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安无雪眉梢微动。
他伸手,撇了撇谢折风额间的碎发,轻轻为师弟收整斗法时散乱的衣冠。
谢折风红着双眸望着他。
他听不见师弟神魂识海中的喧嚣,也不知道妖魔骨在师弟体内究竟如何了。
但他知道谢折风现在应该很疼。
他快速眨了眨眼,敛下双眸涩意,复又看向姜轻:“姜道友对赢的定义是什么?我倒是觉得,道友能坚韧数千年,踏出深海底,本来已经赢了。可仙祸开启的那一日,你又输得彻彻底底。”
姜轻面容一拧——他听出安无雪的弦外之音。
他双眸一凝,神色复杂,再度望向北冥的方向。
“你觉得我不该带出浊仙秘法?”
他满是不屑。
“你我不是都见过了吗?世人凉薄。我是他手中剑的时候,北冥仙门总是说曲少主道途光明,前途不可限量。我被他封入冥海底的时候,尘世便传唱这一道警世之言,唏嘘天才破道——我呢?何人为我鸣过一声不平?”
安无雪眼眸微动,双唇微动,最终默然。
他看到姜轻回忆中少年与剑缔结契约的时候,也十分怅然。
若是曲闻道不曾折剑,这世间或许不会有南鹤仙尊,但北冥过往中,会有一段传唱几千年的佳话。
他认识的那个北冥门客,那个不过入世几百年的胎灵姜轻,一直是个对待诘问从善如流,对待众生清明恬静的好人。
可那个姜轻死在了海底几千年的浊气冲洗中。
他认识的,不过是一个消逝在过往中的虚影。
姜轻直勾勾地看着他:“你魂飞魄散金身玉骨尽碎的时候,天下人只说出寒仙尊大义灭亲,感念仙尊恩德,可有人记得当年四海万剑阵历时几十上百年,剑鸣声下埋葬了首座多少酸苦呢?”
“你惋惜天下人无辜——他们无辜吗!?”
他讥讽道:“你坚守本心道途不改,又得到了什么?”
安无雪从始至终不置一言。
直至姜轻诘问于他,他才毫不迟疑道:“本心不改,就已经是我之所得。”
姜轻冷笑道:“好,那又如何?安无雪,我们终究还是会成为一样的人。”
今时今日今刻,他筹谋了太久。
容姬已醒,她生或死,都会是姜轻想要看到的结局。
她死,谢折风成为浊仙,天下倾覆,安无雪从始至终坚持的东西都将成为笑话。
她生,妖魔乱世。
安无雪要打破两难局面,唯有越过谢折风,将自身修为拔高,修浊登仙,重现浊仙秘法于世。
浊仙秘法重现,姜轻也可以轻而易举地重回浊仙之境。
他和安无雪冥冥之中交手几回,最终……仍然殊途同归。
“——我给你准备的这几条路,你选好了吗?”
四方结界再度开始破碎。
谢折风的仙力一直在同风雪中的容姬纠缠。
结界破碎之时,容姬凄楚歌声传来,时不时夹杂着雪妖疯癫的笑声。
她早已连个妖魔都不算了。
出寒剑鸣,散出剑气。
转瞬间,谢折风再度凝下结界,拦下泼天风雪,挡下容姬的妖魔之力。
归絮海前,琅风城旁的雪雾越来越重,琅风剑被浊气所摄,引入乌云中,遥遥瞧不见剑影。
天地风雪不停,纷乱无止。
四海仙修尽皆护佑着大雪下的苍生,可人力有穷尽,灵气有尽时。
如今已经不是四方天柱共卫天道,众长生仙庇佑苍生的数千年前。
容姬合归絮海妖魔和琅风剑之力,可以同仙者一战!
等她踏出归絮海,便不是雪莲摧残、浮冰碎裂这么简单了。
谢折风再度结出法印,出寒剑飞入高空风雪,同时隐时现的白衣女子身影缠斗。
可容姬一旦有损,谢折风身上的妖魔骨便会更为强盛!
出寒不敢当真伤到容姬分毫,备受掣肘,阻拦得格外艰难。
裴千这时总算恢复了些许灵力,毫不迟疑朝姜轻攻去!
他虽修为不如姜轻这个化身,可他每次出剑还会一起扔出阵法符箓,花哨挥霍至极,乱七八糟,居然起到了作用。
姜轻一时之间,当真被他绊住手脚。
安无雪看向曲忌之。
曲忌之身周灵力涌动,阵纹隐隐浮出,双手还在快速结印!
