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林羡玉觉得有人朝着他的心口狠狠捶了一拳, 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卖国求荣,诱敌入关,扶京哥哥怎么可以把这两个词放到他的身上?他的少时玩伴、他信赖、尊重且真心相待的扶京哥哥, 竟然就是这样看待他的, 那今后的祁人呢?

这种疼,像钝刀子割肉, 比那日在西帐营里听到男替女嫁的真相,还要疼上百倍。

林羡玉捂住心口, 呼吸都变得艰难, 脸涨得发红, 嘴唇却失了血色, 身子无力地向前倒去,赫连洲再一次抱住他, 他只能一声不吭地把脸埋在赫连洲的臂弯里。

陆扶京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一瞬间,懊恼、悔恨和心疼全都涌了上来,他怎么可以说出那番伤人的话。他怎么可以为了自己那点孱弱的自尊心, 把火气全都撒在玉儿身上?

“玉、玉儿!”他仓皇道。

赫连洲已经将林羡玉打横抱起。

两人视线相撞,陆扶京感受到赫连洲眼神里强烈的压迫, 他下意识低下头。

“陆谵,你到底是为国事为百姓奔波来此,还是为了你陆家的江山永固?”

陆扶京愣在原地。

他……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难道不是荣辱与共的吗?为皇室就是为了百姓, 百姓安乐,皇室才能安稳。不管是他还是三皇子坐上皇位, 都是为了维护先祖基业,难道就因为赫连洲有铁腕手段, 他就活该将山河拱手相让?

可他到底不该把怒火撒到羡玉身上。

他们一同长大,总角之交, 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质疑羡玉的为人。

羡玉的心早已归属赫连洲,他们本就形同陌路,现在又被他越推越远。

看着赫连洲将林羡玉抱走,他竟抬不起头,逃避似地闭上了眼,他隐约听见林羡玉嗓子眼里泛出来的痛苦低吟,蓦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和小小的羡玉一同坐在宫中学堂里,他帮羡玉抄书,羡玉就坐在他身边打瞌睡,小脑袋晃来晃去。有一次被夫子发现了,抽出长木条就要冲上来,吓得林羡玉连忙躲到陆谵身后,呜咽着说:“扶京哥哥救我!”

他自然不允许夫子打羡玉,仰首对夫子说:“玉儿还小,想睡便睡,夫子今日讲的课,晚上本王会慢慢教他。”

夫子悻悻离去,林羡玉从陆谵身后冒出小脑袋,一笑起来,眼睛就弯成小月牙,他说:“扶京哥哥你最好了!”

陆谵也朝他笑。

彼时正是四月桃花开,学堂外风景如画,那时朝局还没乱,皇帝尚未昏聩,权臣还没有拥兵自重,一切都还有回头路。

一切都还没有走向破裂。

陆谵向后跌了两步,倒在桌边。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那时候就好了。

赫连洲将林羡玉抱回了后院,将他放在床边,然后就蹲到他面前,握着他的手,安抚他的情绪:“玉儿,千万不要多想,不要被陆谵的话扰乱心神,这世上本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我们能做的,只是无愧于心。”

“真的……无愧于心吗?”林羡玉的声音和身体一同发颤,他低下头,自责和懊悔交织的情绪如山呼海啸般朝他涌来。

闭上眼就是尸骨遍野的画面。

若有一天,两国兵戎相见,祁军大败,血流成河,难道这一切是他间接造成的吗?

“玉儿,”赫连洲伸手抚摸林羡玉的脸颊:“我向你保证过,我绝不会造成生灵涂炭,我想要的是祁国皇室内乱,群臣无首,给我一个可趁之机,我想要的就是这样。我这一次让满鹘跟随陆谵回祁国,也是这个目的。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动兵,玉儿,这是我对你的保证,也是对天下万民的保证。”

林羡玉眼眶泛红,鼻音浓重:“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哪怕死一个祁国人,也是我的错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难道没有你,北祁两国就不打仗了吗?玉儿,北祁已经打了几十年,是因为你来和亲,才停战止戈。是因为玉儿的出现,才让我有了放弃武力收复龙泉州的想法。”

林羡玉目光怔怔。

“这些天我也一直在和兰先生商量今后的谋划,玉儿,陆谵有他自己的利益和立场,他是祁国的皇子,他不可能不顾及他的家族,也不能放弃陆氏的荣耀,但是千百年来有多少朝代更迭,多少世家覆灭,都是必然。”

赫连洲语气艰涩,无奈中透着酸楚:“玉儿,你若是站在他的立场想,那不管我如何做、做得再好,在你眼里都只是为了侵略你的国家,那我何必费这番功夫?”

