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风正在看着师兄的双唇。
他看着那双薄唇微动,送出清冽动人的嗓音。
他喉结滚动,双眸幽幽,攥着安无雪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此言一出。
谢折风心中始终绷着的那根弦就这么断了。
——别说了。
——他快克制不住了。
安无雪听不见师弟心中的挣扎。
他无奈道:“我说你为何下了灵舟便心事重重的样子,原来是在想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谢出寒,你人哑巴,心里话倒是真多,你——唔!”
骤然间。
唇齿相交。
一切声响似是被突然凑近的那人吞了下去,谢折风不由分说地落下久违的亲吻。
不是上一次试探那般带着报复似的野蛮,也不是包含试探的别有目的。
它冲动而又纯粹。
安无雪登时心念一空。
——谢折风在干什么!?
他不过片刻惊诧,那人根本没给他任何喘息之机,攻势如疾风骤雨而来。
“唔——”
他双眸一滞,眸光微涣。
冷息不容反抗地黏着在他身上的每一处,他们的灵力冲撞在一起,却谁也没有伤到谁。
傀儡印被熟悉的气息瞬间勾动,他全身都没了力道,靠在长松粗干上,落入谢折风怀中。
“唔……”
谢折风更加用力了。
傀儡印的发作此刻发作在谢折风身上,他气息愈发急促,四方灵力不住地扫落霜雪,覆在他的黑发之上。
安无雪着实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又热又迷糊,根本没办法思考其他,只能本能地推了推谢折风。
这般的推拒反倒像是催促,男人停了一瞬,刹那间更用力了。
朦胧中,安无雪稍稍睁开双眼。
师弟面容近在咫尺,雪莲剑纹闪动。
这是……?
剑纹异状……
安无雪猛地拔出神来——心魔!
他一愣,这人又在得寸进尺,似是在顺着他的唇角往下亲去。
他赶忙一推。
可仓促之中,他的力道太轻,灵力太软。
谢折风气息沉沉,抓着他,低声喊他:“阿雪——”
“——嗯?”
这人倏地一滞。
安无雪咬了他的唇角一下。
谢折风神思还未清明,黑瞳似是蒙着一层雾,又浮现淡淡血丝。
他愣了片刻,骤然露出慌乱之色,赶忙后退几步,同安无雪拉开距离。
安无雪听着这人念了几句清心咒,浑身灵力这才重新平复了下去。
师弟又看向他,急忙道:“师兄,我刚才……一时失控。”
安无雪咬牙。
一时失控?
听上去可真是无辜!
这人刚才那般……他也险些沉在得来不易的片刻温存中,若不是瞧见雪莲上的乌黑,还不知这人心魔已经发作得如此严重。
他在灵舟上睡着的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问谢折风:“你的心魔怎么回事?”
“惯常如此……”
安无雪压根不信:“小谢公子什么也不告诉我,这是又要做个哑巴了吗?”
“小谢公子”这个称呼,还是千年前琅风城未破、谢追尚在人世时,城中修士这么喊年少的谢折风。
他们总会说:“小谢公子生得真好看,听说修行上很有天赋,怎么偏偏不说话?难不成真的是个哑巴?”
安无雪没想到自己也有亲口说这种话的一天。
谢折风被他突然这么一刺,已经懵了。
出寒仙尊还在忧虑师兄会不会因此生气,无时无刻不在同识海中叫嚣的心魔争斗,一时之间分辨不出师兄的怒火从何而来。
“算了,我也不想听你说,”安无雪双指并拢,将神识凝结于指尖,“收回灵力护体,打开你的识海,我要进去一观。”
谢折风双瞳一震:“师兄!”
安无雪已经伸手点在这人眉心。
谢折风可以很轻易地挥开他。
若是这人死活不给他看,封闭的识海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弹开他的神识。
但谢折风没有。
安无雪能感受到师弟的紧张与抗拒,但仙者灵力没有伤害他分毫,依旧让他的神识畅通无阻地进入识海之中。
师弟不想让他看,但还是没有阻拦。
这是安无雪第一次进入谢折风的识海。
哪怕是上一世双修,他们也不过是神魂交融,神识交缠。
识海是修士最隐秘的地方。
观看识海,同剖开一个人的心来读没什么区别。
安无雪没想到谢折风的识海是这样的。
四方都是沸腾的乌黑——那是心魔浊气。
心魔的声音响彻识海,时不时伴随着谢折风斩钉截铁的回答。
“……你为什么还要忍?”
“你都带着师兄回葬霜海了,结界落下,你想干什么都可以,何不任性而为?”
“这世间仙者诸多顾忌,善人不得好死,唯有妖魔才能想做什么做什么!”