他对上安无雪的视线,微不可查地同安无雪点了点头。
安无雪这才回头看向谢折风。
他身前的人已经尽显妖魔戾意,可他目光未曾改变,低声而又轻柔地说:“师弟,你——”
“我去杀了雪妖。”
谢折风抢在他前头快速道。
安无雪一愣,嗓音微哑,赶忙摇头:“你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妖魔。”
他不要。
他不想。
他的师弟天生妖魔骨,以浮生道之身走荆棘遍地的无情道,分魂斩我,浸过黄泉水,见过养魂树,八百年碎魂,才是如今剑出而众生俯首的年轻仙尊。
逆流而上至于此,难道最终还是无法迈出骨血而出的业障吗?
不……
不能这样!!
“我的师弟不会愿意成为一个妖魔,”他说,“出寒仙尊也不能是个妖魔。”
“出寒仙尊不会是妖魔的——因为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我堕魔前杀了我。”谢折风对他笑了一下。
这一笑,冰雪消融,风雨疏阔。
他说着对自己最残忍的话,送给安无雪的,却全是温柔。
这些话,谢折风在意识到自己杀不了容姬的那一刻,便已经想好了。
“我不在意世人眼中的我是个剑尊还是个雪妖,师兄还活着,漫长人生还有无尽可能,我也曾经与师兄同生死,共白头,这于我而言,比这千年登临尊位还要开心喜乐。”
谢折风说着,安无雪收于识海之中的生死咒阳印被阴印勾动,微微颤动。
他在告诉他用此咒杀了他。
安无雪不住地摇头。
他绝不可能答应。
谢折风嗓音透过狂风,依然沉稳:“我杀了雪妖,妖魔骨归于完整的那一刻,我不知会发生什么,也许心魔会彻底占据我的神识,也许我不会是现在的我,但我一定会比现在还要强。我们可以赌,赌那一刻,我能立刻找出姜轻真身,杀了他。然后……”
然后,安无雪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杀了谢折风。
这样,雪妖会死,姜轻会死,妖魔不会出世,大雪会停。
世间再无仙,却也再无魔。
祸乱终了。
安无雪不用入魔。
他还是落月峰那个死而复生、洗净污名、霁月清风的仙门首座。
谢折风以剑骨压抑着妖魔骨,经脉骨血都在疼。
但他心更疼。
他不惧生死,甚至在千年前已经是个行尸走肉。
只是……他好不容易能和师兄在一起,却没能一起看几天的日升月落。
他也不能再护着师兄了。
可他死后,祸事终了,一切尘埃落定,两界无人会是安无雪的对手,师兄应当……也不需要他护着。
这是谢折风能做到的最好的结局。
可安无雪还在摇头。
谢折风不想看师兄这样。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魔障,凑上前,轻轻吻去安无雪脸颊泪痕。
“我将生死交托于师兄,不就是为了防范此刻吗?赶来琅风的时候,我就有此预感,看到我的母亲后,我确定了——这一切都是注定的。”
他说。
“师兄,我刚刚想尝试封印我的母亲,可她疯了,她察觉到我有封印之势便想自爆,我拖不住她。我只能步步后退,退到如今,无法再退。”
不远处便是琅风城了。再退,四方生灵怎么办?
“容姬迟早会死,妖魔骨迟早会归于完整,若我不曾成仙,我们还能强行毁掉我的根骨,可我成仙了,妖魔骨也成了不伦不类的仙骨,寻常方法毁不掉它。
“不论有没有姜轻,不论是不是在今日,这都是我命定的魔障。”
他抬眸,看向苍穹风雪中,正在同出寒剑斗法的容姬。
“也许我注定会有今日。”
“母亲她说的没错。”
“我本来就该是一个……天生的妖魔。”
安无雪静静地听他说完。
他紧咬牙关,每每想让谢折风别说了,却又不想在这种时刻对谢折风摆脸色。
裴千逐渐不支,退回安无雪身前。
姜轻持剑走近。
“我倒是没想到,你们居然还有这一步后手。但那又如何?”
他听见了方才谢折风所说,嗤笑一声:“小仙尊,你们现在没有时间寻我真身了。你是想趁着妖魔骨合一,你实力大增的那一刻锁定我的魂魄杀了我?没用的,你们一直在猜测我为什么费尽心思让傀儡泛滥两界——不如我来告诉你们答案。”
他在安无雪和谢折风身前一丈处停步,双手垂下,握剑之姿随意,好似全然不怕谢折风突然出手。
“因为我是胎灵族。我族坚不可摧,又无坚不摧,我身可承外物,万物也可承我魂。散播两界的那一种傀儡印,皆可为我所用。”
“你,你你——”裴千指着他,“你的意思是现在两界所有的无主傀儡都可以是你的化身?你唬我们呢!”
