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本来在外面玩, 听到世子的哭声,忙不迭跑进去,张开双臂护在林羡玉身前。
兰殊吓了一跳。
阿南转身望向林羡玉, “殿下你怎么了?”
林羡玉还沉浸在“赫连洲即将有三宫六院”的悲伤之中,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阿南用力晃动他的胳膊, 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透过朦胧的眼泪,他看到兰殊似笑非笑的表情, 心里瞬间泛起涟漪, 他嗫嚅道:“不、不是, 我的意思是……赫连洲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娶妻是因为他一心扑在军务上。”
兰殊说:“是吗?那王爷真是辛苦了。”
林羡玉咬住嘴里的软肉,想要解释又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他不允许什么呢?
不允许赫连洲娶妻, 不允许赫连洲喜欢上别人,可就像兰殊说的,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只不过是一段阴差阳错的缘分。难道他希望在他回到祁国之后, 赫连洲还孤身一人守着这偌大的北境,直到白头吗?
他若是这样想, 未免也太自私了。
可他一想到赫连洲怀里抱着别人,他就气血翻涌,心口像有千钧重的石头压着。
“殿下, ”阿南歪着头紧盯着林羡玉的脸,只见世子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他很是担心地问:“殿下,你怎么了?”
林羡玉拍拍阿南的手背, 摇头道:“我还好,不用担心。”
他收拾好情绪望向兰殊, 告诉他:“我今天来,是为了斡楚的事,赫连洲已经派兵围住了耶律骐的大军,你知道这个消息吗?”
兰殊神色微变,望向别处,“知道。”
“现在耶律骐腹背受敌,但他丧心病狂,以鹿山附近的斡楚百姓相要挟,要和他们共存亡,搞得斡楚的百姓人心惶惶,有的人甚至举家逃向了月遥国。太子也在都城里造势,想把责任全都推到赫连洲的身上,赫连洲现在进则不顾百姓生死,退则前功尽弃。”
他向兰殊求助:“赫连洲现在该怎么办?”
兰殊沉默不语。
“以你对耶律骐的了解,他真的不把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吗?他一定不会归降吗?”
兰殊以为自己已经快要忘记那个人了。
那个常年坐在轮椅上,畏光又畏寒的阴郁少年。那个在老斡楚王忽视,兄长们嘲讽中长大的病弱郡王。那个表面恭敬怯懦,却暗暗下定决心,要不顾一切夺得王位,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后悔莫及的耶律骐。在某个无人知晓的隆冬深夜,他伏在兰殊的肩头,轻声说:“兰先生,我只有你了,我想活下去。”
他曾许诺,一旦登上王位,必将施行兰殊的执政之策,为了百姓,与北境缓和关系。
然而在他登上金座的第二日,他便下令,扩大军队,要在一年之内攻占北境绛州。
耶律骐把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吗?不,他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他只在乎他自己。
他在上位之后大开杀戒,果真应了他那句:他要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后悔莫及。
兰殊阖上双目,只觉得无可奈何。
“兰先生,你为什么要服下敛息丹,假死逃离斡楚呢?”
兰殊倏然睁开眼,对上了林羡玉探究的目光,温声说:“因为我救不了耶律骐,也帮不了您,殿下,世上之事都有定数。王爷既然选择强攻鹿山,说明他已经做好了放弃劝降,一举剿灭耶律骐的准备。王爷是武将出身,遇到耶律骐这样的对手,是没有耐心长期周旋的,而且他也不可能长时间滞留在绛州,否则西帐营就会落入太子手中,这些因素王爷一定都已经事先考虑好了。”
“是,他运筹帷幄,他深谋远虑,所以他就可以把我当傻子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殿下,王爷为什么要在大战前一天将您送回都城,您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林羡玉怔住。
赫连洲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对他说狠话?如果真的嫌弃他,又为什么要费尽心思为他造一场梦。为他读了一夜的诉状,派人为他搭建榷场,漫不经心地留下一本《北境律令》,只是为了让他在被府令刁难的时候,能够昂首挺胸地替百姓解围。
“所以他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王爷是怎么想的,但我可以断定,您在他心里一定很重要。”
林羡玉睫毛轻颤,呼吸也随之急促。
“您知道,如果王爷自私些,将祁国和亲公主是男替女嫁一事昭告天下,他即日就可以挥师南下,世人皆知王爷夺回龙泉州之心,但他现在为了您,放弃了这个名正言顺的大好机会。殿下,您还不明白他的心吗?”
林羡玉脱力般地往后踉跄了一步。
他想到那日在锦被之中,昏天暗地里,他和赫连洲耳鬓厮磨,紧紧相拥,赫连洲哑声问他:“玉儿,你真的长大了吗?”
他说自己长大了,可赫连洲只是无奈轻笑,然后在他的嘴角印了一个吻。
他直到此刻才懂“长大”的意思。
不是像朋友陪他玩,也不是像爹爹那样疼爱他,赫连洲想要和他成为真正的夫妻。
赫连洲喜欢他。
林羡玉嘴唇翕动,“我……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事,喜欢一个人,喜欢一个男人。
他怎么会喜欢上男人呢?
“殿下,不着急,”兰殊安抚他:“等王爷回来了,您再思考这个问题也来得及。”
“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待他剿灭了耶律骐的大军,就能回来了。”
林羡玉却生出一丝后怕,“可是说好的劝降变成了剿灭,太子一定会大做文章的。”
“您觉得王爷会怕吗?太子朝王爷身上泼的脏水还不够多吗,他早就不在乎了。”
“可是我在乎!”
