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无雪已经忘了自己腰间挂着的寒桑花。
他拿到解咒之法便赶着回来,御剑之时正用神识扫过玉简,正在确认曲忌之送来的解咒之法有没有别的问题。
御剑落下后,他自然忘了这朵不得已才带走的寒桑花。
他行至谢折风眼前,却见师弟本来明亮的双眸幽幽暗下,一言不发。
“师弟?”他试探地又问了一句,“你的心魔还在作祟?”
若是心魔发作未被压制,他不能妄提无情咒。
“……我帮你探探识海?”他问。
谢折风依然没有作答。
安无雪困惑地抬起手,想点上谢折风眉心,可刚一伸手,那人居然猛地擒住他的手腕,直接将他拽至对方胸膛之前!
他此刻对这人根本毫无防备,乍然回神,已撞上这人胸膛。
气息交织。
许久没有动静的傀儡印在双方气息都毫不退让的情况下隐约有发作之势。
可安无雪只能察觉到手臂一阵发烫,谢折风却反而呼吸一滞。
这一滞,总算给了他喘息之机。
“师弟!”他在师弟怀中,无奈多过生气,“你又在发什么疯?心魔还在作祟?”
谢折风牢牢地抱着他,不答。
无声之中,安无雪抬眸望去,只见雪莲剑纹泛着乌黑若隐若现,却没有先前那般失控之兆。
师弟眼眶泛红,双眸幽深,分明似是在疯狂的边缘,又十分平静地望着他。
随后,这人低下头,缓缓凑近安无雪脖颈。
只这瞬间暧昧不明的靠近——
安无雪蓦地一慌,急促道:“你干什么?”
他想退开,可谢折风根本不松手。
这人似是轻嗅了嗅他身上沾染的淡淡酒香,抓在他腕上的手不可抑制地紧了紧。
师弟一双眼睛愈发红了起来,嗓音低哑而危险:“……姜轻的气息?师兄又去见他了?北冥的冬下桑是欢喜之酒,师兄和他喝得开心吗?”
“你——”
“他送的花当真如此好看,能让师兄迫不及待就挂在腰间吗?”
嗓音已经裹上了委屈。
不由分说发疯的是这人,倒头来委屈的居然还是这人。
安无雪茫然低头,看到那朵已经被仙者灵力逼得有些萎靡的寒桑花。
他恍惚之中,似是有些明白过来。
……谢折风是以为他和姜轻之间收花定情意了?
“……”
他竟不知能说什么。
本就没有的事情,误会的是谢折风。可他和谢折风解释什么呢?
情爱之事,若有误会,也该是和爱侣解释误会。
他和谢折风……哪里是什么爱侣。
安无雪沉默了片刻,谢折风便已经把他的反应当做无话可说的默认,就这么挨着他,伸手便要把这花扔了。
安无雪眉头一皱。
他不在意这花,但他不想纵容谢折风如此,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仙尊这是要不顾我意愿地扔了我的东西?”
这一声“仙尊”居然比方才那些质问推拒都有用,谢折风动作一僵,终究还是没敢动那朵花。
安无雪仍然被这人环在怀中,靠在对方炽热的胸膛之上。
他耳边,师弟紊乱的气息洒下温热,热得他耳垂和脖颈都红了起来。
他在此之前,心心念念师弟中咒之事,为此临时爽了姜轻的约,急忙赶回,归途都在看玉简,回来却被这人不由分说这般问。
偏生这人反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惶恐地和他说:“师兄,是我昨夜没能控制好心魔,又让师兄生气了?还是我又让师兄想起了当年之事,你怨我?你怨我,打我骂我杀我都好,为何要去和那姜轻喝酒?为何要收他送你的寒桑花?”
为何?
他和一个道友吃茶喝酒,还得通禀谢仙尊不成?
安无雪脾气难得就这么上来了,咬牙道:“怎么?仙尊既不让我祝愿你有心仪之人,又要管我的情爱私事?上一回你便威胁我,这一回你又要威胁我什么?”
“我这命可只有一条,不够仙尊杀两次,仙尊可要想好用哪件事来威胁我。”
谢折风双瞳微震,连委屈也不敢了,匆忙道:“我没有……我不会威胁你的……我只是、只是不明白,师兄不是不喜欢寒桑花吗?你若是嫌弃我摘的不够好,我再去寻,我去寻往年散落在外的每一朵!”
“你是不是真的疯了?别人送给道侣的寒桑花你也要去抢来吗?你做什么仙尊,你该做魔尊才是!”
“可你喜欢……”
“我不喜欢寒桑花!”
他喜欢的从来都是琅风归絮高洁明净的雪莲。
“那你为何要收姜轻的?他哪里比我好?”
安无雪已经觉着有些荒谬了。
“仙尊统率两界,如今是在背后和一个渡劫初期的胎石比较吗?”
“我嫉妒他。”
“你——”
“他没有我爱你,”谢折风嗓音愈发低沉,“他看你的眼神至多只有倾慕之情,根本没有红尘情爱!这朵寒桑花年岁不浅,存世起码几百年,不是他为你摘来的!还有……”
还有什么?
