,春华却仍悬在曲问心面前。

她急忙道:“那是曲闻道给自己用的,怎么可能没有解法?他当年想留着那把剑,所以才创了无情咒,后来发现没用,他就给自己解了。解咒之法就在曲家最年老的那一株梨花树下!”

安无雪缓缓眨了眨眼,手袖一挥,收回了春华。

曲问心面色惨然。

“既然我已开口,你接下来应该要问我和我合作之人的事情吧?我不知那人是谁,那个人其实从来没有现身见过我,一切谋划都是通过传音符与我交流,连声音都听不出男女。

“但我一开始猜那是你。因为那人什么和你有关的都说得出来。修真界尽知你修浊入魔死于出寒剑下,我以为你是死而复生来复仇的,所以不疑有他。”

“就凭这个,不够让你倾力相助吧?”安无雪挑眉,“就算你以为那是我——连我都死在出寒剑下,你为什么会相信我死而复生就能赢得过千宗万派,在出寒剑下讨得了好呢?”

“所以‘你’刚开始出现的时候——好像是你刚死没有多久吧,那时候我就收到了‘你’的传音符,‘你’说出了很多曲家之事,千年前我与你打的交道不算多,但‘你’也能说得清清楚楚。‘你’看出了我机缘巧合在曲氏青黄不接的时候成了家主,其实修为不足以力压宗族,而我的修为也无法更进一步了,所以‘你’说想和曲氏合作,借我之力,也助我突破。

“我当时便已经有点意动,但我同样想到了你方才说的那些——安无雪自己都死在出寒剑下,哪来的能耐助魔修重回鼎盛?我若是修浊入魔,不是找死吗?所以那时我没有答应,但我确实意动过,所以我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这件事。

“但是‘你’也没有继续劝我,只是和我说了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确实在千百年后得以印证,我这才信了‘你’的话,和你合作。”

此后便是曲忌之自困观叶阵,曲问心趁机加固了曲忌之的无情咒,借由曲忌之自困之机,将观叶阵学去,悄无声息地在第一城附近布阵,并收集北冥每一城的弱点,助背后之人毁北冥剑阵。

安无雪皱眉:“‘我’用什么事情取信你?

“你说……”

曲问心说着,想起了当时那雌雄莫辨的声音透过传音符而来。

——“……天柱已毁,登仙之路早在千年前就已断绝,谢折风是个意外,世间已经无人可登仙,同为渡劫,仙修如何同没有瓶颈的魔修相比?”

——“哦?你说出寒剑尊?他啊……你没发现他自从登仙之时清肃天下妖魔之后,便再也没有现世过了吗?他自己都……

——“等我事成,他自己怕也成了个浊仙,哪里还会剑斩妖魔呢!!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