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他似乎就这般陷入了回忆之中。

“少年折剑……”安无雪语气已经化作肯定,“是你。”

“是我,也不是我。”

姜轻仍然凝视着手中的春华。

“‘我’在折剑之时就死在了冥海,也死在了诸仙陨落的因果阵中。我族诞生于熊熊业火,魂灵不灭,则业火长明,转生无死。‘我’当年便同曲闻道说了,吾族妖身,坚不可摧,他怎么忘了呢?”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蓦地——

“飒——”

灵剑破空而来!

姜轻抚剑之势倏停,眸光猛地一顿,转瞬之间,他面上回忆之色消失殆尽,显出杀意!

他利落转身,躲开直冲他来的灵剑。

灵剑扑空,立即调转剑锋,回到曲忌之手中。

这时,春华“嗡”的一声,骤然从姜轻手中飞出。

它终究已经是安无雪的本命剑,安无雪神识感召,春华登时回到安无雪手中。

姜轻并无慌乱之色,冷哼一声,手中瞬间结出法印。

四方灵气翻滚,浮冰两侧海水逆风而起,直冲曲忌之和裴千而去!

曲忌之面沉如水,第一时间将裴千护在身后,正待迎击。

安无雪却先一步挡在曲忌之和裴千面前,手持春华,划开冲来的水浪。

只听姜轻说:“曲小仙师,我虽转生两次,大不如从前,但还不至于被你一个后生晚辈偷袭得手。”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我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曲忌之无畏道。

安无雪稍稍回头,同曲忌之说:“没用的,他既然敢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渡劫初期的姜轻,不是真正的姜轻,这或许只是他的一个化身。”

“一如他所说,只要他魂灵不灭,我们杀了此身,也杀不了真正的他。”

姜轻瞥过眼来,轻笑一声,既不否认,也不肯定。

对方只问他:“首座又敢用春华了?”

“春华是我本命剑,我从来就没有不敢用一说。刚才我师弟现身出手的时候,你应当已经明白了吧?

“仙尊闭关养伤只是我们故意传出的假消息,我一直不碰春华,你就一直无法得知我们真正的情况,这才误以为机不可失,匆忙出手。

“如今你我既然已经持剑站在这里,我也没什么不能让你知道的——你即便能通过春华感知我的记忆,我又有何惧?”

姜轻感叹道:“仙祸之时我就久闻大名,首座果然是个千载难逢的对手啊。”

安无雪沉声道:“少年折剑的警世之言,我也如雷贯耳。”

裴千在曲忌之身后嘀咕道:“他们还挺礼貌的。”

曲忌之:“……”

安无雪持剑而立,眸光微转,不动声色地看向结界另一侧。

无论真相如何——他更担心师弟。

雪妖和谢折风仍在结界的另一端。

大雪未停,雪妖没死。

仙力激荡不已,谢折风也还在出手。

姜轻说那雪妖是师弟血亲……当真如此?师弟那边如何了?为何此刻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宿雪,”姜轻突然这么喊他,“我都同你说了,谢折风和雪妖羁绊太深,短时间内得不出结果,你为何还急着担心呢?”

安无雪低头,看了一眼正和自己神魂相连的春华。

他敛下一切神色,镇定道:“阁下的本体在哪?还不现身吗?你做到这一步,究竟有何打算,事到如今,总该说了吧?”

姜轻意图不明,底牌未现,他如今还是格外被动。

姜轻却不答。

他同安无雪三人相对而立,站在风雪中,回过头来,透过这一场举世大雪织就的雪帘,看了一眼远方。

——那是北冥的方向。

安无雪想起观叶阵中,他们一同去曲氏门庭寻上官了了的那一日。

整个幻境崩塌在即,姜轻站在曲氏门庭的古地之中,也是这般怅然望着。

当时他以为姜轻在凝望过去的曲氏。

现在……

姜轻是在看过去的曲氏,在看风雪后的遥遥北冥,还是在看自身永不可追的过去?

“宿雪问我这些,是觉得一切都还来得及,你们还胜券在握,对吗?”

姜轻回头,一扫怅然之色,又恢复了那副悠然写意的模样。

安无雪眉梢微动。

曲忌之冷冷道:“你在拖延时间。”

“我确实在拖延时间。但曲小仙师又能如何呢?搜魂我吗?那可得先捉到我才行。”

安无雪突然开口:“我想知道这一切,未必需要你告诉我。”

姜轻一愣。

安无雪回握剑身,另一手瞬间结出法印落于春华之上。

春华剑身刹那间发出淡淡金光,剑气荡往四方,剑鸣声中,养魂树精从春华剑柄出飘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团金色光芒。

——这是养魂树精凝结而成的记忆幻境!

姜轻登时回过神来:“你刚才是故意把春华拿出来的!?”

安无雪收起养魂树精,将那光团摄入手中。

“我若不拿出来,姜道友怎么会用神识勾动春华?”

