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无雪双眸微动。
他一下一下地眨着眼,鸦羽似的睫毛一颤一颤的。
“……你以为我走了?”
谢折风一滞。
这人环着他的双手似乎更用力了一些。
雪莲剑纹逐渐平静。
“我……”谢折风嗓音之中还带着后怕,“没有,我知道如今诸事未定,师兄不会放下苍生不管。我只是……只是刚醒没了脑子,你……不必理会我。”
他说着“不必理会”,目光却直勾勾地挂在安无雪的身上,生怕一个眨眼安无雪又会不见。
安无雪心底似乎软了那么一下。
他听过妖魔的求饶,见过恶者的哀嚎。
可他从未心软过。
怎么千年生死一遭,他还越活越回去了呢?
他闷声问:“你怎么会认为我走了?”
“我醒来没在霜海上见到你……”
“然后呢?”安无雪对上这人的目光,“我如果想走,昨日为何不推开你?”
谢折风一愣。
安无雪咬牙:“昨夜我说不用了,仙尊非要再来一次的时候,怎么不怕我走呢?”
男人眸光一闪。
但这人居然只是心虚了一瞬,眉眼稍动,目光落在安无雪双唇之上,神色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你在想什么……?”安无雪嗓音愈沉。
这人习惯了对他有问必答有求必应,脱口而出道:“昨夜师兄说不用的时候——”
果然没在想什么正经事!!
安无雪挥起灵力就把这人往后打去。
师弟对他毫不设防,骤然被他撇开怀抱往后一推。
安无雪听到闷哼一声。
堂堂仙尊,就这么被他推到后方的竹子上,撞了一下。
他没想到谢折风完全没有用灵力护体,一个怔愣间,师弟已经倚靠着长竹,神色落寞地咳了几声。
安无雪指节微蜷,神色一顿,走上前问他:“我打疼你了?”
谢折风面色苍白地摇头:“无碍。我刚才举止无状,让师兄生气了……”
这人又咳嗽几声。
安无雪莫名有些不自在。
“谁让你——”
他话语一顿,迅速眨了眨眼。
不对。
他眼角一垂,眸光一凝,一字一顿道:“你如今不是剑骨化身吗?怎么还会被我打到咳嗽?”
谢折风咳嗽声猛地一滞。
安无雪:“。”
又装可怜!!
他上当一次还不够,怎么可能还会再上当一次!
而且这人装可怜装得这么得心应手……
年少回忆随之涌上安无雪心头,他眉头微皱,一点点明白过来。
他举目望去。
竹林落下细碎光影,不远处的长石之上似乎还有近日来弟子们练剑留下的剑痕。
不知其中哪块石头是千年前安无雪和谢折风练剑时坐过的,时隔千年仍然静静地躺在一旁。
当年他们也是在这里……
“……你那次练剑磨破手,是没发现还是故意的?”
“……”
“有一回你被剑光划伤腿,坐在竹林中等我发现你,才和我说你没有疗伤的药,所以我把你带回我的住所养伤了几日……你当时真的没有疗伤的药吗?”
“……”
“谢出寒!!!”
“师兄,”谢折风可怜兮兮地说,“你别生气,我知错了……”
安无雪不理他,随手唤出竹林里供给弟子练剑的普通灵剑,御剑而起。
谢折风赶忙跟上。
直到他飞入霜海结界,回到了霜海门前,谢仙尊依然还是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他稍稍回头看去,只见谢折风面色微白,神色紧张,双眸之中似是有些失落。
安无雪只不过回眸一下,这人便露出了期望之情。
可安无雪没有说什么,谢折风还是不敢上前。
安无雪停步,沉默片刻。
他叹了口气:“我要和你说说根骨一事,你离那么远,是仙尊不当了,想当个守门弟子?”
谢折风眸光一亮,这才几步上前,低声说:“我惹师兄不高兴,不敢在你跟前碍眼。”
“哦,所以在我跟后碍眼?”
谢折风:“……”
这人思忖了一会,反倒面露肃然之色。
“你若当真觉得我碍眼,我……”
他想说他不打扰师兄了。
但这话临到嘴边,居然说不出口。
他不想见不到师兄。
安无雪如今一眼便能看出谢折风心中弯绕,心下无奈,道:“你刚才说错了一句话。”
谢折风登时正色,错在哪都没听就积极认错:“我知错了,师兄告诉我哪儿错了,我绝不再犯。”
“绝不再犯?我看你现在就在犯。”
谢折风一愣。
“你刚才在竹林中,说你相信我不会离去,是因为诸事未定,苍生大事在前——此言说错了。”
他直视着谢折风,“我若当真只是因为这个,那你便是把出寒剑架在我的脖子上,或是用天底下所有的酷刑逼我,我都不会与你同归霜海。”
谢折风也直勾勾地看着他。
霜海封锁,门前无人。
长松抖落霜雪,挂在他们肩发。
倏地。
师弟凑上前来,双唇贴上了他的嘴角。
……
这一吻克制而温柔,绵长却不恼人。
它并无迷糊朦胧,也没有失控脱缰。
千年生死一场,后路如何尚未可知。
他们谁都知道,祸事还未结束,不论是安无雪的身体,还是谢折风的魔骨,都是未知之数。
但从昨日至今,又在这一刻,他和谢折风都默契地放下了这些心中之事。
天地茫茫,仅有他们两人。
许久。
谢折风放开了他。
安无雪从脸颊红到了脖颈。
谢折风还偏偏看着他脸红,嘴角不自觉勾了勾。
这人笑得其实很不明显。
但谢仙尊平日里面色如霜雪,浅浅笑意也如冰雪消融,瞬间送入安无雪眼帘。
他瞪了师弟一眼。
师弟这才乖乖收回目光。
安无雪伸手:“你先前挂在门前的那个魂铃呢?”
