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罗刹

“这盒子有机关,小心有诈。”

裴漠说着,将李心玉拦在身后,随手取了李心玉头上的一根金发针,随即蹲身,端详着地上那只带着绿锈的铜盒。

“哎!”见裴漠打算亲自动手开盒,李心玉眉间浮现一抹担忧,“这盒子瞧着古怪,还是让下人来开罢。”

“他们不会开这盒子,放心,不会有事的。”说着,裴漠伸手示意她,“殿下往后退开些。”

“好罢,那你万事小心。”李心玉退后两步,对白灵道,“白灵,你帮着他点,小心有暗器。”

白灵了然,拔剑出鞘,目光紧紧地锁在地上的铜盒。

裴漠将细尖的发针插进铜盒的锁眼中,小心地转动着。四周静得可闻落针,连锁眼中机括转动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秾丽的阳光西斜,穿过门户斜斜照在裴漠身上,给他镀了一层金边,照亮了他英挺的鼻尖上两颗晶莹的汗珠,整个人英俊又认真,宛如神祗。

裴漠侧耳努力辨识着机括转动的声响,手下的金针用力一挑,咔嚓一声,铜盒的机关锁打开了。

李心玉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屏息以待。

下一刻,机括弹开,盒子猛然被打开,从里头蹦出来一个吐着长舌头的吊死鬼!

李心玉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捂着眼大叫道:“啊啊啊啊什么鬼!”

守候在殿外的侍卫听到了李心玉的惨叫,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将寝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别怕,只是个人偶。”裴漠将发针揣入袖中,起身拥住李心玉发颤的肩,轻声安抚道,“好了,没事了。”

李心玉趁机在裴漠的胸肌上揩了把油,这才从指缝中睁开眼来,望着铜盒中摇摇晃晃的人偶。

那只人偶巴掌大小,乃是用布料缝入稻草做成,披头散发穿着布裙,做女子打扮。只是形容着实有些可怕:惨白的布料做成脸颊,上头用黑墨点成空洞无神的眼睛,两颊染着两坨不正常的嫣红,血红的嘴咧开,吐出长长的舌头,像极了棺材铺里那种烧给阴司冥界的纸人……

人偶的底座乃是用弹簧固定在盒中,盒子一旦被打开,人偶就会踩着弹簧弹出来。做倒是做的精巧,就是看久了这人偶的面容后,着实瘆得慌。

白灵用剑戳了戳人偶,被弹簧固定的人偶便如不倒翁般左右摇动,张牙舞爪,咧开嘴笑得阴恻恻的。

“没有暗器。”白灵收回剑,做出了结论。

李心玉放心了些许,朝门外严阵以待的侍卫们挥挥手道:“没事了,你们且下去吧。”

原来是虚惊一场,侍卫们领命退下。李心玉拧着眉头,从裴漠肩后伸长脖子看了看人偶,怒道:“这是谁埋在那儿的恶作剧?”

“怕不止是恶作剧,人偶的胸前有字,且扎着细针。”裴漠英挺的眉毛蹙了蹙,低声道,“像是蛮夷之地流传的巫蛊之术。”

说罢,他再次蹲下身,抽剑出鞘,剑光一闪,那人偶底座的弹簧便被斩断,娃娃颓然倒地,在地上滚了一个圈,刚巧正面朝上,笑得越发诡谲起来。

裴漠将剑放在身侧,隔着白布抓起那只娃娃,视线定格在它胸前的一行蝇头小楷上。

因埋在地底多年,人偶胸前的银针发黑,而字迹亦有些晕染模糊了,只勉强辨认出是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裴漠将人偶递到李心玉面前,沉声问:“殿下可认得,它胸前的生辰八字属于谁?”

李心玉侧着头,艰难地辨认人偶胸前的字迹,可越看,她的面色便越凝重。

“怎么了?”裴漠出言提醒,担忧道。

“这是……我娘的生辰八字。”李心玉隐约猜出了什么,咬着唇愤然道,“看盒子上的锈迹,这只人偶应该埋在地里许多年了,是谁在诅咒我娘?韦庆国还是陈氏?”

“应该不是他们埋的。”白灵忽然出声,从铜盒的底座下抽出一张三指宽的帛纸,迎着光线展开道,“属下见过韦庆国的字迹,也见过陈太妃的遗书,与这帛纸和人偶上的字迹完全不同。”

裴漠赞同地颔首,面寒如霜:“的确不同。应该是除他们二人外的第三个人埋下的。”

李心玉沉思:“难怪陈太妃死前,要求将自己葬在乱葬岗的松树之下,原来她早知这里头埋了东西,故意引我们过去发现此物……可是为什么?向我们示威么?”

