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雪渐止时, 天色初晴,赫连洲带着林羡玉沿着驿道向南出发,去了一趟苍门关。

站在苍门郡的烽火台上极目远眺, 能隐约看到祁国的城郭, 那是林羡玉曾日思夜想的故乡。北祁隔着一片杳无人烟的荒漠世代相邻,原本也有过一段互通贸易的旧时光, 后来在利益的促动下,南北被分成两个人间。

回羌州驿站的路上, 林羡玉一直窝在赫连洲的怀里昏睡, 天冷了, 他裹在绒氅里, 怀里抱着一个汤婆子,脚下还有一个, 整个人都暖烘烘的。

赫连洲一手抱着林羡玉,一手展开满鹘送来的信,反复翻看。

满鹘已经跟随陆谵进入祁国境内, 按照时间推算,不日便将抵达京城, 他沿路散播北境大军随时可能会压境的消息,吓得邓烽急忙撤兵,因为邓大将军的退兵, 祁国的局势逐渐缓和,满鹘也能在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里, 掌握更多祁国皇庭的情况。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只是……

赫连洲眉头微皱,合上信纸。

只是这一切未免太过顺遂, 顺遂到赫连洲的心底生出一丝不安,仿佛在荒漠尽头有危机伺伏。他低头拢起林羡玉的绒氅, 转头撩开马车的帷帘,神色整肃地望向南方。

在离他们万里之远的京城,陆谵坐在马上,已经能看到南渠瓮城上高耸的箭楼,那是祁国鼎盛时期的象征。

几十年前,周边各国进京时都要经过南渠瓮城,再沿着金水门长街,前往皇宫。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磋磨,箭楼依旧巍峨。

陆谵看得微微失神,直到满鹘拽动缰绳,踏马到他身边,行了个礼:“谵王殿下,万里之途终有尽时,微臣奉圣上之命护送您抵达京城,到了这里,也算是不辱使命。”

这一路从路线到行军速度都由满鹘掌控,满鹘和祁国交战过几回,本就威名在外,再加上他是赫连洲的得力干将,途径何处,祁军皆望风而逃。

这一路,陆谵只觉得自己不像借兵回来夺权的皇子,倒像是他口中的“引狼入室之人”。

可悲,可笑。

“这一路辛苦满将军了,”陆谵颔首道:“还麻烦您随我一同进宫面见圣上。”

满鹘翻身下马,拱手道:“是。”

满鹘将赫连洲的亲笔御信呈送祁国皇帝,随后在谵王府住下来,他的精兵则在京城以西五里的地方安营扎寨。

京城重归平静。

太子并不知道北境想要吞祁的计划,他生性软弱,邓烽一退,他便倍感欢喜,特意在东宫宴请了陆谵和满鹘。

这个消息传出来,所有人都明白:在三皇子和七皇子的角斗中,七皇子已经依靠北境的扶持,胜出了,三皇子陆瑄从此失势。

甚至有些过分天真的王公大臣还认为,祁国和北境已经结成了牢不可分的姻亲关系,今后两国再无战争。

陆谵痛苦到无法言说。

透露北境的野心,会酿成朝野恐慌,他领北境军队入关,更是千古罪人。

隐瞒北境的野心,就是等待赫连洲一步一步将祁国蚕食,先是通商,紧接着便是南迁。更可恨的是,他竟无力抵抗。

三皇子陆瑄也对他恨之入骨。

他必须冷静下来,现如今,只能先整顿吏治、惩治贪官污吏、充盈国库……

然而,就在他筹谋之际,意外发生了。

满鹘被发现死在谵王府的厢房!

凶手是谵王身边的近卫。

被抓捕时,近卫声称:是谵王命他杀了北境来的满鹘将军。

不仅如此,调查的官员还在满鹘的尸体下发现了一封落款为赫连洲的信函,赫连洲在信中要求满鹘到达祁国之后,便伺机杀死陆谵,致使祁国动乱,北境方有可乘之机。

此事一出,天下皆惊。

消息迅速传向北境。

此时此刻的林羡玉还对祁国的变局一无所知,他正为生辰之事发愁。

赫连洲下令,将皇后每年十一月廿八的生辰之日定为长乐节,各州咸令宴乐,休假三日,举国同庆。

作为小寿星的林羡玉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赫连洲那句“玉儿能不能再厉害一点”,害得他昨晚都没睡好,梦里都是赫连洲握着他的腿弯慢慢逼近,醒来时更是浑身酸痛。

精神都跟着萎靡起来。

兰殊发现林羡玉眼下隐隐有青黑,还以为是皇上不知节制,特意叮嘱庖房给皇后单独熬一盅虫草炖羊鞭汤。

他端着炖盅走到林羡玉面前,林羡玉正趴在桌上发呆,忽然闻到一股鲜香,凑过去嗅了嗅,好奇道:“兰先生,这是什么?”

