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安无雪确实有点为难。

但话都让姜轻给说了,对方刚刚还被他冒犯过,又帮了他,于情于理,他再多说什么都不好。

他只是一笑置之。

可谢折风脸色却更难看了。

出寒仙尊平时就不常笑,看守密牢的落月峰弟子远远见着谢折风身影,就一直脊背挺直地站着,生怕仙尊突然走过来——现在还不敢动弹。

谢折风这么沉下脸,那些弟子纷纷胆战心惊。

安无雪眉头一皱,赶忙对姜轻说:“姜道友,若有要事,你可以直接传音于我。我从曲问心那得知之事,还要同仙尊相商,先行一步。”

他和姜轻说传音的时候,谢折风双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可他下一句提到了要同谢折风离开,这人面色缓和了一些。

下一刻,谢折风直接挥起灵力,拉着他离开。

城主府占地广阔,但对于长生仙而言,不过片刻方寸。

安无雪甚至没来得及听清姜轻的告别之言,眨眼之间,满院梅花映入眼帘。

困困被他们的突然出现惊到,乍然起身“呜呜”地嚎叫了一声。

北冥深冬积雪直至入夏才会消融,满地厚雪全是困困的脚印。

天光微暗,院中花灯在风里摇晃,照出谢仙尊颇为阴郁的面容,竟像是晴天之下只此一朵的乌云。

安无雪分明已经站定,这人却还是抓着他的手腕,不肯松手。

他困惑多于不悦,因此没有立刻甩开这人。

他悠悠叹气,问道:“是我今日审曲问心时,哪里越了身份和规矩,让师弟不开心了?”

谢折风微愣。

他眸光晃了晃,阴郁之色瞬时褪去,急忙道:“师兄不生我的气我都很是喜乐,我怎么可能生你的气?是因为那姜轻——”

那姜轻什么?

谢折风不知如何说。

他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憋闷与难受。

顽固的心魔已经寻着时机,在他的识海中猖狂地引诱着他。

他好不容易压下不该属于他的暴戾,理智归来,可他张了张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立场与资格置喙这些事情。

他先前怕安无雪让自己忘情,把自己推远。

现在怕安无雪漫漫人生中,挤入另一个人的影子——而那个人不是他。

但如果那人不是他……他能如何吗?

他是他的师弟。

也只是他的师弟。

就连同门之谊,都是千年晃眼而过,直至此刻才得来不易的关系。

谢折风没能说下去。

但他双眸愈发幽暗,抓着安无雪手腕的力道愈来愈大。

安无雪却更为茫然。

他一瞬间以为谢折风在委屈。

可谢折风怎么会委屈呢?

他满脑子的莫名其妙,只好说:“我带姜轻一起去审曲问心,此事我昨夜是同你打过招呼的。”

身前之人稍稍垂眸,双目微红。

这时,困困几步来到了安无雪脚下,蹭了蹭他的脚踝。

安无雪甩开谢折风,弯下腰把这个飞起来都懒得的小东西从积雪中抱了起来,顺了顺困困的毛发。

他平静道:“师弟随我进屋吧,我确实有要事必须和你说。”

他就这样转身,打开房门,抱着困困走进屋。

一如当年。

没有合上的房门瞬间安抚了谢折风,一句“随我进屋”就把他识海中那和他争斗了八百年的心魔打趴下。

他双眸之中戾意尽消,就这么无声地跟着进了屋。

房门关上。

谢折风随手一挥,卧房四方便落下了温暖的火精。

火精光华伴随窗边倾泻而入的天光,洒在安无雪的侧脸上,将明光照进了谢折风心中。

他忍住了继续追问姜轻的冲动,说:“曲问心说了什么?”

安无雪本就想谈及此事,可开口之时,他还是滞了滞。

他该从何说起呢?

他一开始是想直接找曲问心问无情咒的事情的,结果在此之前又知道了南鹤仙尊入落月前的身份,最终得出的消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千头万绪,他干脆放弃梳理,转而反问谢折风:“今天在密牢中,姜轻和我说了不少事。刚才他在你面前粗略提了一嘴,你可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

“嗯?”安无雪洗耳恭听。

“师兄有心悦之人了?”

“……?”

困困在茶几上翻了个身,肚皮朝上躺着,圆溜溜的眼睛先是转向左边的安无雪,再转向右边的谢折风。

“呜……”

什么乱七八糟的?

安无雪在谢折风的目光下,茫然而又生气道:“仙尊,我要与你说的,是两界大事。”

谢折风眼神轻闪。

“我……”

安无雪恍然。

从前满心满脑是眼前之人的是他。

他如今已经不愿再碰情爱之事,这人却成了当年的他。

天命当真是会讲笑话。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干脆不管这人,接着说:“你可还记得,除了如你这样登位的仙尊,落月峰弟子姓名,皆在弟子册。”

男人似是在打量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点头道:“是,我在弟子册上的名字是尊号和剑名。”

——出寒。

“姜轻几百年前在冥海深处,捡到了一个约莫一千多年前的灵囊,里面有着些许落月峰和阵道传承,还有一个碎裂的落月弟子玉牌。玉牌上的名字是——曲闻道。”

谢折风乍然回神,皱眉道:“弟子册上没有此名……姓曲?”