裴漠接过白灵手中的帛纸看了看,随即露出了然的神色,“或许,陈太妃自己并不知道这树下埋了东西,她只是在听从某人的安排而已。”

“什么意思?”

听到李心玉发问,裴漠将帛纸递到李心玉面前,神情肃然道:“殿下看了这帛纸上的留言,自会明白。”

帛纸泛黄,边缘已经腐朽脆化了,但中间的字迹却还十分清晰,只有寥寥数言:

既然尔等有幸挖出此物,则已证明韦郎兵败。吾之计周密至极,本不该失败,不知何人出手,让吾与韦郎之约止步于此?他日九泉之下相会,吾与君再决胜负。

落款只有一字,却是惊天动地的一个字:姜。

“真是不敢置信,太可怕了……”李心玉满面震惊,竟然在盛夏天中硬生生打了个寒战,颤声道,“我们竟然……被一个死人耍了?”

轰隆隆——

夏日的天说变就变,云墨低垂,山峦如湿淋淋的水墨画,浸润在一片蒙蒙烟雨当中。

滁州琅琊王府。

李砚白立在窗前,望着屋外浓墨重彩似的雨景,良久方轻叹一声,伸手关了窗扇,隔绝淅淅沥沥的雨帘。

“毓秀看上了一个男人,说要嫁给他。”李砚白笑了,给他平淡的面容添了几分生气,儒雅道,“本王万万没有想到,她那么多男人都看不上,偏偏喜欢上了郭家儿郎。”

闻言,门口站立的黑衣少年面色一寒。

滁州名士范奚摇了摇绸缎折扇,笑道:“郭家镇守边塞手握重兵,与王爷结亲,自当是如虎添翼,郡主眼光一向不错。”

李砚白摇头苦笑:“家世是个好家世,可郭萧本人,却不够勇武。本王担心的是,武安侯一死,郭萧握不住其父的军权,毓秀嫁过去会十分辛苦。”

“王爷多虑了,若郭家没落,郡主正好可以接过兵权,替郭萧小儿撑起边境防线。”范奚眯着狭长的眼睛,笑嘻嘻道,“一旦兵权落到郡主手里,她不可能不向着你这个亲哥哥。天下就至少有一半落在王爷手中了。”

两个老谋深算的人谈得正欢,门口的星罗面色越发阴寒。

终于,他双臂一振,抖出袖中软剑掠入雨中。

“星罗!”李砚白赶紧喝住他,追到门口道,“你做什么去?”

“回长安。”星罗头也不回,低声道,“杀了郭萧。”

“杀了郭萧又有何用?即便没有他,毓秀也是要嫁人的。”说罢,李砚白望着少年纤细如女人的背影,低叹一声,补充道,“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正常的男人。”

星罗忽的停住了脚步。

‘门当户对’和‘正常’二词像是两把利刃,直直地插入他的心窝,令他无从遁形。

雨越下越大,最终呈瓢泼之势,砸在脸上生疼生疼。星罗颓然地站在雨帘中,湿透的发丝贴着脸颊,精致的面容苍白如女人。

怔了半晌,他失落地收回软剑,足尖一点跃上屋脊,就这么抱着双膝坐在屋檐上,映着灰色的天空,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又像是一只在大雨中迷失了方向的,无家可归的寒鸦。

李砚白知道他已放下杀心,松了一口气,转身坐回屋中。

范奚笑道:“这少年有些意思,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个女人。”

李砚白正了正面色,提醒好友:“他最不喜欢别人说他像女人,别惹他,会杀人的。”

“好好好,不说这个。”范奚摊了摊手,瞥了一眼门外屋檐上孤零零坐着的少年,评价道:“就是脾气太差了,疯狗似的乱咬人,怕将来会连累甚至威胁到王爷您哪。”

“不会的。他在欲界仙都做金丝雀那会儿,曾杀了老鸨逃了出来,被恰巧经过的毓秀所救。这小子别看冷情冷血的,却十分懂得感恩,从此对毓秀言听计从,或是爱屋及乌罢,连带着我的命令,他也不敢违抗,像是一条忠诚的狗。”

李砚白的语气是有些同情的,可范奚身为局外人,无法感同身受,只客观地说:“他喜欢你妹子。”

“是啊。”李砚白淡淡一笑,“可光是喜欢又有何用?”

“王爷就不怕他带着你妹妹私奔?”