——霜海门前的长松上挂着的还是安无雪先前做的赝品。
谢折风将破旧的魂铃递给他。
安无雪眉眼微弯,笑着接过,不用任何灵力,徒手将那赝品换了下来。
他不太擅长直言许诺什么。
但他可以把这只有他能敲响的魂铃挂回去。
“师兄……”
“往后尘埃落定,我们回到落月,你若是闭关,总要给我留个能立刻喊醒你的东西吧?”
谢折风眼眶微红——他听懂了此言含义。
安无雪见他总算没了先前那般患得患失,这才说:“养魂树何在?”
他们要看根骨,便会魂灵离体,有养魂树护持最好。
谢折风说:“师兄跟我来。”
他领着安无雪入了松林深处。
安无雪第二次见到了养魂树。
金光洒入他的眼眸,他仰头望着那璨璨金叶,感受着养魂树光芒带来的神魂舒适之感,心下复杂。
上一次来此,他还不知整个落月上下,其实只有他和身前之人能瞧见璨璨金光。
“师兄。”谢折风转过身来看他。
这人突然双手一动,结出法印。
安无雪还未来得及困惑,便看出了这是什么咒术。
此咒不难,甚至稍微有点修为的修士都能用。
“生死咒……”他皱眉,呵斥道,“你干什么?我不要你给我这个东西。”
生死咒为阴阳法印,阴印落在神魂,阳印可以掌控阴印。
此咒不是禁术,却鲜少得见,因为……
阳印所有者若是捏碎了阳印,阴印也会随着破碎——不论修为如何。
这是控人性命的咒术!
谢折风却满怀期望地把凝结好的阳印递到他的面前。
“我知道你不会想要,”这人嗓音低哑,“但是我不是一定要你把我当奴仆的意思,师兄不会愿意用此咒控制我,我都明白。”
“那你这是在干什么?”
谢折风掌心之上浮着那已经随时可以控制他性命的法印,缓缓地说:“我昨夜好高兴。哪怕是三日以前,我都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曾经以为能够日日看着你好好地活在世上,都已经是上苍待我不薄。我没想到还能同你一起回来,一起在落月峰中同床共枕……
“这一切像梦一样。我今日醒来,没有在身侧瞧见师兄,分不清我是不是真的做了一场梦,一切都不过是我梦中的奢想。
“我甚至没有来得及找你,心魔就在我识海,和我说那些……让我任性胡为的话。”
安无雪垂眸。
他刚才确实瞧见了。
谢折风见到他的那一刻,心魔便像是随时失控的样子。
“……我真的害怕。我怕你醒来便后悔了,我怕你还是不想理会我,所以偷偷趁我睡着离去,连一句话都不留给我。
“我控制不住心中的恐惧,刚刚我用神识扫过霜海,也寻不到你的身影。那一瞬间,我真的险些控制不住。后来我继续展开神识,才发现你在竹林。”
“但是你还是控制住了,”安无雪认真地说,“我的师弟碎魂闭关八百年,都不曾让心魔为祸世间,他不会是被心魔掌控之人。我相信他,我不需要用任何东西去控制他。”
谢折风摇头。
“这不是控制我。这是助我。”
安无雪微怔。
“我如今是仙者境,又必须坐着这仙尊之位安稳四海两界。哪怕我没有心魔,我与师兄之间,终究和从前不一样。我还记得你先前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你刚醒来之时,不是完完全全一点不怨我,只是因为你觉得不是我的对手,你没法杀了我。
“此言如今也是一样的,若是师兄将来还是有想杀我的理由,此印便能助你。即便没有,我之妖魔骨也是隐患。如今我能控制,可我若是之后当真发疯了呢?师兄,我也相信我自己,但是我更怕伤害到你,我相信现在的我,却不敢相信未来的我。
“当年我也不曾料到心魔会借用妖魔骨杀了你。”
师弟虔诚地看着他。
“生死咒的阴印在我的神魂之上,阳印可以掌控我的生死。只要你捏碎阳印,就可以在眨眼之间彻底杀了我——碎了我的神魂。
“师兄一定能登仙的,就算现在不能,往后我也会穷尽一切助你。但在师兄登仙之前,我希望师兄收下这枚阳印。”
谢折风说着,另一手拉起安无雪的手腕,将阳印送到他的掌心之上。
安无雪没有推开。
他已经听明白了师弟的意思。
他无声地将那阳印收入自己识海之中。
谢折风双眸明亮。
“多谢师兄。”
“……你把你的生死这般交给我,却还反过来谢我?”
谢折风看着被养魂树金光笼罩的师兄,语调沉缓。
“你拿着阳印,才不会同我相处时有所顾虑,你我之间,才是真的没有上下高低。”
他笑了。
冰雪消融,寒冬入春。
“我负你良多,你却还愿意交托于我情爱,我自然很是感激。”
“多谢师兄,我今日……很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