安无雪点头:“是,所以基本可以确定,曲闻道就是……师尊。而我从曲问心口中,问出了师尊身为曲闻道时,在北冥的过往。他……”

“……”

天色越来越黑。

又是一阵轻风扫过,梅花院落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又是几盏花灯亮起。

清澈的嗓音隐隐从房门中娓娓冒出,却被结界拦在了数不清的梅花里,带着那些往事,深埋在彻骨冰雪中。

困困在屋内待得无聊,走到了安无雪床头挂着的和自己相似的花灯前,拨弄了一下又一下旁边的莲花灯。

不知过了多久。

安无雪将所有事情告知谢折风,唯独隐下了无情咒一事。

还未收到曲忌之来信,在无情咒解法未定之前,他并不打算让谢折风知道神魂中无情咒的存在,以免横生枝节。

谢折风一直听着。

他一开始似是有些心不在焉,总是时不时旁敲侧击地提起姜轻,可之后他听到了断剑一事以及其中和曲氏千丝万缕的联系,神色也逐渐严肃。

安无雪说完后,问他:“登仙路毁,但背后那人在千年前就和曲问心说——你是个例外。”

谢折风确实是四方天柱崩毁之后唯一一个登仙之人。

“我记得你先前也同我说过,你杀我……”

他嗓音一顿。

谢折风也登时神色一紧。

他们其实已经谈过斩灭安无雪生机的那一剑。

可这说到底确实是永远无法在安无雪心尖拔除的刺,每每提起,总是有些伤心。

安无雪垂眸,默了片刻,镇定下来,用眼神止住谢折风想要开口的举动,接着说:“你说你杀我,是被心魔左右。我那时便想细问你,只是后来诸事纷杂,一时忘了。”

“你既然在雷劫之时就有心魔,当时是如何登仙的?可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能这般问出口,其实已经算是以平常心,将面前之人重新当成自己唯一的师弟。

可他说完,仍觉着胸腔有种空荡荡的酸疼。

就好像那一剑的痛楚穿过了生死,跨越了年岁,就算他换了一个身体,也仍然印刻在他心中。

他一直不愿过多提起,就是因为若是要谈论此事,无异于把当年自己最狼狈的一刻剖开来看。

他终究做不了不被所有往事所扰的圣人。

但如今正事摆在前头,安无雪知道轻重缓急,终于不再逃避。

他想,谢折风会怎么提及那一句“罪有应得”呢?

心魔也好,无情咒也罢,这些能影响师弟的心绪,却无法替师弟挥出那一剑。

这一瞬间,他久违地想了很多。

乱七八糟的心绪闪过,只有一瞬间的功夫,对他而言却已经过了许久。

他只能等着。

可安无雪等了许久,却见谢折风面露痛色,缓慢艰难地开口道:“我……是心魔……”

安无雪一怔:“此言你说过——”

他嗓音猛地一顿。

谢折风眉心雪莲剑纹倏地浮现,其上乌黑之气萦绕,竟有心魔势大之兆!

他赶忙站起,绕开茶几行至谢折风面前。

“师弟!?”

男人恍恍然抬眸看向他,一双眼睛雾蒙蒙的,还留着些许泛红之迹,眼神满是痛苦。

“师兄……”他突然抓着安无雪的手腕。

冷息环绕而来,安无雪方才还在想着那一剑的冰冷,此刻猛地一惊,下意识要抽手。

谢折风更是慌乱,直接上前抱住了他。

“谢折风!”

他站在谢折风面前,后退不得。

谢折风坐在茶桌旁,就这么顺势靠在了他身上。

这人又喊:“师兄……”

“松开。”

“师兄,我错了……”

谢折风瞬间湿了眼眶。

四方灵力愈发震荡,冲得屋外积雪飞起,梅花落下,安无雪立下的结界都裂出了痕。

心魔发作,灵力失控。

可这些疯狂的仙者灵力却完全绕开了离谢折风最近的安无雪。

分明什么都顾不得了,却还记得不要伤了他。

安无雪立在一侧,怒意稍退。

他发现自己在担心。

仅仅只是细谈旧事,居然能让这人许久不曾失控的心魔严重至此。

他鼻头一酸:“我都决定坦然处之了,你这是干什么?死的那个人分明是我,怎么我如今还要担心你因我之死而难过?”

