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问心将那人所说,一字不落地转述而出。
在场四人,不论是在曲问心面前的安无雪、曲忌之和裴千,还是在结界外听着的姜轻,全都神色一肃,露出震惊意外之色。
安无雪更是心中大震。
——此事连他和谢折风都不知道!
世间再无人能登仙!?
他上辈子确实至死也无登仙之感,这次重活一世,他确实也曾想过修真界千年没有新的长生仙这件事,因此在观叶阵中还特意问过上官了了。
但是上官了了本就心有迷障,他便觉得只是因缘巧合。
难不成那人说的是真的?
可背后那人为何又会知道?
谢折风是个意外……?
这又是什么意思?
恍恍之中,他强行稳下心神,迅速敛下面上震惊之情。
他不能在曲问心面前露了怯。
“那人可有说——为何出寒剑尊会是个意外?”他若无其事般问。
曲问心摇头。
“千年以前,那人只和我说了这么多,就再没出现过,直至几百年前再来找我。”
她说:“我一开始是不信的。可是渐渐的,一百年过去、两百年过去、几百年过去……出寒剑尊仍然是这世间唯一的长生仙,就连上官了了——她仙祸未曾终了之时都已经有望触及那一步,可千年过去,她居然也寸步未进。
“出寒仙尊更是八百年未见踪影,唯有近一两百年来过北冥几次。历来大劫过后必有大福泽,众仙陨落,本该时势造英雄,可修真界却连渡劫巅峰都凤毛麟角,足足疲软至今也不曾有新的长生仙……”
她惨笑了一声,视线越过安无雪,落在了曲忌之身上。
曲忌之歪了歪头。
曲问心:“……”
她梗了一下,才说:“曲忌之出生之后,我满怀感激地想,几千年过后,天道终于又赐了曲家一个天才。那时我已经对那人所说将信将疑,这孩子的降生,让我又生了一丝希望……如果这孩子能触摸到登仙那一步呢?不,哪怕是触碰到那个屏障,甚至不需要登仙那一步,渡劫巅峰半步登仙即可——但是没有。他也没有成功摸到一丝一毫的登仙可能。”
她神色哀然,嗓音喑哑,语气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个让她失望的寻常曲家人,而不是亲生的孩子。
曲忌之错开了曲问心的目光。
他先前和曲问心交锋,从来不愿退让一步,可提及此事,他只是无言。
——这世间亲缘,谁不是从一开始就抱有期望的呢?
安无雪曾经被举村凡人以命相护,又见过宋芙爱子之心切,却也知晓北冥仙君与上官了了之间的恩仇,看过谢折风自保弑父。
这亲缘爱怨,他已经看得太多。
可许久不曾插嘴的裴千这时反而没忍住道:“所以你为了保住曲忌之的天赋,根本不在意胡乱修改运道的后果,从凡尘中寻到我来代替曲忌之,替他入族谱、入无情?他当年任性胡为,寻常父母为了规劝后辈,总会循循善诱悉心教导,可你却毫不作为,甚至助他满足执迷,也只是为了你想要的答案?”
“家主,他是你唯一的儿子。登仙虚无缥缈,可亲缘他无从选择,你从始至终对他,都只有利用之心吗?”
裴千少有这样的尖锐之时。
曲问心也被他问得愣了愣,复又回过神来,嗤笑一声,不说话了。
安无雪缄默许久。
他今日似是知道了很多,却又宁愿自己知道的都是虚妄。
师尊是曲家人,还正是北冥那人尽皆知的故事里的折剑少年,千年后的祸事又处处都有曲家秘法的影子,其中是否有关联,如今尚未可知。
而那背后之人知晓他的一切事情,千年来一直以安无雪的身份行事,知晓第五根天柱的存在,甚至还能说出世间无人能登仙这般他和谢折风都不敢断言之事。
他隐约之间觉得,师尊在师弟身上下无情咒,和这些摸不着头绪的事情有着联系。
线索千丝万缕地乱成一团,他找不出头绪。
他心中沉甸甸的,目光散散地落在春华之上,竟然生出了许久未曾有过的无力之感。
曲问心该说的已经都说了,其余的她也不知道,似乎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无声的结界牢狱之中,安无雪面色沉沉地缓了许久,终于再度开口打破了沉寂。
他沉声道:“……就算如此,这些便值得你将整个北冥的弱点暴露在他人面前,引着本宗仙修入魔,观叶凶阵更是害死了不知多少性命——只为了你那修为更进一步的贪欲?”
曲问心本来已经颓然认命,面色灰败。
可她听到安无雪的质问,猛地又抬起头来,盯着安无雪,嘶哑道:“就?哈哈哈哈哈!!!就为了!?安无雪,安首座,你说的可真轻易啊。修士这一辈子,上下求索,不就是为了同天命相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吗?”
安无雪眉头紧皱:“修为一事,尽力而为便好,你既然相信世间无人能够登仙,做这么多,哪怕魔修再度势大,你至多不过就是从渡劫中期到渡劫巅峰而已,当真那么重要?”
