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怀陵王府离皇庭很远, 其实什么声响都听不见,但不知为何,林羡玉阖眼时仿佛听到了刀枪剑戟的刺耳声响。

他忧心如焚, 坐立难安。

兰殊和阿南都陪在他身边, 也不能让他平静下来。他很想哭,却又流不出眼泪, 他的那颗心似乎正陪着赫连洲在皇城里生死角逐,痛到他发不出声音。

天要变了, 很多人心里都清楚, 但他们不知道, 这莫测的变化就发生在此时此刻。

阿南端来一碗乳粥, 林羡玉也吃不下,他摇了摇头, 刚要说话,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激烈的嘈杂声,那并不是赫连洲回府应有的动静, 更像是危险冲破防御,正如汹涌潮水, 像他的方向扑过来。

林羡玉霍然起身。

兰殊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神色微变,对林羡玉说:“殿下, 您在这里不要动,我现在就去找乌力罕将军。”

“兰先生, 您一定要小心。”

兰殊刚出门不久,一群人已经厮杀着冲进了后院, 他们分明都穿着西帐营的军服,却互相攻击, 短兵相接,战况十分激烈。

林羡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在混乱中找寻乌力罕的身影——赫连洲让乌力罕留在府中保护他。

乌力罕冲在最前面,脸色涨得发红,颊上的疤痕看着尤其瘆人,他已经杀得发了狂,一鞭又一鞭,将进犯的人抽得皮开肉绽,可还是敌不过有备而来的金甲兵。

他们昨夜就潜伏在怀陵王府四周,暗中用重金收买了其中几个守卫,只要收到骊涅衮将军冲进皇城的消息,他们就在同一时刻冲进怀陵王府,掠走王妃,以便在危机时刻要挟怀陵王退兵。他们并不知道皇庭里现在的境况,只按照骊涅衮将军之前的命令,直冲后院,不给西帐营的人半点反应的机会。

然而他们低估了西帐营的血性。

尤其是那个怀陵王的养子,最年轻的持令将,在他们冲进王府之后,他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手握一条银鞭,眼里满是杀气,冲在最前面。有些金甲兵被他喝退,有人则趁着西帐营的人还没完全聚集过来,借助蜿蜒昏暗的回廊,趁乌力罕不备,从侧方直窜到后院。

太子的人在怀陵王府外观察了半个多月,确定了祁国公主住在王府后院。

他们目标明确,径直奔去。

乌力罕见状,踩着廊柱跃身而上,一个跟头翻到那一行人前方,还没起身,银鞭就抽了出去,谁料来人也有防备,拿出袖中的暗箭,朝着乌力罕射去。

乌力罕飞快地躲闪,左手臂还是中了一箭,那箭簇擦着他的胳膊,直直地扎进廊柱之中,几乎削去乌力罕的一块皮肉,他忍着疼,大吼了一声,猛然甩出银鞭,将为首的几人逼退。随后其他西帐营的人追了过来,眼看着战火已经蔓延到后院,乌力罕也不顾自己的伤势,直接以身为盾,朝着金甲兵冲了过去。

“保护王妃!”他嘶吼着。

林羡玉听到乌力罕的声音,眼泪止不住地掉落下来,他无处可躲,只能和阿南蜷缩在屋子的角落,他们用木栓锁上门,然后藏在罗汉床和红木橱之间的空隙里,两个人都瑟瑟发抖。

阿南听着外面的声响,感觉大事不妙,他思忖片刻,对林羡玉说:“殿下,您躲在这里不要动,我穿上您的衣裳冲出去。”

“你说什么呢?阿南!”林羡玉紧紧抱住阿南,哭着说:“我们要死一起死。”

话音刚落,一道鲜血溅在门上。

林羡玉吓得脸色惨白,近乎绝望,阿南连忙挡在他身前。

紧接着,一个穿着西帐营军服、满身鲜血的人撞门而入,沉重的门板轰然倒下,他痛苦地躺在门板上抽搐。

林羡玉见过他,这人常在北门守卫,年纪不大,说着浓重的绛州乡音。

他的肩头被人砍出一个血洞,流了很多血,看起来就快要没命了。

林羡玉看了阿南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下头,怀揣着难以想象的恐惧,顶着两张泛白的脸,鼓起全部勇气站了起来。林羡玉先冲到妆台边翻找出药箱,阿南则扯下一块软烟纱,两人冲到那守卫身边。