“可是……”

林羡玉想哭又哭不出来,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疼,连呼吸都被塞住。

他该如何迈过这道心里的坎?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赫连洲想倾身过来抱住他,可是林羡玉不受控制地往后躲了一下,赫连洲的手只能悬在半空,然后缓缓收回。

林羡玉看着赫连洲的手颓然地落在床边,心也跟着绞痛起来,他想握住赫连洲的手,脑海中又回响起陆谵的话。

“我——”

赫连洲和陆谵各有各的立场,夹在中间的林羡玉成了最没立场的人。

倒向赫连洲,是耽于情爱。

倒向陆谵,又辜负了赫连洲。

他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赫连洲了。

赫连洲能体察他的痛苦,只是淡笑着拍了拍他的腿侧,轻声说:“没事的,玉儿,一时困住而已,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林羡玉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赫连洲帮他脱了鞋,放到一边,又说:“当初我狠心逼你走,你都不走,现在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你走的。”

听到这番话,林羡玉一阵鼻酸,但还是没有回应,他看着赫连洲让人打来一盆温水,浸湿棉帕为他净面,一双宽大的手,却小心翼翼地将他脸颊上的泪痕擦干净,生怕弄疼了他,擦完脸又出去打了一盆水,给他泡脚。

赫连洲俯身握住林羡玉的脚踝时,听到头顶传来蚊讷般的一声:“我不走。”

他在回答他不久前说过的话。

赫连洲动作微顿,刚抬起头,林羡玉就慌忙落下眼睫,赫连洲松了口气,也不忍再为难他,只浅笑道:“玉儿最乖了。”

今夜月光皎洁,从窗缝中蔓延进来,为地砖蒙上了一层白纱。

林羡玉呆呆地看着那块地砖。

赫连洲洗漱好之后没有上床,而是坐在桌边看奏折,桌上的折子就快要堆成山了,临近登基典礼,他要处理的事实在太多。从太上皇寝宫的选址、后宫嫔妃的安置、再到前朝金甲营将领的重新安排、枢密院清除了太子党之后的人事升贬、还有林羡玉想要的取消人丁税、为开通北祁的通商提前修建驿道……事无巨细,赫连洲都要一一经手。

他忙起来总是眉头紧锁,原本挺直的腰背,到了深夜时分也不免弓了起来。

林羡玉不敢出声打扰他,只定定地望着,赫连洲偶尔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望向他,他又垂眸躲避。

就这样轮番几次,等赫连洲再一次望向他的时候,林羡玉已经睡着了。

伏在床边,眼角通红,睡得很不安稳,赫连洲走过来,将他抱到枕边,替他盖好被子,然后继续批阅奏折。

直到远处传来打更人的声音,估摸着是四更天了,赫连洲才吹灭油灯。

他一上床,睡熟中的林羡玉就翻了个身,钻进他的怀中,一股茉莉花香扑面而来。

赫连洲没有动,只静静地感受着怀里的温软。

一日的疲惫在此刻归于月夜。

翌日,林羡玉早早醒来。许是心事太重,生平第一次,他醒得比赫连洲早。

一转头就看到赫连洲的侧脸。

他愣了愣,忽然伸出手,指尖沿着赫连洲的额头,顺着他的鼻梁、唇峰、再到下巴、喉结,如作画般描摹了一遍。

心中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他没有被送来北境,他和赫连洲这辈子有机会认识吗?大抵是没有的,除非赫连洲举兵南下,先收复龙泉,再剑指京城……那他们之间就是真正的血海深仇了。

他收回手,慢慢坐起来。

赫连洲在睡梦中也警觉,很快就醒了,“玉儿,怎么了?”

林羡玉摇了摇头,帮赫连洲掖了掖被角,然后从他身上翻到床边,刻意不去看赫连洲的眼睛,小声说:“我……我去找兰先生,商量一下如何应对太后的谣言。”

赫连洲知道他心中还有芥蒂,也不急着纠正,只伸手护住林羡玉的腰,看着他匆忙下了床,刚穿上外衣就开门出去。

林羡玉刚走到兰先生的房门口,迎面就撞上阿南,阿南惊讶道:“殿下,你怎么醒得这么早?”

也不知为何,看到阿南,林羡玉压抑了一晚上的委屈竟猝不及防地冒了出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阿南,我好累啊。”

阿南立即走上来,帮林羡玉穿好稍显凌乱的长袍,“殿下,吃早膳了吗?”

林羡玉说:“还没有,我来找兰先生。”

“哥哥也起来了,正在更衣。”

话音刚落,里面传来一声:“是殿下吗?”

那声音清冽温润,让人心安。

很快,兰殊走到门口,他这些日子在阿南的照顾下,已经全然没了病容,身子愈发康健,脸色也变得红润。

他朝林羡玉笑了笑,主动开口:“殿下还在为谣言之事忧心吗?”

林羡玉见他神色轻松,如溺水之人见到浮木,立马问:“兰先生,你有办法制止谣言?”