“不会的,毓秀不会同他在一起。这一点,本王可以肯定。”

“王爷为何如此笃定?”范奚疑惑道,“感情的事可是说不准的,女人嘛,最容易被感动了,痴情的美丽少年谁不喜欢?”

李砚白摇了摇头,只是微笑:“可若这美丽少年,是个不能人道的阉人呢?”

屋内陷入良久的静谧,唯闻雨声哗哗。

范奚从惊愕中回神,望了望屋脊上黑漆漆的纤瘦身影,忽地漫出一丝同情来。他干咳一声道:“可惜,可惜。可是,为什么会……”

“欲界仙都的金丝雀,除了艳丽多情的姑娘,还有专供女客和异癖之人玩弄的少年,这个想必范兄已听说了。”李砚白沏了杯茶,墨色的眼中毫无波澜,缓缓道,“因星罗生的太美太似女人,在欲界仙都曾红极一时。到了十二三岁,他开始长个子,喉结突出,骨头变硬,楼中老鸨担心他无法像以往般招揽吸引客人,便强行将他……”

说到这,李砚白抬手,做了个一刀切的姿势。

范奚懂了。

“就是在那时,他用簪子捅死了老鸨,浑身是血地逃了出来,被毓秀所救。”李砚白叹了声,“我见他心狠手辣骨骼清奇,是个练武的奇才,便让他跟着毓秀习武,六年过去了,他反而超越了先入门的毓秀,成为我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利剑。”

范奚唏嘘不已,“可我听说,裴氏遗孤比星罗更胜一筹。”

“他?他也是个天才,比星罗有用,却也比星罗更难掌控。现在,他凭一己之力复了仇,羽翼渐丰,更加不会听从于我了。”说到此,李砚白想起了正事,转移话题道,“对了,长安那边如何了?”

“韦庆国兵败自裁,陈太妃自尽,皇上唯一的幼弟瑞王亦被废黜,朝中局势大变。”

范奚收拢折扇,拱手抱拳,笑道:“恭喜王爷,此番动乱替您除去了韦庆国和瑞王两大劲敌,放眼整个李家宗室,您的对手只剩太子一人了。”

意料之中的事,李砚白并无太大惊喜,望着碗中浮动的茶末道:“可经历此事后,太子和襄阳公主的势力更盛了。尤其是襄阳公主,上次一见,我总觉得她有些不同了,此番韦庆国伏诛,她亦是功不可没,不可小觑。”

“再厉害,也不过一介女流,争不赢王爷。”

“不,范兄。上次进京述职,你知道她如何对我说的吗?”

李砚白清了清嗓子,学着李心玉的语气道:“她说,‘若我能许你一个盛世太平,你可愿一世为臣,不生二心?’你瞧,这像是纨绔女流能说出来的话么?”

范奚啧啧叹道:“不得了了。”

李砚白敛了笑意,直起身子道:“襄阳公主比太子聪明,这样聪慧的女子,倒让本王想起了一个人。”

范奚猜不透他说的谁,问道:“谁?”

“一个聪明的、疯狂的女人。”李砚白眸色变深,深吸一口气道,“即便她死了已有十七年了,可她制造的阴影,至今依然笼罩在长安的宫城之上。”

兴宁宫内。

皇帝颤巍巍地掀开白布,露出托盘中的人偶和帛纸。

像是见到什么噩梦般,他瞳仁骤缩,疾声道:“拿下去!拿下去!”

“听父皇的,快拿下去烧了!”李心玉未料他反应如此之大,忙搂住狂咳不止的父亲,着急道,“您没事罢?快宣太医!”

“不用,心儿!”李常年拉住李心玉的手,枯瘦的指尖颤抖得厉害。他失神地喃喃,“是她的字……是那个女人……”

“我知道了。父皇别怕,交给我来处理,好么?”

好不容易安抚了情绪激动的父皇,又喂他喝了药躺下,李心玉这才疲惫地走出大殿,望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帘发呆。

不知何时,头顶多了一把纸伞。

雕梁画栋,裴漠站在她身后,修长干净的指节握着伞柄,精致英俊的眉眼映着如水墨般的宫城,映着满天蒙蒙烟雨,仿若画中走出来的俊美少年。

李心玉忽的转身,抱住了裴漠的腰肢,也不说话,只将脸埋入他的胸膛,汲取着他的温度。

裴漠明白她的一切苦痛和忧虑,倾身吻了吻她的鬓角,在她耳畔缱绻低语:“别怕,殿下,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