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林羡玉就在良贞将军府的门口一直等到月落, 拓跋钰还是闭门不见。

无端受阻,林羡玉难免失落。

阿南扶着他上马车,刚想说“回王府”就想起来, 从今日起, 他们就要住进皇庭了。

“躺椅和小兔……”

“皇上已经让人搬过去了,不是太后之前住的秋华宫, 是皇上特意挑选的长乐殿,布局和王府相仿, 不和其他宫殿相通, 进出宫门很方便。长乐殿里有很宽阔的院子, 还有一棵百年的富贵槐。皇上说, 殿下在这里能过得舒服安逸些。”

阿南改口改得很快,林羡玉还怔了一瞬, 才反应起来他口中的“皇上”是赫连洲。

皇上,王爷。

一个称呼,天差地别。

“长乐……”

“皇上前日特意来请教了哥哥, 哥哥说,如鱼逢水, 长乐受喜。取长乐二字,能保佑殿下今后不管做什么都如鱼得水,自在安逸, 不受外物影响。”

林羡玉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可是他的笑容很快又暗淡下去,他低声问:“阿南, 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没有跟着我来到北境, 而是一直留在祁国。”

阿南认真地听着。

“两三年后的某一天,我带着赫连洲回到祁国, 你会怎么看待我呢?”

“我会觉得殿下实在太厉害了,在北境那样的地方,不仅能够生存下来,还能保护好自己,找到一个依靠,还能顺利回家,简直是世上最厉害的人了!”

林羡玉顿感无奈,阿南好天真。

“如果那时祁国乱作一团,赫连洲带着他的十万铁骑大举进攻祁国,直达京城,而我作为他的皇后,和他一起叩响了京城的大门,那时候你会如何看待我呢?”

“我会想,殿下回来救我们了!”

林羡玉愣住。

“殿下不要管别人怎么想,阿南知道殿下心地善良,所以不管殿下做什么,阿南都坚信殿下不会为了自己牺牲别人。”

阿南伸手帮林羡玉收紧大氅的系带:“殿下做的,一定是好事。”

林羡玉笑了笑,用绒氅包住了阿南的手,“阿南,你冷不冷?”

阿南摇头。

一到冬天,阿南的手就要长冻疮。

林羡玉掀开帷帘,看着夜空,轻声呢喃:“我们迟早可以回京城的,带着你,带着兰先生,我们一起回京城,那儿的冬天最暖和。”

林羡玉走进长乐殿,殿内已经有许多宫仆守在门口了,虽然林羡玉还没有被正式封为皇后,但众人心里都明白,依皇上现在的态度,纵使大臣们的谏书纷至沓来,皇上都视若无睹,听闻王妃独自去了将军府,竟立马放下手里的事去找他,只为嘘寒问暖,添一件氅衣。如此看来,这个男皇后,皇上是非立不可了。

既是如此,宫中这些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的太监宫女们,自然把林羡当皇后对待,礼数周全,谨小慎微,极尽谄媚。

林羡玉不习惯身边围着一群人,觉得心烦,挥了挥手,让阿南将他们打发出去。他就坐在槐树下一直等到深夜,都没等到赫连洲。

他有些奇怪,便让阿南去问。

阿南回来告诉他:“皇上宣了谵王殿下进宫,不知在商议些什么,还没有结束。”

林羡玉心里一紧,立即起身走向赫连洲处理政事的重华殿,他怕赫连洲为昨日之事迁怒于祁国,也怕陆谵再次出言不逊,他越想越急,半路还差点摔了一跤,幸好阿南在后面扶住他。

到了重华殿,纳雷守在殿外,见到林羡玉,他刚要出声,林羡玉就将手指抵在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

林羡玉走近了些,听见里面传来陆谵的声音。

“多谢皇上替小王考虑,皇上用兵如神,满鹘将军也是难得的骁勇之将,只是……”

殿内的陆谵微微欠身,道:“只是小王昨夜思忖良久,想来祁国内乱已久,借皇上的兵马也无法解燃眉之急,还会造成百姓的恐慌,故特来向皇上请辞。”

