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朝谢折风走来。
海水平静,雪莲摇摆,浮冰自行避让漂至两侧。
雪妖是风雪的化身,是归絮海的宠儿,她行走海面之上,如入无人之境。
方才的一切厮杀仿佛被海浪吞没,只余下四方宁静。
他们好似血亲阔别已久重逢,无妖无仙,无争无斗。
唯有出寒剑感知到主人的心绪,嗡鸣不止。
谢折风一动不动。
可雪妖每靠近他一步,他体内的妖魔骨便躁动得更厉害。
他的体内已是惊涛骇浪。
仙者灵力于经脉中游走,剑骨震颤。
他拼尽全力压制着妖魔骨。
可那是他天生的魔障。
他压不住。
剑纹完全显出乌黑,谢折风气息一滞,嘴角溢出黑色的血。
雪妖在他面前停步。
她眉梢微动,笑意敛下,双目之中盛满忧愁。
她抬手,纯白衣袖飘动,顷刻间沾染上谢折风的血。
她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迹。
“我的孩子。”
她的嗓音婉转动听,一字一句都仿若歌唱。
谢折风自小无母,此后不论是谢追还是南鹤,都是无情之人,他少年时为数不多的温暖,只来自于安无雪。
血亲温柔的触碰让他神思一晃。
他忘了自己为何在此。
可下一瞬,他听到她轻笑一声。
“你成仙了。你居然踏上仙修仰望的顶峰。你是……天生的妖魔呀。”
谢折风浑身一震。
他猛地回神。
不。
不对。
他是来……斩杀雪妖的。
“母亲。”他嗓音嘶哑。
雪妖眉眼弯弯:“嗯?”
“你杀了很多人。”
雪妖一愣。
她黑黝黝的眼珠子转了转,倾倒众生的面容露出困惑之色。
她倏地捧腹大笑。
“你怎么……哈哈,你怎么还当真活得像个人了呀?”
巨浪忽起!!
仙者灵力激荡四方,同雪妖的妖魔之力相撞!!!
……
结界的另一侧。
灵力相撞,归絮海震荡不已,海水之下潜藏的妖魔都被仙者灵力所伤。
海浪翻涌,汩汩血水如泉眼泄流般冒出。
安无雪神色沉肃,手中结印,稳住了脚下浮冰。
他挥出一张落月灵符。
“我代仙尊发下谕令,”他说,“雪妖仙者境下无敌,仙尊已至,请诸位退守琅风,阻拦交战灵力倾泻大地。”
不知多少道灵光在风雪中冲天而起,远离茫茫深海,归于琅风。
唯有安无雪身后还有人。
裴千本来等着曲忌之带他回去。
可曲忌之却没动。
“姓曲的,”裴千无奈,“你就算要帮宿雪,也把我先送回去吧。我现在暂时没有再战之力,留在这里徒增累赘。”
曲忌之一手揽着裴千,一手双指并拢凝结灵力于指尖,蓄势待发。
他目光落在身侧的姜轻身上,说:“我也想送你回去。可是姜先生没动——先生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姜轻怔了怔。
归絮海罡风不停,飞雪絮絮不止,海面之上满是鲜红。
如此险境之中。
他勾起嘴角,悠然笑道:“曲小仙师为何要和我一起走?我虽然修为不高,但我也想留下来帮忙。”
裴千张了张嘴,眉头微皱。
饶是心大如他,都觉着姜轻的回应有些怪。
他只能讪讪道:“先生真是一个好人。”
安无雪没有回头。
他望着结界之后的茫茫海域,一字一顿道:“确实如此。”
姜轻转头看着他的背影:“哦?”
“毕竟我认识的姜道友,他曾经不厌其烦地给后辈讲述仙祸的故事,也曾经在我被曲问心质问之时,挺身而出为我辩解。”
“举手之劳。”
安无雪兀自说着:“他还劝过我白者易黑,污者好善的道理。一朵他人赠他的寒桑花,他能珍藏多年。如此心性,他确实是个好人——”
“……曾经确实是个好人。”
姜轻摇头:“我如今就不是了吗?”
安无雪冷笑一声:“姜道友既然此时还站在这里,便是做好了与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准备,怎么如今还装模作样?是装得久了,不舍得卸下伪装吗?”
姜轻笑得眯了眯眼睛,眼尾业火印记跃动,仿佛当真是一抹鲜活的火光。
曲忌之毫无意外之色,神色凝重地将裴千拉往身后,指尖灵力涌动。
裴千又是猛地咳嗽了几声,震惊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装模作样?姜先生,你……”
姜轻悠悠然叹了口气。
他答道:“有时候入戏久了,自然会希望戏文真实存在。若不是你把我逼到走这最后一步,或许我会永远把你当做我认识的那个宿雪。”
“雪妖乱世,首座不怀疑雪妖是一切祸乱根源,反而看到了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刚刚。”
“……刚刚?”姜轻总算露出了些许惊讶之色。
“其实怀疑是在北冥之时,确定却是在刚刚。”
-
半月之前。
安无雪造访曲氏的那一次。
他将一物递到曲忌之面前,说:“我想曲小仙师借由曲氏寻卜之法,帮我一个忙。”
“首座请讲。”
曲忌之低头,拿起了安无雪递出的东西。
是一枚破碎的落月峰弟子令牌,上书“曲闻道”三字。
安无雪沉沉道:“寻卜之数可以探寻血脉根源,师尊出自曲氏,虽然隔了几千年,但他与曲小仙师本是一脉同源。小仙师应当能证实这枚弟子牌若是否为师尊之物吧?”