“仙尊,”他喃喃道,“我才委屈呢……”

“师兄……”谢折风已经失了心智,只能哽咽着喊他。

他撇开眼,不再看他的师弟。

片刻。

周围灵力愈发紊乱。

安无雪敛下心神,正打算让困困过来,助他进入谢折风神魂,看看能不能助谢折风压下心魔。

这人却忽而气息一滞,猛地撇过头错开他,吐出一口鲜血。

四方震荡的灵力也稳了下来。

瞬息之间,心魔暂缓。

谢折风双瞳渐渐凝出神采,却仍然有些恍惚。

他还在回忆当年之事。

安无雪双指并拢凝出灵力,神识之力结于眉心,随时准备在谢折风再度失控之时出手。

可这人却只是痛苦地摇了摇头。

“你莫要担心,我心里有数……”

“那日,我登仙那日……是……是因为心魔,但并不仅仅因为心魔,我好像是……”他嗓音顷刻间哑了下来,“我是斩除心魔破劫登仙的。劫云散去,我……我便只记得,我持剑杀了……你,说你罪有应得……”

他双瞳一颤,赶忙抬起头,就这么抓着安无雪的衣袖,抬眸看着他的师兄,仓皇道:“我……我当真没有此意,一切都怪我,但我说不清,怪我,怪我被心魔左右失了记忆……”

“——你失了记忆?”

安无雪骤然打断了他。

谢折风一怔,点头道:“是,我记不清了……”

雪莲剑纹泛着乌黑,在这人眉心若隐若现。

“我记得登仙之时心魔发作,我分明将心魔割离……后来我斩除了心魔,出来寻你,你却已经——”

谢折风气息又开始急促起来。

细想当年当日当时,仿若雪崩于高山,厚重的冰冷将谢折风压垮。

苦痛成功助长心魔,他的心魔方才便因为姜轻而险些发作,此刻更是火上浇油,彻底一发不可收拾。

好疼。

好难过。

院内积雪再度飞扬而起。

灵力席卷四方,卧房内桌椅倾倒一片。

谢折风忽而突出一口黑血。

他灵力大震的那一刹那——

安无雪神色一凛,正待出手。

这人却自己抬手,如先前那般疾速点了几处大穴。

灵力被封,四方动静忽停,谢折风双眸涣涣。

他最后看了安无雪一眼。

这一眼似还是含着仓惶无措。

可他最终还是合上了双眼。

他知自己即将失控,自封灵力与意识,就这么毫不设防地昏倒在安无雪面前。

屋门已被灵力冲开,月华送入屋内,照在安无雪眼前,照在谢折风身上。

这人方才还随时像个失控的妖魔,此刻却眨眼间成了无力的小兽,躺在月光里,似是谁来都能扼紧他的咽喉。

安无雪着实没想到会到眼下这幅光景。

他低头,望着那人苍白的面容,抬手用衣袖擦了擦对方嘴角的血迹。

血迹染上袖袍,他动作猛地一顿。

——我在干什么?

他赶忙收手。

“呜呜?”困困困惑地歪了歪头。

安无雪没有动静。

他无声地站了许久。

直至夜越来越黑,他这才用灵力将谢折风送到床榻之上。

他看着双眸紧闭的男人,喃喃道:“忘了?怎么会……”

他一直以为谢折风先前含糊解释那一剑出于心魔,只是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现在来看——竟然是因为谢折风自己也记不清细节?

安无雪眉头紧锁,沉思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

似是冥冥之中,又像是适逢恰好。

曲忌之的传音符飘入院中,被困困叼到他的面前。

他指尖一动,打开符咒。

传音符里,曲忌之嗓音送来:“我寻到曲问心说的那株梨花树了。树下确实有书卷,但上面封了结界与禁制,我和裴千还需一日才能解开。”

“劳烦裴千和曲小仙师了。”

传音符却没断。

传音符的另一头,曲忌之似乎对裴千说了什么,把人支开到了远处。

“首座,”曲忌之悠悠道,“裴千之前就一直问我中咒之后的事情,我就猜是你让他问的,今天我看你对解咒之法确实格外在意,我冒昧再猜一下。”

“仙尊是另一个中咒之人?”

安无雪面色倏沉:“你问这个干什么?”

曲忌之却笑了一声:“首座不必发怒,我没有恶意。首座救过裴千,有恩报恩,我自然还是不要做一个哑巴比较好。

“两界皆知当年出寒仙尊大义灭亲之事,如今首座死而复生,与仙尊之间……我也能看出来一些。

“我知晓我的情意,可我当时中咒也忘得一干二净,是在解咒之后,我才记起我对裴千的情意。既然谢仙尊无情咒在身,却还如此情深,那他不可能做出杀你这种事情的。个中缘由我肯定不清楚,按理来说,仙尊应当会和你解释才对。可你们二人似乎至今还是隔阂极深的样子,看来仙尊并没有解释清楚。

“我是中过咒的,有些事情首座想不到,我能想得到,我也能知晓要在中咒之时还保有情意是多难的一件事。

“因此我多嘴一句。他杀你之事和情爱有关,其中隐情,也许勾动了无情咒,连仙尊自己都记不清楚。

“他与首座所说,首座也许——不能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