陆谵一夜未眠,此时脸色极差,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放弃借兵。

借赫连洲的兵,才是引狼入室。

原本他想着借赫连洲的兵逼退邓烽,能暂时解除京城内乱,但他意识到赫连洲的野心之后,才惊觉这件事的不妥之处。也许他能借此名声大噪,顶替三皇子登上皇位,但随之而来的是后患无穷。

他借兵心切,现在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赫连洲这一招,表面大方,实则阴狠。

虽然西帐营的兵对邓烽有绝对的威慑力这一点是事实,但他若是真的病急乱投医,那他就算坐上皇位,这皇位也稳不了几天,他迟早要被赫连洲拉下马。

“谢皇上好意,不过小王这次——”

赫连洲却打断他:“不管王爷想不想要,这八千精兵,朕是借定了。”

陆谵和门外的林羡玉同时怔住。

陆谵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赫连洲却依旧泰然,合上一本奏疏,放到桌边,抬眸望向陆谵,“因为殿下和玉儿是儿时玩伴,朕一直对殿下以礼相待,几次推心置腹,但既然殿下认为朕为了上位手刃兄长,是个断情断义之人,朕也不必做君子。”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千钧重,“满鹘将军的八千精兵会跟随殿下离开都城,穿过苍门关,进入祁国境内。”

“皇上您——”

“还是按原计划,朕替你逼退邓烽,为你助长声势,其余的事,殿下不必知晓。”

陆谵慌了,“您想要什么?”

“朕答应过玉儿,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兵,所以殿下不必担忧,做好自己的事,一切静待天意。”

陆谵几乎是咬牙道:“西帐营的兵马再勇猛精悍,也不过八千人,皇上就不怕他们在祁国境内出什么事吗?”

赫连洲不紧不慢道:“殿下此时此刻敢让朕的人在北境出事吗?”

陆谵的眸中闪过一丝惊恐。

“陆扶京,你要明白一件事,朕是为了玉儿,才对你们宽容至此,不是因为惧怕两国交兵。当初西帐营的兵马被一封议和书阻拦在苍门关,所有将士都憋了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恨不得直闯苍门,夺龙泉,赢个痛快,你以为朕不想打这一仗?”

赫连洲的声音始终平静,却含着无法言说的威压,“谵王殿下,你和你的父皇都应该感谢玉儿,是他替你们挡了这一灾。”

陆谵瞬间颓然失力,“我……很是感谢羡玉。”

“既如此,夜色已深,殿下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满鹘将军已经将队伍整肃好,后日便可护送殿下离开都城。”

赫连洲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陆谵早就汗流浃背,连弯腰的力气都是好不容易抽出来的,他垂首行礼:“谢、谢皇上。”

赫连洲显然已经布下一张巨网,他有最强悍的军队,有民心所向,还有兰先生这样了解祁国的谋士,他成了掌控局势的人,从他在陆谵面前称起“朕”的那一刻起,陆谵已经明白了赫连洲南下的决心。

他脚步虚浮地走出去,只见林羡玉沉默地站在门边。

听到脚步声,林羡玉抬起头。

两人视线相碰,却什么都没说。

陆谵的眼神很复杂,没有昨夜那般的谴责,更多的是无奈,这让林羡玉的内心升出一股强烈的无助和无所适从。

他又被夹在中间了。

赫连洲已经仁至义尽,可林羡玉毕竟是祁国人,他没法忽略陆谵的眼神。

他低下头,沉默以对。

他和陆谵都清楚,满鹘带着八千精兵入祁,必然是为了深入了解祁国的一切情况,了解祁国的军事布防,了解祁国拥兵者的力量对比,便于赫连洲日后南下。

林羡玉只能不断地说服自己:覆灭的只是陆氏王朝,只是那个昏聩无能的皇帝,赫连洲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兵。

不会动兵,他反复提醒自己。

他又想起兰先生的话:百姓是更在乎当权者姓甚名谁,还是更在乎过年时有多少余粮,孩子们有没有新衣穿?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轻易动摇。

不能动摇。

于是他再次抬起头望向陆谵,说:“殿下后日离宫时,我会替皇上为殿下送行的。”

他说的不是扶京哥哥,是殿下。

陆谵的眼神愈发晦暗,但也只能作罢,他哑声说:“羡玉,昨夜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出自真心,还望你原谅。”

林羡玉只是点头:“我知道了。”

他看着陆谵走下台阶,像是一场意料之中的分别,也像是他彻彻底底和他曾经尊重敬仰的祁国皇室,一刀两断,再也瓜葛,他看着陆谵一步步离开他的视线,再转身时又看到赫连洲放下奏折,正朝他走来。

“玉儿。”

林羡玉竟害怕看到赫连洲。

赫连洲在他面前和在旁人面前根本就是两幅面孔,方才赫连洲威胁陆谵时说的话,让他一阵又一阵的心惊。

昨夜陆谵说他卖国求荣,今夜赫连洲就逼着陆谵带着北境的兵马回祁国。

果真是帝王了么?