曲忌之眸光轻转。
“首座这是……还在怀疑姜轻?”
安无雪笑而不语。
曲忌之手袖一挥,将那玉牌收走,说:“我可以做到,但玉牌只是个物件,我和南鹤仙尊之间的血脉也隔了太久,没办法很快确定,首座需要给我一点时间。”
“那我静候小仙师的回音。”
-
之后安无雪和谢折风一起回到落月峰,封锁落月闭关霜海半月。
曲忌之的答案一直没有传来。
可安无雪看到方才曲忌之对姜轻的防备,无需曲忌之多言,他已经知晓了答案。
他回过头来看向姜轻。
“那枚破碎的弟子玉牌是伪造的,你从来没有在鲛族腹地捡到过什么灵囊,对吧?”
“哎,”姜轻叹气,“是的。当时你去审问曲问心,却要带上我这么一个修为不高又不属于落月峰的人,除了怀疑我还能是什么呢?首座太聪明了,解释和自证,对你都没有用。”
姜轻摊手,从容地说:“我不如坐实自己确实知道一些事情。为了把这些事情推给曲闻道,我这才匆忙做了这一枚破碎玉牌,主动把曲闻道的事情塞给你。可惜,最终还是因为这枚玉牌失之毫厘。”
狂风裹着姜轻平和清冽的嗓音送入安无雪耳中,他的衣袍在风雪中簌簌作响,碎发打在他的额间,模糊了眼前景象。
他回眸望了一眼谢折风前往的方向。
雪妖歌声已停,结界另一端风雪忽止,灵力波动也突然平息。
好似那里没有为祸世间的大妖,也没有剑斩天下妖魔的仙尊。
不知师弟如何了……
“首座是在等仙尊斩杀雪妖归来吧?”姜轻突然开口,“里面的那位沉睡深海千余年,如今才被我唤醒。毕竟是谢仙尊素未谋面的生母,他哪能那么快就出剑呢?”
安无雪双瞳一震。
谢折风的生母……
雪妖……
这一族长于琅风归絮,天生妖魔骨,举族浮生道,姿容倾众生,擅人间情爱,常扮作普通男修女修,与凡人或者仙修谈情说爱,以此辅修浮生道。
仙祸之时,此族鼎盛至强,直至诸仙陨落,雪妖族都还有数位大妖,最终尽皆在琅风剑落下那日死于出寒剑下。
谢折风绝佳的浮生道根骨和那无法剥离的妖魔骨……
师弟……
他强压心中慌乱,问道:“你如何知道这么多!?”
姜轻歪了歪头。
他好似在同安无雪闲话家常般,随口道:“首座的春华呢?”
安无雪脸色蓦地一沉。
“这些时日都不见首座用春华,你早就猜到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了吧?”
姜轻反倒有些无奈起来,“你的神识许久不曾勾动春华,害得我不知你和谢折风最近的打算,不得不抓紧时间唤醒雪妖。若非如此,说不定这台戏,我还能陪你多演一会。”
安无雪咬牙:“果然是因为春华!”
背后之人知道的一切事情,发生之时,春华都在他的手边。
他是用春华对战入魔的宋芜,也是用春华一剑穿心“上官然”,埋葬真正上官然的身体之时,他也是用神识勾动春华,挖出了埋葬之地。
唯有戚循拿走春华的那些时日,他的神识不曾勾上春华。
因此背后之人什么都知道,却不知春华是北冥剑阵的第五十把剑。
一切根源,就是这把跟了他两辈子的名剑!
安无雪心念一动。
名剑嗡鸣,浮现在他和姜轻当中。
春华安静地躺在风雪里。
此剑,为南鹤年少时的配剑,后赠给他,此后千年,他再没换过本命剑。
此时此刻,姜轻轻轻抬手,掌心现出灵力。
他当着安无雪这个剑主的面,轻而易举地将这把温润似水的名剑摄入手中!
安无雪一愣,喃喃道:“……为什么?”
“为什么?”
姜轻把玩着春华,拔剑出鞘,归絮海厚重的风雪立时打在锋刃之上,在剑身上堆起积雪。
他没有看安无雪,目光落在春华剑身之上,却又好像没有看春华。
他回忆着:“这把剑,是我第一次以胎石之身炼成的灵剑,其上虽然无灵,却可通神识。我将这把剑送给他,希望他好好珍藏,但当时我们的目的是让我成为他的剑,我觉得他此生都不会用上春华,因此没有告诉他,只要剑主神识入剑,我便能与剑主同感。”
安无雪心神巨震:“你……是你……?”
姜轻指尖轻轻抚过冰凉剑身,擦去冰雪,眼神缱绻。
“谁知他最后折剑破道,反倒用回了这把剑,还把此剑传给了弟子呢?”
他说着,似是突然想起了很好笑的事情,连着大笑了好几声,才接着说,“我在冥海深处生不如死的时候,总能感受到他拿着春华斩妖除魔,快意潇洒地行走世间,而后无情道大成登仙,力压诸仙,统御世间生灵,俯瞰苍生万物。”
“曲闻道……”姜轻指尖停滞在剑身“春华”二字之上,“曲,闻,道……世人都说他仙风道骨俊美无双,一双眼睛里装着只是苍生公理——那你见过那双眼睛绽放情欲的模样吗?”
他的嗓音越来越轻,逐渐淹没在罡风刀雪中。
“我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