“我没有办法。”

林羡玉略显失望。

“只不过殿下两个多月前在斡楚埋下的种子发了芽,开出了花。”

林羡玉听得一头雾水。

“殿下还记得你在斡楚和绛州的边界建的那个榷场吗?还记得达鲁和阿如娅吗?”

林羡玉倏然怔住。

“我三日前差人骑千里马到斡楚,将京城中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们,如无意外,他们此刻应该正往都城里赶,最多还有四五天,他们就该到了。我让人带了很多银两过去,但是榷场的人没有收,尤其是达鲁和阿如娅,刚一听说这件事就要往都城冲——”

林羡玉想起阿如娅,她还有孕在身。

兰殊继续道:“他们这支近百人的队伍,从斡楚出发,一路会经过三个州,他们会不遗余力地将怀陵王妃状告监官、智斗绛州府尹、自己掏钱为百姓们建立榷场的好事传遍三州,最后再传进京城,他们会告诉所有人,王妃不管是男是女,都不影响他是个好人,是个受百姓爱戴的好王妃。”

林羡玉呆滞地望向兰殊,良久没有发出声音,兰殊抬手轻抚他额边的发丝,笑着说:“殿下,是不是又学会一招?这叫静观其变。”

“他们真的愿意为我奔赴千里?”

“愿意,一个小小的榷场在殿下心里不算什么,不过是随手帮的一个小忙,但对于这些以此为生的商贩们来说,榷场就是他们的天、他们的命,殿下用心为他们托起了一片天,他们怎会不感激呢?”

“可是……我是祁国人。”

“殿下可以等他们到达都城时,问一问他们,他们更在意怀陵王妃是祁国的男子,还是更在意北境被太子那样的人掌控?殿下还可以问一问,百姓是更在乎当权者姓甚名谁,还是更在乎过年时有多少余粮,孩子们有没有新衣穿?”

兰殊什么都不用问,但他什么都清楚。

“殿下,经历得再多些,自会有明断,往后不管旁人说什么,都不会动摇。”

林羡玉用力地点了点头。

“多谢兰先生。”

“谢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兰殊想了想,又说:“其实在这件事上,还有一个人也可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兰殊话还没说完,林羡玉就说:“我知道是谁。”

当天下午,他来到了良贞将军府。

良贞将军名叫拓跋钰,是安国公的独生女,她二十岁领兵出征,击退月遥国突袭,成了北境最有名的巾帼将军,她手下有一支娘子军,英姿飒爽,机敏勇猛,无往不胜,良贞将军因此成为许多草原女子心中无限向往和敬仰的女将军。不过她性格孤傲,不爱来往交际,将军府的门庭更是难进,所有想要和她拉拢关系的人,无论高低,都会被她拒之门外。

林羡玉也不例外。

拓跋钰传话给他:送往皇宫的谏书里也有她的一份,不管您是否会巫蛊之术,她都不能接受一个祁国的男子成为北境的皇后。

林羡玉在门口徘徊许久,拓跋钰也闭门不见,最后是赫连洲听到消息,立即赶了过来。

“玉儿,”赫连洲带来一件氅衣,披到林羡玉的肩上,“在外面站了多久?”

林羡玉摇了摇头,“没有多久。”

“她不肯见你?她就是这样的怪脾气,还听信了太后的谣言,我传她入宫,她都称病不应,你不必在她身上浪费功夫。”

“太后说你和良贞将军本是情投意合,因为我的巫蛊之术,你们才会分开。若良贞将军能站出来解释清楚,事情就要好办的多,她在百姓之中有很好的声望,而且她父亲是安国公,在百官中也素有威望,我想让她支持我。”

赫连洲攥紧氅衣的衣领,怕晚风吹进林羡玉的领口,他说:“由我来劝,玉儿不必操心,她这个人,只对心服口服的人才有几分好脸色,你和她又没什么交情——”

“那我也要试一试,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还是回宫吧,我就在这里等,等到月亮出来,如果她还是不肯见我,我就明天再来。”

“玉儿。”

“兰先生说,尽力而为,然后就是静观其变,我不会领兵打仗,也没有治国的大谋略,但是我想做好每一件我能做的事。”

赫连洲微怔,然后弯起嘴角。

林羡玉抬起头,望向赫连洲,赫连洲还是穿着平常的玄色锦袍,发髻上带着金冠,虽然身后跟着的近卫比以前多了几倍,昭示着他的皇帝身份。但在林羡玉面前,他还是那副温柔又宠爱的模样,从前至今,没有变过。

林羡玉伸出手,用微凉的指腹揉了揉赫连洲的眉心,轻声说:“你辛苦了。”

赫连洲不觉得辛苦,只在意林羡玉的手不暖和,连忙握住,“九月还没到,玉儿的手已经开始凉了,到了寒冬可怎么办?”

他对林羡玉的娇惯都快赶上林羡玉的爹娘了。

他将林羡玉的手揉得发热,又说:“以后我每天晚上都给玉儿烧水泡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