谢折风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却又有很多话想说。
他急得手足无措,却又死死地抓着师兄,像是这么一松手,师兄便会彻底消失,一如千年前那般,他上天入地也寻不到一缕残魂。
他真的黔驴技穷了。
安无雪说他统率两界,可他能杀了宵小,能号令苍生,却留不下一个人。
他还想说什么,却听安无雪说:“你说你比姜轻爱我?仙尊,你能不能清楚一件事——哪怕不是姜轻,我便是从修真界的无数仙修中任选一人,都不会和我有亲手杀身之仇。”
谢折风浑身一僵。
安无雪继而自嘲般笑了一声:“除了你。”
谢折风气息猛地一顿,身周灵力停滞片刻,倏尔混乱起来!
他又疼了起来。
神魂在疼,心也在疼。
心魔刚刚被他平复,如今死灰复燃般拼尽全力想破除他的压制。
可没人会喜欢一个不受控制的疯子。
他已经怕得很了,他根本不敢吓到师兄。
谢折风拼命压制着。
他的神魂像是被什么东西左右撕扯着,疼得仿若凌迟。
他悔恨,嫉妒,难过,伤心。
师兄说他疯了,也许他早就疯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安无雪,看着对方笑意还未落下的面容,看着那微微弯起的双唇……
师兄若是和姜轻去喝了酒,带回了寒桑花,姜轻亲过这双唇吗?
他和师兄双修之时……亲过这双唇吗?
四方灵气滚动,似是在清冷的夜色中涂上了一抹热意。
谢折风意动了一瞬。
安无雪并未察觉。
他被谢折风问了一连串莫名其妙问题,生了一肚子的气。
但他刺完谢折风,气已经快撒完了。
他终究还是……更担心师弟的心魔与无情咒。
他还靠在谢折风胸膛之上,正想后撤几步,同对方说无情咒之事。
可他眸光落去,正好瞧见谢折风的视线落在他的……
“谢折风,”他一字一顿,“……你想亲我?”
男人心虚一般,眸光一闪,赶忙错开安无雪的目光。
这人气息环绕在侧,安无雪傀儡印似乎在隐隐发烫。
可他并没有任何发作之兆。
反观谢折风……
似乎他的傀儡印每次更烫一些,师弟气息便停顿一下,比他还更像个被下了傀儡印的。
安无雪神思一顿,皱眉。
他想起自己先前在北冥剑阵里,灵力用空了一次又一次,傀儡印早该发作折磨他,可他也仍然没有察觉。
这么久了,傀儡印像是失效了一样。
难道……?
他心念一转,不退反进,就这么就着谢折风抓着自己的力道,抬起头。
谢折风没想到他突然如此,神色怔愣了一瞬。
“师兄——”
安无雪蓦地亲了上去。
唇齿相交。
一切言语都被堵在了唇舌之中。
谢折风忘了呼吸,如临大敌,浑身紧绷。
一刹之间。
这人猛地用双手将安无雪紧紧抱在怀里,瞬间反客为主,像是野兽品尝得来不易的猎物一般,珍惜而又用力。
安无雪本来只是想试探傀儡印的情况。
他不曾预料到谢折风失控得如此之快,没能忍住轻哼出声。
“嗯……”
这一声轻哼更是拉断了谢折风最后的理智。
心魔沉寂,识海却沸腾。
仙者灵力温柔而狂躁,似是要将月光都碾碎。
安无雪不可自抑地想起了冥海那一晚。
这人气息便这样将自己困在方寸之地,在他耳边喊他“阿雪”。
可他眨眼间又想起陨落那日的那一剑,想起风雪之后越走越远的熟悉的背影……
无情咒解法已经拿到手,师弟解咒之后多半能想起当年那一剑的细节……
他想,他是不是该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其实并没有看错人。
相信自己,当年的心动不是毫无结果的飞蛾扑火……
随后他心中一片空茫,忘了最开始只是想试探。
他什么都没想,反倒抛开爱恨,沉溺其中,一动不动,任谢折风施为。
“呜呜……”困困在门边探出头来,歪了歪头,又缩了回去。
似是须臾,似是许久。
安无雪终于稍稍睁眼,双眸之中还含着不曾褪去的朦胧。
他从沉溺的过往和迟来的爱恨中拔出神来。
他终究不是千年前那个满腔情爱的少年人。
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倏地——
他体内灵力于经脉之中游走,在同一时间全都冲着傀儡印所在而去!
傀儡印被灵力刺激,本该发作得更厉害。
可安无雪毫无所觉,谢折风却闷哼了一声,气息一滞,力道都松了一瞬。
安无雪趁机后退,撇开了对方。
谢折风神色恍恍。
他怔怔地望向师兄,同对方冷静清醒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冲动之后,谢折风缓缓回过神来。
安无雪怎么可能主动亲近他?