灵剑通神识,通的可不只是他的神识。

他虽然不是锻剑之人,无法像姜轻那样直接感知,但他在拿出春华的那一刻,就把养魂树精藏在春华剑柄中。

姜轻神识勾连春华的那一刻,养魂树精便已经通过春华,获取了姜轻的神魂记忆。

因此刚刚姜轻自负地对着春华回忆过往时,他并没有立刻将春华唤回来。

姜轻转瞬间想明白了安无雪所做的一切,他一改先前从容,面色阴沉,毫不犹豫地持剑杀来!

剑锋直指安无雪手中光团。

他想毁了安无雪获取的记忆!

安无雪抬剑接招,灵力相撞,他却并不恋战,眨眼间居然后退了几步。

“曲小仙师!”

曲忌之登时会意,几步上前挡在安无雪和姜轻当中。

裴千也从灵囊中拿出符箓法器,在曲忌之身后,以符箓阵道辅之。

安无雪趁着姜轻和曲忌之交手,抬手落下结界,神识立刻沉入记忆之中!

……

姜轻方才手握春华,遥望北冥,回忆久远过往。

因此记忆之中,几千年前的往事格外清晰。

几千年前,修浊秘法没有现世,两界还没有仙祸,四海仙修势大,无人知晓“浊仙”是什么。

安无雪看到了翩翩少年郎于冥海岸边练剑,浪花拍来,石滩纷乱,少年挥剑之姿不偏不倚,潮水点滴不沾身。

少年有着一张他分外熟悉,却又比他记忆中还要青涩三分的面容。

曲闻道。

还未转修无情道的曲闻道。

他看见胎灵族于深海之中被少年舞剑之姿所吸引,坐在海边的礁石之上,静静地看着少年练剑。

如此看了几个月。

妖修终于走上前,问道:“你是在忧虑什么吗?”

少年动作一顿,回眸看去。

自此,妖修长伴少年道途。

有一年寒桑花供不应求,北冥各仙修争抢不休。

曲家不世出的天骄在寒桑崖上等了七日花开,当着诸多北冥仙修的面,摘走了最冷的那一朵。

而姜轻为他锻春华验证胎灵之身能否为剑,最终,姜轻将自己炼成了他的剑。

剑成那天,曲闻道将寒桑花赠给姜轻,他们结下生死不离之契。

安无雪瞧见曲闻道在姜轻身上落下了一个印记。

那是……

傀儡印!!!

不,那是更加精妙,并无副作用的傀儡印。

谢折风曾查阅许多古籍,猜测傀儡印是经过上古主仆从属或是法器之印修改而来。

……果真如此。

印记落下,灵剑认主,自此,姜轻成了曲闻道手中那把举世无双的剑。

直至折剑破道,冥海血涌。

姜轻从未想到曲闻道当真会走到这一步。

剑身折断之时,他之魂身双目泣血,仍然还在不可置信地问:“你生了心魔吗?”

曲闻道不说话。

年年岁岁朝夕相伴,得来的最后情分,便是曲闻道封了他的五感痛觉,将折断的剑身封入深海。

妖修终于明白,曲闻道从来都是无情的。

这世间,无人能阻他道途。

他练剑,是为道途。

他锻剑,是为道途。

他折剑,也是为了道途。

那时仙祸不曾发生,世间没有所谓的诛魔十三条,妖修比起仙修格外势弱,尽皆生存于人迹罕至之地。

妖修为身的名剑折断,北冥仙门唯独唏嘘曲氏少主破道的可惜,再也无人记得,深海之中还躺着一把断剑。

曲闻道弃了曲氏少主的身份,离开北冥,转修无情。

可连他也不知道,胎石之坚不可摧,在于业火长明、魂灵不灭。

只要神魂还有哪怕那么一缕,胎石一族的魂灵便可休养生息,转生而出。

冥海水冷,水渊之下镇压着上古之时便沉积的浊气。

那是无数北冥仙修代代积累的心魔。

还有上古之时曾经掀起祸乱,最终封存在深海之底的修浊登仙之法。

姜轻死不了,却又活不了。

他困在无尽深海下数不清的魔障中,神魂一点一点恢复。

魔障浊气就这般融入他的神魂,他又活了过来。

可曾经坐在礁石旁看着曲闻道练剑的妖修已经死了。

他拥有“他”上一世的所有记忆,所有情感,所有怨愤、不甘,他却不是“他”了。

“他”死了。

他活着。

海底不见天日,没有人陪他说话。

他同这世间唯一的联系,便是曲闻道手握春华之时。

于是他“看”着曲闻道拜入落月,短短数十年重修无情回到渡劫巅峰,轻而易举地被落月峰和修真界奉为仙门首座。

此后登仙为尊,号令苍生,众生仰望。

他生不如死,他坐拥一切。

如此几千年。

姜轻神魂飘荡出深海,落入冥海无主胎石之身时,南鹤剑尊的威名已刻入世间生灵心中,成了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峰峦。

他憎恨南鹤。

也憎恨南鹤镇守的世间。

他带着深海几千年取得的上古修魔之法,重新踏上北冥的土地。

那一日,修浊登仙秘法传入世间,延绵数百年的仙祸起于仙道昌盛的北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