尽管屋外还乱作一团,金甲兵随时可能冲进来,尽管他们从未真正经历过战场,没见过这样可怕的伤势,但林羡玉还是很快镇定下来,他扯开守卫肩头的衣裳,将药粉撒在上面,然后接过阿南递过来的软烟纱,从守卫的腋下绕到肩头,缠了五六圈。

他也不知道这样能否止血。

只是为解赫连洲的流火之毒,在翻阅医书时随意看到的,他的手止不住的抖,哽咽着说:“对不住、对不住……”

守卫睁开眼,看到他,虚弱道:“王妃,您……您快躲起来……”

林羡玉还来不及为这临时的纱布打上一个结,肩头忽然被人抓住,他仓皇抬起头,看到一个凶神恶煞的陌生面孔。

是一个金甲兵。

他突出重围抓住了林羡玉。

金甲兵知道,事态发展到这个局面,他们这些太子的人再想从怀陵王府出去,已经没有可能,除非他以祁国公主为质。

他抓住林羡玉的肩膀,将其困在身前,一只手箍住林羡玉的脖颈,一只手拿着一把锋利沾血的尖刀。

“全都停下!”他高声喊。

乌力罕杀了面前的所有金甲兵,转身时脸色顿失血色。

一个穷途末路的金甲兵正抓着林羡玉,一步步走下台阶,他身形魁梧,眼神狠绝,尖刀在阳光下映出骇人的寒光。

乌力罕指着他,赤红着眼:“你敢动他一下,我定掘了你家祖宗三代的坟!”

林羡玉魂惊胆颤,声音都在发抖:“你缴械投降,怀陵王会饶你一条性命!你若是杀了我……后果不堪设想!”

两个人的话让金甲兵有些许动摇,但他已经别无选择,身为金甲营的一员,若太子兵败,他不相信怀陵王会放过他们。与其被坑杀,不如拖着王妃一同赴黄泉。

他握住尖刀,抵在林羡玉的脖子上,只差一点,就要刺破皮肤。

“放我出去!”金甲兵怒吼道:“往后退,全都往后退!”

乌力罕不敢轻举妄动,他强忍着怒火,朝身后人抬手,使了一个后退的手势,所有人都敛声屏息地往后退。

就在这时,乌力罕注意到门里躺着的那个受伤的守卫,正挣扎着起身。

金甲兵的注意力全在前方,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动静。

乌力罕一边带人后退,一边观察着那守卫的动作,只见那守卫用牙咬着软烟纱的两端,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血色,但还是提着一口气,挣扎着站起来,拿起一旁摔落的单钩枪,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等到那金甲兵听到声音,回头时,守卫已经握紧枪柄,朝着金甲兵的胳膊刺去,而就在此时,乌力罕飞身而上,两人一前一后,制住了金甲兵的手臂,尖刀应声落地。林羡玉见状立即挣脱出金甲兵的桎梏,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而金甲兵在濒死的状态下竟爆发出难以估量的力量,他一脚踢开守卫,又是一拳,直击乌力罕受伤的手臂,让乌力罕痛到一时失去意识,而金甲兵夺走单钩枪,径直冲向林羡玉。

林羡玉的瞳孔里映出他嗜血般恐怖的模样。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他面前,飞身踢中金甲兵的胸口,金甲兵踉跄着往后退,但并未倒地。

他看清来人,脸色一怔,但他没有退缩,反而握紧单钩枪,嘶吼着冲上来。

赫连洲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只赤手迎上,拳拳到肉,在场的人甚至可以听到金甲兵下颌骨断裂的声音,下一刻,赫连洲将他踹翻在地,抓起他手中的单钩枪,抬手,没有片刻犹豫,直戳心脏。

有鲜血喷溅到他的脸上。

一如他杀太子那样。

他松开手,回身走到林羡玉身边,林羡玉含着泪,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赫连洲……”

赫连洲跪在地上,将他搂进怀里,在他耳边说:“玉儿别怕,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林羡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以为……我以为你失败了。”