林羡玉哽咽着说:“我在乎啊,凭什么太子生来就是太子,无品无德也能做太子,凭什么赫连洲要被他那样欺负?还有斡楚的那些普通老百姓,阿如娅和达鲁,他们辛辛苦苦只是为了给将来的孩子盖一座砖土房,耶律骐凭什么拉着斡楚百姓共存亡?他有什么资格决定别人的生死,他那样的人,只配遗臭万年。”
兰殊起身扶住了林羡玉,“殿下,切勿伤神。”
林羡玉握住他的手,颤声问:“兰先生,你真的没有办法吗?”
兰殊垂眸,沉默以对。
林羡玉也不想强人所难,他颓然松开手,“那你好好静养,有时间了我再来看你。”
阿南扶着他离开。
兰殊追到门帘处,他心中无比挣扎。他不想再面对耶律骐了,服下敛息丹时他已经决定和耶律骐此生不复相见。可如今的斡楚百姓正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事。
还有耶律骐,难道他真的希望赫连洲与耶律骐兵戎相见吗?以赫连洲的性子,其势必要将耶律骐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是他想见到的结局吗?
他望向林羡玉的背影,还有一旁跟着的阿南,阿南走路时总是左摇右摆,还是孩子模样,他那早逝的弟弟也喜欢这样走路。
若他的父母弟弟还在世,该多好?他就能带着这副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安度此生,只可惜二十八年辗转飘零,身如一叶浮萍,遇到那个人,死过一回,现在还能做些什么呢?
林羡玉回到府里,萧总管早就在大门口等着他了,看到他顶着一张惨白的小脸,有气无力地下了马车,萧总管连忙迎了上来,满脸地担忧:“殿下,您怎么一声不吭就出去了,可把老奴担心坏了,差了好些人出去找您。”
林羡玉看着萧总管满头的汗,心生愧疚,闷声说:“对不起,总管。”
“现在外面乱得很,殿下,咱们还是别出门了,”萧总管扶着林羡玉进府,“天这么热,老奴准备了您最喜欢的冰乳酪,咱们就在后院里好好待着,王爷很快就会回来的。”
林羡玉走到后院,看到了槐树下的躺椅,他走过去,一声不吭地躺了下来。
脑海中浮现许多画面。
那时候天气转暖,他盖着薄薄的绒毯,窝在躺椅里睡觉,赫连洲在一旁翻看公文。
“殿下,青菜和黄瓜就快成熟了,过几天就能摘下来了。”
林羡玉循着萧总管指引的方向,看到了他的小菜园,他的小青菜已经长出了嫩绿的叶子,黄瓜藤也慢慢地攀到木架上。
林羡玉走过去,碰了一下叶尖。
叶尖轻轻地晃动,像他和赫连洲共同拥有过的那些悠闲的时光,如梦似幻。
林羡玉窝在躺椅里,连日来的疲惫让他很快又闭上眼睛,睡意沉沉袭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天色已蒙蒙亮。
林羡玉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心弦微动,从梦中醒来,睁开眼就看到了赫连洲。
赫连洲依旧穿着那身玄色锦袍,在槐树下负手而立,见他醒来,眼角漾起温和的笑容,俯身靠近了,轻声问:“玉儿,睡得好吗?”
林羡玉愣愣地望着他:“你回来了?”
赫连洲点头:“我回来了。”
林羡玉鼻尖猛地泛酸,眼眶盈满眼泪,他忍着抽噎,朝赫连洲伸出手,“我好想你。”
赫连洲俯身将他抱进怀里,位置颠倒,换作他睡在躺椅里,林羡玉躺在他的身上,林羡玉紧紧抱住他的脖颈,失声痛哭:“为什么要把我赶走?为什么要一个人面对危险?”
赫连洲的掌心从林羡玉的后背慢慢滑下,落在腰间,轻唤了一声:“玉儿。”
林羡玉抽抽噎噎地直起身子,和赫连洲目光相接,豆大的泪珠还悬在眼眶里将落未落,脸颊已经不知不觉地染了两团红晕。
他羞赧地望向别处,赫连洲却轻轻捏住了他的下巴,让目光再次相接。
林羡玉感到心跳加速,赫连洲似乎想说些什么,他心里也有一句呼之欲出的话。
他无措地伸手抵住赫连洲的胸膛,掌心却摸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他陡然愣住,低下头,看到赫连洲胸膛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瘆人的伤口,那伤口正源源不断地向外渗血。
再抬头时,赫连洲的脸色已经苍白,他苦笑着望向林羡玉,“玉儿,你把康宁葫芦带走了,谁来保佑我平安无虞?”
“赫连洲!”
林羡玉从梦中惊醒。
阿南急匆匆地端着冰乳酪跑过来,“殿下,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林羡玉看向四周,赫连洲从没出现过。
他从袖口里翻出那只金葫芦,整个人都在发抖,“阿南,我把康宁葫芦带走了,赫连洲该怎么办?他会受伤的,谁来保护他?”
阿南不明白林羡玉的意思。
“我要回去。”
林羡玉起身就要往府外走,萧总管急忙拦他,“殿下,您现在去那里有什么用?”
林羡玉走到王府门口,刚跨出门槛,就看到站在台阶下的兰殊。
兰殊穿着一袭白衣,抬眸望向林羡玉,眼神温柔而有力量,他说:“殿下,我陪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