安无雪沉沉道:“他没说错。不然,他没有这个底气独身一人站在我们面前。”
姜轻这么多年为了不暴露自己,从不培养自己的势力,却能够拥有不沾浊气的化身,完美隐于阴谋之后,哪里都有他的痕迹,靠的或许就是胎灵族的天性。
“是啊,”姜轻认真点头,“我的神魂可以随时隐入遍布两界的任意傀儡身上,小仙尊有把握在转瞬之间寻到我的魂灵所在并且灭杀我吗?没有把握的话,很抱歉,你连赌一赌搏一搏的机会都没有呢。”
他眯着眼睛,从容不迫道。
“不如咱们还是按照我说的那几条路来走,仙尊成魔,或是首座修浊,让我看看浊仙秘法重现世间,天下大乱——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无雪看也没看姜轻一眼。
如此剑拔弩张之际,他反倒眉眼微弯,对师弟笑了一下。
“师弟要我杀了你,是想留我独自一人和姜轻相争吗?”
谢折风意识混沌,只顾着摇头。
“世间万物都有一线生机,从来没有逃不开的注定。因果不是无法更改,而是大道三千寻我之路。”
“师兄……”
谢折风眸光越来越暗,眉心雪莲剑纹只剩乌黑之色。
出寒同容姬相斗,结界已经碎了一次又一次,妖魔之力不断靠近琅风城。
姜轻笑声骤停,挑眉道:“怎么,你还有别的想法?说来听听。”
“师尊当年下无情咒,封妖魔骨,将仙尊位传于师弟,他什么都知道,未必算不到今日。我不信妖魔骨无解。”
姜轻听到安无雪提到南鹤,面颊一抽,双眸满是阴沉之色。
“……他或许真的知道,但他陨灭千年了。”
安无雪只对谢折风说:“师弟当年剑斩天下妖魔的时候,我已经死了,我们没能并肩至最后。如今,你愿意和我并肩面对,听我所言,让我来选我们的因果吗?”
谢折风意识涣涣,却还是第一时间无言点头。
“好,师弟在我回来之前,一定拦住容姬。”
安无雪轻笑一声,顷刻间敛下双眸之中的苦意。
姜轻皱眉:“回来之前?什么意思?”
“师尊确实已经陨灭了千年。”
“但这里是琅风城。”
“现在的我确实寻不到师尊,但千年前的师尊在琅风城。”
姜轻神色突变,猛地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赶忙看向曲忌之。
与此同时,安无雪话音刚落,曲忌之结下最后一道法印!
原来曲忌之方才趁着安无雪和姜轻对峙、裴千吸引姜轻的注意力,一直悄无声息地在一旁布下精妙阵纹!!!
此刻,阵成。
四方阵纹悄然相连,银光流转,穿透风雪,直接从归絮海延绵至琅风城。
他们都对这个阵的阵纹波动格外熟悉。
姜轻咬牙道:“观叶阵!!”
此阵可将入阵者送入过往!
曲忌之和裴千修为都只在渡劫后期,在半步登仙和仙者境面前根本不够看,姜轻从始至终都没有把他们两人看在眼里。
他只把安无雪当对手,没曾想到曲忌之早就得安无雪暗示,佯装伤重无法出手,实则一直在布阵!
他现在发现已经太迟了。
银光流转,转瞬间,落在琅风归絮的观叶大阵网下,将安无雪送入过往!
姜轻犹豫片刻。
但也只犹豫了片刻。
他神色一定,干脆追进阵中。
浮冰之上,只余下谢折风还有曲忌之和裴千。
曲忌之持剑撑地,双眸紧闭,全力维持观叶阵运转。
谢折风唤回出寒,眨眼间神魂离体,割裂神魂以抑心魔。
他浑身一颤,双眸闪过一丝痛色。
但他一声不吭。
几息之间,他的神识恢复清明。
谢折风再度手握出寒,踏着仙力卷起的灵风,杀入风雪中!
观叶阵内,安无雪知晓姜轻追来。
但这一次的布阵之人是曲忌之。
他手持布阵者赋予的引信,可以随意穿行于阵中,远比姜轻要快。
他一入阵,心念闪动,回想当年,直奔千余年前琅风城破那一日而去!
那时,雪妖围困琅风,妖魔游走于深巷,似是在寻着什么。
直至南鹤赶来,斩杀雪妖族族长,落月弟子将雪妖打回茫茫海域。
南鹤带着年少的他,前往城主府。
安无雪落入这一段时光时,正好瞧见那时的他越过南鹤,上前捂住了谢折风的双眼。
南鹤站在门前看着年少的他们。
他在南鹤身后停步。
哪怕是在过往幻境中,昔年的天下第一剑也傲然无双。
男子一袭蓝衣,身如鹤竹,面如皓月。
千年前的曲闻道看着千年前的安无雪和谢折风,现在的安无雪看着千年前的曲闻道。
安无雪刚刚站定。
男子转过身来看向他。
“师尊。”他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