他没有失败,他成功了。

这一日,他逼宫、弑兄,杀人,让皇城血流成河,他悖逆纲常,赶尽杀绝,犯下滔天罪行,甚至可能会成为史书上为后世所不耻的谋逆之徒,但他不在意了。

只要此刻能安然回到他的蝴蝶身边。

他紧紧抱着林羡玉,闻到那股熟悉的茉莉花香,不安的心终于落地。

“玉儿,我带你回南方。”

林羡玉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再难忍泪意,他扑上去圈住赫连洲的脖子,哭着说:“你能回来就好,南不南方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你能回来,赫连洲,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再也不能……”

陆谵站在廊下,他的手臂因为刚刚突出重围时受了伤,正流着血,但他并未理会,只怔怔地望向不远处的画面,半晌后,他转过身,在树叶掩映间黯然离去。

林羡玉哭得太凶,很快就没了力气,赫连洲将他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没等林羡玉说话,赫连洲的吻就落了下来。

这个吻比以往任何一次的吻都要激烈,像火一样炙热,又像暴风雨般让林羡玉措手不及,赫连洲扣住他的后脑勺,将他贴向自己,唇舌缠绵交融。

也许是赫连洲此刻太需要释放,他的吻愈发粗鲁,几乎是无休止地攫取,像野兽吞食般要把林羡玉拆骨入腹,最后是林羡玉实在承受不住,两手抵在赫连洲的胸口,哼唧着求他亲得轻一些。

赫连洲这才如梦初醒,和林羡玉抵着额头,歉然道:“玉儿,对不起。”

林羡玉也不怪他,可嘴角酸得说不出话,只能探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赫连洲的唇瓣,又用袖子轻轻擦去赫连洲脸上的血污,他用行动作出回答。

“玉儿乖,皇庭里还有一些事没结束,”赫连洲抚过林羡玉汗涔涔的额头,柔声说:“等我处理完,就回来陪你。”

林羡玉点了点头。

“我不会有危险的,别怕,”赫连洲亲不够似的,又在林羡玉的脸颊上落了一个吻,还不忘逗他:“玉儿是要当皇后的,当不成小寡妇。”

林羡玉本来想笑,可还是流出眼泪。

赫连洲没有告诉林羡玉上午发生了什么,他起身离开,安排好王府的守卫之后,再次入宫,宫里还有残局等着他处理。

他不可能让纳雷替他顶罪。

此刻的皇庭里一片死寂。

惠国公和金甲营的残兵败将已被纳雷和满鹘全部俘虏,赫连锡与骊涅衮的尸体摆在一旁,铁剌里见他回来,携宫门口的将士草伏般跪地,高呼:“参见太子殿下。”

随后西帐营的将士也一同高呼:“参见太子殿下!”

那声音如山呼海啸,顷刻间响彻整座都城。

赫连洲径直走到纳雷身边,纳雷拿出一把尖刀,已下定了赴死的决心,他脸色肃穆,道:“王爷,现在只有卑职自戕——”

“把太子的尸体抬进皇上寝殿。”

纳雷愣住:“什么?”

“抬到皇上面前。”

纳雷一头雾水,不明白赫连洲为什么要这样做,可军令如山,他只能照办,带着两个士兵,把赫连锡的尸体抬进正殿。

赫连洲余光扫过太子那张灰白的脸,他死状极惨,眼角、鼻子、嘴角、耳朵……都流出鲜血,赫连洲一时恍惚,竟忽然想不起他之前的模样了。

兄弟,他们没有这层亲情的联系。

至于父子……他从未在意。

赫连洲抬头望向那座恢宏的宫殿。

他拾阶而上,走到殿内,脚步声沉而缓,他听见德显帝痛心疾首的一声:“锡儿!”

赫连洲走到德显帝面前,对上德显帝惊恐的眼,德显帝颤巍巍地伸出手:“你这个禽兽,你杀了你兄长,是你杀了他——”

“是。”赫连洲负手而立,毫无愧色:“儿臣杀了他,一刀毙命,骊涅衮也死了,铁剌里已经归顺于我,至于惠国公,儿臣不会让他活过今晚。”

德显帝这才意识到,清晨的那封诏书只是赫连洲的伪装,诏书只是为了杀太子,而赫连洲想要的,不止是东宫太子之位。

“早在半月前,儿臣的府中已经收到朝中半数大臣的名帖,还有枢密院三部的投名状,文武皆有,纷至沓来。”

赫连洲平静地望向德显帝,拱手道:

“事已至此,请陛下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