帝王的心终归是要狠一些。

他不敢面对赫连洲,下意识转身往长乐殿的方向走,北境是没有秋天的,七月末还有暑热,八月末的夜晚就已经是月色凉如水,冷风穿梭在红墙之内,让林羡玉忍不住拢起氅衣。

赫连洲先让近卫跟着林羡玉去长乐殿,保护他的安全,自己则飞快地处理完剩下的几本奏折,连奏本都忘了合上,就追了过去,那紧张神态,全然没了帝王的影子。

林羡玉脚步慢些,刚走进寝宫没多久,赫连洲就追了过来,将他揽进怀里。

“又不理我了?”

林羡玉望着赫连洲的肩头,不吭声。

“玉儿,不可以不理我。”

赫连洲握住林羡玉的胳膊,低头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玉儿,我知道你的心结还没有解,我不会催你,也绝不会逼你接受我的想法,但是你不可以往心里藏事情。”

林羡玉抬头看他,两个人对视许久,林羡玉的鼻腔突然泛起一阵酸涩,忍都忍不住,他呜咽着说:“你……你好凶啊。”

赫连洲愣住。

林羡玉泪蒙蒙地问:“你对别人那么凶,又对我这么好,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听完赫连洲对陆谵说的那番话,林羡玉竟觉得赫连洲对他的好显得有些不真实。

“玉儿觉得呢?”

林羡玉也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

他忍着眼泪,伸出手指戳了戳赫连洲的胸膛,心脏往下的位置,软肋的所在。

赫连洲握住他的手,“玉儿在这里。”

若不是为了这根软肋,赫连洲不用费这么多功夫,他最初只想夺龙泉,为北境固守边疆,结果绕了这么大一圈,还住进了皇庭,每天光是批阅奏折就让他头疼不已。

结果这只小蝴蝶还有不满。

“你对我说,不可以。”林羡玉突然开口。

赫连洲疑惑:“什么意思?”

“你不准说玉儿不可以这样,玉儿不可以那样,”林羡玉揪住他的领口,眼角缀着泪珠,嘴角却气到轻颤:“只有我能这样说!”

“……”

“你刚才凶巴巴地说,玉儿不可以往心里藏事情,你应该说,玉儿不要往心里藏事情,好不好?你以前都是这样说的。”

赫连洲一时语塞,失笑道:“遵旨,我以后再也不敢对玉儿说不可以了。”

他低眉顺眼,连语气都是讨好。

林羡玉这才舒服些。

“敢问小林大人,我还有什么不能说?”

赫连洲俯下身靠近林羡玉,一排烛光将他的眉眼轮廓映照得格外深,林羡玉看到赫连洲的视线开始下滑,从鼻尖落到唇上。

他的侵略意味很明显。

林羡玉抿了抿唇,支吾着往后躲。

“还有……还有……”

他的脑袋全都乱了。

赫连洲自从开了荤,连眼神都变得不太一样了,林羡玉心里一阵阵发麻。

离草场那日已经过去三天。

“还有什么?”

赫连洲往前逼近了一步。

这寝宫实在太大,比王府后院的小屋子大了十倍不止,空阔的寝宫里就只有他和赫连洲两个人,四周显得幽暗可怖,林羡玉连逃都不知道往哪里逃,烛火在微风中阵阵摇曳,缭乱了视线。然而赫连洲还在不断地逼近,林羡玉咽了咽口水,小声提议:“你不能说……玉儿试一试……”

赫连洲每次都用这句话哄他,林羡玉除了屁股疼,没试出什么名堂。

他说完就心虚地咬住了下唇。

赫连洲解开了腰间的蹀躞带,轻笑道:“玉儿的意思是,不用试,直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