安无雪:“……”
师弟的回答很是短促。
“闭嘴。”
他识海被心魔撕扯,神魂痛苦,可是内心却不为所动。
识海翻腾得更厉害了。
随后又是一些安无雪从未听过的千言万语。
谢折风清醒的意识在喊他:“师兄,别看了。”
安无雪不理会他。
若是不看,这人根本不会同他说这些。
他瞧见了不少幻影。
全都是不同模样的“他”和“谢折风”。
有的是记忆中的过往,有的是刚才发生的片刻,有的……是从未发生过的,不知是谢折风还是心魔所想的场景。
“……”
难怪谢折风这么不想让他看见。
识海轻轻晃动了一下,谢折风清醒的嗓音局促而又窘迫:“师兄,这些没什么好看的……”
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乍一眼看过去,他差点没忍住直接在谢折风的识海中对心魔出手。
他气都气不起来,只想等一会收回神识,好好问问谢折风,到底为什么憋着那么想法不告诉他。
安无雪凝神,撇开杂念,细细听了一会此起彼伏的心魔言语。
他终于明白灵舟上发生了什么。
他这才收回神识。
与此同时,谢折风缓缓睁眼,双唇微动,踌躇犹豫。
安无雪又敲了这人额头一下。
“你原来是这么想的?我心疼你才哄着你?是,你倒是没想错,我在幻境里看到的时候,心疼了许久。”
谢折风急了:“师兄!心魔是我自己的事情,同你没有关系。”
“心魔是你的事情,可你我哪怕没有这些恩仇,你就不是我的师弟了吗?”
安无雪这一回说得格外缓慢。
“我为什么不能心疼了?我的师弟心魔缠身八百年,分魂八百年,他还怕我看到这八百年而不敢言说,我确实心疼。”
谢折风神色一顿。
他黑瞳倒映着安无雪的身影,眼神幽深却沉肃。
他说:“可是我更心疼师兄。”
安无雪一愣。
“我确实怕你瞧见我‘死’后千年,因为我知道你会因为我分魂八百年而心软。其实我已经不记得那时候的疼了,那些疼远没有寻不回你的时候觉着疼,所以应当是不怎么疼的。”
“而且……难道师兄不疼吗?”
谢折风眼眶微红,“我直至如今都不敢回想,你浑身是伤,又被浊气侵入经脉,抱着希望回来找我,却在落月山门下看着‘我’走远的时候,会有多难过?你从来不喊疼,唯一的一次,我却没能把你抱起来,没能持剑立在你的身前……”
如果他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让安无雪看到他的疼,那师兄的疼怎么办?
师兄被拼尽全力护住的两界修士围堵在荆棘川的时候就不难过吗?
师兄罪名加身无可辩解的时候就不委屈吗?
师兄孤魂飘荡千年,就不痛苦了吗?
千年前,他的师兄肩上已经扛了太多的东西,如今好不容易可以都放在他的身上,他那曾经算不得苦楚的苦楚,怎么能又成为安无雪肩上的重担呢?
“不要可怜我,”他说,“我可以穷尽一生追寻你,也可以日日夜夜陪伴在你身侧,恳求你,但你可以不用答应我的恳求。
“我确实总是在克制,我很想强行让你只能看到我一人,我也确实总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了。但我会忍住的。”
安无雪缄默许久。
他先前想说师弟婆婆妈妈的,可这番话听完,却说不出口了。
他抬手擦了擦唇角。
指尖沾染上了些许鲜血。
他咬谢折风的那一下极为用力,还用了灵力,咬破了谢折风的唇,自己也沾染了血。
这人身体是化形而出,鲜血细看其实没有生人之气,他先前从未细细瞧过,因此没有发现。
他用指尖摩挲了一下这滴鲜血。
他嘀咕道:“心疼你才给你好脸色?我从前杀了那么多妖魔和作恶仙修,怎么没心疼过他们呢?我若只是对你心软,我干脆给你再下一个无情咒让你忘了一切,做个不为私情所扰的仙尊就行,还在这边担心你那妖魔骨同心魔的关系?
“你想忍,那你自己忍着吧。”
他直接转身,朝着他先前住在霜海上的卧房而去。
困困不知何时已经独自飞走,去了松林深处玩耍。
只有谢折风一人还站在这满地扫落的霜雪和松叶上。
他也抬手,擦下嘴角鲜血。
他想着安无雪刚才自言自语的那段话。
——“我若只是对你心软……”
“只是对你心软”。
什么意思?
不只是对他心软……?
谢折风神色一顿。
前方不远处,安无雪站在长廊上,突然回头喊他:“愣在那干什么?”
一阵长风送来。
安无雪眨眼间,出寒仙尊已经掠步至他面前。
男人双眸之中已经没了先前的局促与慌乱,反倒装满了明亮。那人骤然揽住了他的腰,动作小心翼翼,仿若在捧着什么举世无双的珍宝。
可师弟手中力道不减,牢牢地将他锁在怀中,生怕他下一刻便溜走一般。
他一愣:“你——”
天旋地转。
两人身后,一处卧房门被灵力打开。
又“砰”的一声关上了。
安无雪意识到自己被人放到了床榻之上时,只听见那人在自己耳边说。
“我忍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