“羊鞭汤。”

“羊鞭有什么功效?”

“……大补。”兰殊压低了声音,怕被阿南听见,隐晦道:“大人,晚上还是要……节制些,您的身子骨怎么能和皇上比呢?”

兰殊指了指林羡玉的眼下。

林羡玉呆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啊”的一声,臊红了脸:“不是不是不是!”

见兰殊眼神迷茫,他只能倾身过去,把手掩在兰殊的耳边,小声说:“我们还没……还差最后一步……”

兰殊震惊道:“什么?”

林羡玉捏了捏手指:“这很奇怪吗?”

兰殊算了算日子:“从鹿山军营到现在,已经有四个多月了吧?怎么会——”

平日里见他们亲昵过分的模样,兰殊之前还跟阿南打趣:若是殿下是女子,皇上的后嗣问题应该是完全不用愁了。

结果到现在还没进展到最后一步?

那他们每晚都在做什么?

“就是很痛嘛!”林羡玉又羞又臊,指着一旁的白釉筷筒,诉苦道:“他……他有那么大!我受不了,我会痛死的!”

兰殊愣了半晌才噗嗤一声笑出来。

林羡玉直跺脚:“兰先生不许笑!”

兰殊连忙掩住唇,忍着笑说:“好好好,微臣不笑了,那皇上是什么态度?”

林羡玉很是不解:“他应该有什么态度?”

兰殊挑了下眉,笑而不语。

“可是他说今晚……”林羡玉咬了咬指尖,神情愈发紧张,坐立难安。

兰殊把羊鞭汤推到林羡玉面前,怂恿道:“大人,稍微喝几口,益气驱寒。”

林羡玉心里想着那档子事,也没注意到兰殊眼里的狡黠,捧着小碗闷头喝了几口,只觉得喝完之后通体发热。

兰殊什么都没说,只身离开,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又回来了。他往林羡玉面前放了一样东西,用白色瓷瓶装着,木塞封着口,瓷瓶和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兰殊含笑道:“祁国商队里有件货品,大人,或许你用得着。”

林羡玉一头雾水地拿起瓷瓶,拔出木塞,送到鼻间闻了闻,“蜂蜜?”

“做什么用处?”林羡玉还是不解。

他眼神里一派纯真,兰殊竟也说不出什么细节,叹了口气,忍笑道:“大人且拿给皇上,皇上应该能意会,若皇上不能意会,微臣也没辙了。”

兰殊甚少这样模棱两可地说话,他向来倾囊相授,林羡玉拧着眉头看着兰殊翩然离去的背影,咕哝着:“兰先生在说什么啊?搞不懂。”

他举起小瓷瓶,放在掌心转了个圈。

“用来泡水吗?”

直到赫连洲从羌州指挥营回来,他都没有弄明白。

夜色已晚,他正在看书,忽地听到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倏然抬起头。

刚要起身,赫连洲已经从背后抱住他,眼前忽然出现一对细镯,一金一玉,外圈皆精心雕刻了并蒂莲的纹样,和田玉雅致,金圈矜贵,合在一起光彩流转,显得十分灵巧。

“玉儿的生辰礼。”

林羡玉眼前一亮,立即接了过来。

他把镯子戴在手腕上,玉镯和金镯碰撞在一起,丁零当啷,如敲冰声。

“玉儿喜欢吗?”

林羡玉咧开嘴笑:“喜欢!”

赫连洲俯身咬了咬林羡玉的耳尖,看他高高举起柔腻白皙的手臂,在烛火映照下,仔细看那玉镯上的并蒂莲。

“朝采并蒂莲,暮绾同心结。”林羡玉低声呢喃道。

赫连洲本想在羌州城内大宴四方,为林羡玉庆生,但林羡玉听闻斡楚、绛州一带遭遇雪灾,百姓受难,便拒绝了赫连洲的提议。从苍门郡回来之后,他带着赫连洲去寺庙为百姓祈福,又在驿馆里和最亲近的几人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膳。

兰殊和阿南为他做了一碗家乡口味的长寿面,他笑着道谢,长筷夹起第一根面连着汤汁吸进口中,一点都没断,众人笑着祝贺他“林大人生辰吉乐”,林羡玉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度过了他的二十岁的生辰。

不过压轴戏是今晚。

林羡玉从准备沐浴时就开始紧张,宫仆往浴桶里倒满温度适宜的热水,又送进来两只热水桶,便退了出去。赫连洲从林羡玉的物什箱里翻出了茉莉澡豆,一转身就看到林羡玉站在浴桶边,只穿了一件豆绿色的亵衣,两手攥着领口,望向水面的波纹怔怔失神。

赫连洲笑着问:“玉儿,有这么怕吗?”