曲问心勾起嘴角:“不重要吗?首座当真慷慨。也是,你这样的人……从来不缺天赋,当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你我是仙修,不会在意一文铜板买来的凡俗粮食吧?可若在凡世长街上,随手拉一个饥肠辘辘的乞丐,问乞丐一个包子重不重要,乞丐难道也会随手丢弃吗?可一文铜板对你我来说,信手拈来,所以你我才能说它不重要!!
“安无雪!你能不把天赋修为当回事,是因为你能随意地拥有它们!你不曾经历过拼尽全力都不曾突破一层小境界的绝望,又怎么能知道这不重要?”
安无雪神色一顿。
他确实从未如此想过。
他出生就在两界云端的落月峰,自小身边便是修真界屈指可数的天骄,入道便有两界第一高手南鹤引路。
他从来于峰顶俯瞰苍生,直至陨落。
曲问心的诘问乱了他的思绪,他一时出了神。
裴千正想张口替安无雪骂回去,姜轻却从结界外走入,率先开口道:“曲家主此言着实是强词夺理。”
他对安无雪笑了一下,复又道:“不曾经历便不可评说,可这世间和你一样,甚至天赋比你差上许多的修士,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他们何曾说了什么?你若要比天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永远比不到尽头,难不成他们也不能骂你入了迷怔?
“这世间人人都在上下求索,怎么你的上下求索就成了最难能可贵、最得之不易?分明是你失了平常心,却还要怪天才不懂凡世疾苦。
“我识得一个人,他污名加身冤屈多年,若说委屈,我当真没见过有人比他更委屈。可他从来不曾怨过世道不公,不曾埋怨他人不知他的苦楚。”
“当年北冥仙君为了和南鹤争胜,而将浊气引入整个北冥,害了多少无辜苍生?你的想法和北冥仙君有何区别?”
“你——”
曲问心梗了半晌,却无话可说。
她哑口无言。
安无雪从来没见过姜轻如此侃侃而谈,倒是有些意外。
他迎上对方的目光,正想道谢,姜轻却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曲问心冷笑道:“反正我已经输了。安无雪,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你可是要杀了我?”
安无雪回过头来,平静道:“你确实罪该万死,但你已经说了我想问的,接下来如何处置你,自有北冥城和落月司律峰定夺。”
他又看向曲忌之。
“曲小仙师,我对曲氏门庭不太熟悉,但我需要无情咒解咒之法……”
曲忌之颔首。
他只是刚才被曲问心提到之时愣了愣,此刻已经完全又是一副优哉游哉万事不过心的随意模样。
他说:“我会为首座取来。”
他也不耽搁,话音未落,人便已经走了。
裴千本就是因为和曲忌之连着那灵绳才跟来,此刻自然也跟着曲忌之离去。
牢狱之中只剩下安无雪和姜轻两人,还有那飘动的浮尘。
四方顿时又安静了下来。
曲问心失了所有的力气,面无表情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安无雪不再管她,无声的同姜轻一道走出密牢,这才说:“今日当真是劳烦姜道友了。”
“明日酉时。”姜轻只笑着说。
安无雪作揖道:“必定赴约。”
两人相视而笑。
安无雪正想告辞,余光之中,却瞥见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
来人也没想躲,就这么缓步走了过来。
分明是在城主府中,出寒仙尊居然拿着那令两界闻风丧胆的出寒剑。
远处看守密牢的弟子听不见这边的动静,却能瞧见仙尊身影,赶忙跪下。
谢折风只是挥出灵力将弟子们拦住,根本没有理会他们。
他望着安无雪,嗓音低沉地问:“师兄审完曲问心了?”
安无雪敛下笑意:“嗯……”
谢折风却面色一沉——刚才他远远看去,就瞧见师兄和姜轻有说有笑。
怎么他一来,师兄就不笑了呢?
他没忍住,问道:“师兄审问曲问心带上姜轻,是因为对姜轻有所疑虑吧?如今疑虑查清了?”
安无雪眸光一转。
他隐约觉着谢折风语气有些怪,但谢折风问的话并无问题,他说不出哪里怪。
他张口想答:“对——”
“是的,”姜轻抢先道,“宿雪还特意查了我的丹田,看了我的识海,若是仙尊还要查别的什么,我也乐意配合。”
谢折风咬牙:“师兄也看了他的识海?”
“我——”我并没有进入姜轻的识海,同看你识海是不一样的。
“嗯,”姜轻又即刻道,“不仅如此,我和宿雪交了底,我所隐瞒之事,其实是我曾经捡到过南鹤仙尊的传承,若要细算,我还是仙尊和宿雪的半个同门。”
他“哎呀”一声,惊喜道:“说起来,我是不是也可以叫宿雪一声师兄?”
安无雪一愣。
和他同宗的人有很多,落月峰上下都是他的同宗。
可若说是同门……他确实只认谢折风一人。
不论前因与后果,撇开情爱,他和谢折风确实是自年少便一同斩妖除魔,一起走过风雨飘摇的乱世的同门师兄弟。
这世间……
无人能替。
他想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姜轻便已经看出来了,好意道:“宿雪只有仙尊一个师弟,我也喊你师兄,也许会惹仙尊生气。若是让你为难,那还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