——师兄发现了。
他眼眸一颤,方才被唇齿相交勾起的喜乐顷刻间被浇灭。他惶惶道:“师兄……”
安无雪终于离开了那温热胸膛,深夜的寒凉轻而易举地将他包裹,却更让他感受到脸颊的热。
他深吸一口气,压着嗓音,怒道:“仙尊好本事,何时在我的傀儡印上动的手脚?”
——他方才是故意勾动谢折风情念,以此验证自己的想法。
他的傀儡印不是没有发作,而是发作在了谢折风的身上!
谢折风怔怔道:“我……”
“我同你说过,我不需要你为我分担这些,也不想因此欠你什么。”
“我只是担心师兄受苦,我没做别的……”
谢折风嗓音轻轻的,心中还在担忧。
可他不知是不是瞧见安无雪双唇之上的水色,下意识抬手,指尖轻触嘴角。
安无雪:“……”
烦心。
他不再说话了,转身,弯腰,抱起了躲在门边的困困。
谢折风发现他要进屋,赶忙伸手想拉住他:“师兄,姜轻——”
安无雪自己也心烦意乱,又对谢折风此举有些生气,他没好气道:“我便是收了姜轻的寒桑花,要和他结为道侣,又如何?仙尊是连同门都不做了,和我再次撕破脸也要管我的私事?”
话音未落,房门“砰”的一声合上,将谢折风关在门外。
结界顿时落下。
“呜——”困困的叫声都被隔绝在了结界之中。
谢折风被近在眼前的结界往后一弹。
他分明能破开结界,但他不敢如此做,也不会如此做。
哪怕他心中已经惶恐又起。
——“我便是收了姜轻的寒桑花,要和他结为道侣,又如何?”
他放在结界之上的手悄然握紧成拳。
师兄……
师兄当真对那姜轻有情爱之心?
仅仅只是想了这么一瞬,他只觉胸膛都被利刃搅碎,神魂已经被大卸八块,浑身都在疼,却无药可救,无计可施。
无尽的恐惧瞬间将他淹没。
但他能如何呢?
师兄说得对,他又能如何呢?
他恨不得师兄余生喜乐,无人能伤安无雪分毫——包括他自己。
他只能站在结界外,听着里头完全听不到的声响,就这么在积雪旁的梅树下站着。
安无雪全然不知谢折风还留在屋外。
他本来就还想看看解咒的玉简,眼下他被谢折风这么一气,干脆关起门来,细细研读那解咒玉简,确保曲问心没有在解咒之法中埋下隐患。
他从前便更擅研习阵道咒术,细细翻读玉简起来,不过片刻,面颊的红晕便褪去,他气也消了,渐渐心无旁骛。
屋内火精明亮,困困都趴在床踏上睡得肚皮朝上,外头明月西流,日升东方。
天色居然就这么亮了。
黑夜埋入苍穹深处,带走了昨夜星辰下的爱恨。
安无雪完全确认解咒之法没有问题后,在上面留下了许多批注。
下咒的是南鹤剑尊,解咒还得谢折风这个长生仙自己来解。
师弟是个剑道天才,咒术之上,只能算是上佳,他怕对方解咒出错,仔细地留了些解咒之时需要小心的点。
做完这些,他将玉简收起来,拿着走到房门前,打算去找谢折风言明所有事情。
可结界撤下,房门打开,门外之人便猛地回身看来。
那人不知在外站了多久,似是挂了一夜的霜雾,转身之中,便送来不少冷息。
偏生长生仙不怕寒凉,师弟全然不知自己此刻多么冰寒,就这么两步冲到他的面前,惶恐地抓着安无雪。
他甚至不敢抓着安无雪的手,只那么抓着安无雪的衣袖。
安无雪看着他还是有些微红的双眼,微怔:“你昨夜没有歇息?”
“师兄,”谢折风完全没在意这个问题,生怕安无雪转身离开一般,赶忙道,“我昨夜一时情急,又让师兄不高兴了,是我的错。”
昨夜……?
安无雪想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遗忘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眉头轻皱,觉着这人身上着实挂了太多的夜露。
他正想把师弟拉进屋再细说。
谢折风却又忙不迭用着恳求的语气低声说:“你若是……若是喜欢姜轻,你喜欢他什么,我都去学,好不好?他能做到的我一定都能做到。”
安无雪一愣。
谢折风摸不准他的想法,又说:“修士之中若是道侣之间修为相差过大,多半会容忍高修为者豢养炉鼎。姜轻不过是渡劫初期,不敢对师兄有所置喙,我会解决剑阵祸事,助师兄解除傀儡印。”
“到时,我……”
此言太过折辱,谢折风想了整夜,此刻仍然滞了滞。
可他一个咬牙,便接着说:“我想留在师兄身边,你可以当我是你的炉鼎,在我身上留下奴印助你修炼也行,我绝不干预你喜欢和谁在一起……”
他说着如此卑微之言,却还生怕安无雪嫌弃拒绝,忐忑不安地看着他的师兄,缓着嗓音,问:“这样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