林羡玉朝他翻了一眼,恨恨道:“疼的又不是你的屁股。”

赫连洲笑出声来。

“害怕就不做,没什么的,”赫连洲抚摸着林羡玉披散的长发,低头亲了亲他泛红的脸颊:“水温差不多了,坐进去吧。”

林羡玉忽然想起兰殊送的那瓶蜂蜜。

“有个东西。”他停下来。

“兰先生说……你能意会。”林羡玉把蜂蜜拿给赫连洲,“他说,今晚用得到。”

赫连洲微愣,接过蜂蜜。

“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吗?你意会意会!”

在林羡玉满是期待的催促中,赫连洲的目光逐渐从困顿变成了然,甚至有些懊悔。

他怎么忘了准备这些?

“你意会到什么了?”

林羡玉扑到赫连洲的怀里,环着他的脖子,急切地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呢?是有关于祁国的事吗?快告诉我呀!”

见赫连洲一动不动,林羡玉急了,用力晃着胳膊:“你快告诉我呀!不许瞒着我!”

赫连洲望向他的眼神变得耐人寻味。

就好像,看到了唾手可得的猎物。

林羡玉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声音都变小了,嗫嚅道:“到、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玉儿想知道吗?”

林羡玉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刚准备收回胳膊,就被赫连洲箍进怀里。

赫连洲将他打横抱起,往浴桶的方向走:“我来服侍小寿星沐浴,好不好?”

“不好!”

林羡玉彻底反应过来。

蜂蜜、今晚用、只能意会……他终于明白兰先生的意思。

“赫连洲!”

豆绿色的亵衣很快就掉落在地,浴桶里溅出许多水,浸湿了绢丝,潮湿蔓延。

林羡玉刚坐稳,赫连洲便脱去衣衫坐了进来,再宽大的浴桶此刻也显得拥挤,林羡玉此刻只能跪着,抓着浴桶边。

水波一圈又一圈地漾开。

装了蜂蜜的瓷瓶跌落在地,一股清香飘散出来,可林羡玉已经闻不到了,他的五感都被赫连洲掌控,连同心脏。他又哭了。

赫连洲抽回手,将他搂进怀里,用亲吻安抚他的情绪,他抽抽噎噎地抱住赫连洲的脖颈,还是不长记性,总是忘了,不该在这种时候可怜巴巴地喊:“赫连洲……”

赫连洲只会更凶。

他泪眼婆娑地望向赫连洲,只讨到一个绵长缱绻的吻,连同一阵狂风暴雨。

林羡玉再醒来时,赫连洲正在帮他穿寝衣,他迷迷糊糊地还以为天亮了,睡意惺忪,揉了揉眼睛,咕哝着问:“什么时辰了?”

“四更天,怎么醒了?”

“四、四更天?”林羡玉掰了掰指头,惊惶道:“你——足足两个时辰?”

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

幸好,还是完整的。

赫连洲轻笑,帮他系上腰间的绸带,然后把他捞进怀里,故意逗他:“如果不是玉儿晕过去了,应该不止两个时辰。”

林羡玉脸色复杂,又气又羞,一口咬住赫连洲的胳膊,“讨厌死了!不跟你好了!”

“求求玉儿跟我好吧。”赫连洲低头和林羡玉碰了碰鼻尖。

他现在总喜欢学林羡玉说话。

“讨厌!”林羡玉气鼓鼓道。

赫连洲又学他语气:“不讨厌。”

“你要跟我道歉,这次如果不是兰先生提醒,我……”林羡玉的声音越说越小,然后又猛然扬声道:“反正你先跟我道歉!”

赫连洲笑着说:“对不起,玉儿。”

“不是我不厉害,是你什么都不会!”

赫连洲虽不愿承认,但他很清楚,小林大人此刻是最不能冲撞的,必须顺着,否则他今晚就别想睡了,他恳切地说:“是我什么都不会,才让玉儿那么疼,我跟玉儿道歉,求玉儿原谅我,我保证以后日日都用上蜂蜜。”

林羡玉点了点头,下一刻才反应过来:“日日?你还想日日?你想得美!”

赫连洲忍着笑。

林羡玉在他怀里扑腾了一阵子,随后就被后知后觉的腰疼困住,奄奄一息地缩在赫连洲的怀里,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没了动静。

又睡着了。

赫连洲把被子盖在林羡玉的身上,掖了掖被角,将林羡玉裹得严严实实,然后低头在他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闭上眼睛入睡。

再过一日,便是十二月。

不知是不是上天感动赫连洲和林羡玉在佛堂中的祝祷,雪竟然停了,就连斡楚和绛州的雪灾也没有继续恶化,缺粮缺衣的百姓都收到了官府的救济,毡帐房屋坍塌的,也住进了官府开设的义堂,所有人都满怀期待地等待着来年开春。

林羡玉也怀揣着这份期待,告别了欣欣向荣的驿站,和赫连洲一起回了都城。

就在元日前夕,满鹘的手下和祁国的信差同时骑千里马越过苍门关,向都城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