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谢意

从屋内走出来的女子,正是老宅的管家谢意,这既在张不周的意料之中,也在张不周的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是因为早在老宅的时候,张不周就注意到了三叔与谢意之间的不正常;意料之外则是因为,三叔火急火燎的把自己带出来见人,难道就是要向自己展示他的“金屋藏娇”?

看出张不周的疑惑,谢意巧笑嫣然,伸手示意张不周在石椅上坐下,指着棋盘道:“会下棋吗?”

张不周挠挠头:“会,不过下的不好。”

谢意看向站在一旁的张三恭,后者很是机灵的回屋里捧出一盒卖相不佳的棋子。.

张不周有点别扭,在庄子上的时候,谢意是三大管家之一,平时面对自己,不说毕恭毕敬,至少是礼数周全。今日见了自己,反倒是像换了一个身份。

谢意看出他的不自在,笑道:“在庄子上的时候,我是老宅的管家,面对公子总是要注意些。不过既然今天你三叔带你来了这里,那我就应该拿别的身份来面对你了。”

张不周试探着问道:“是以三婶的身份吗?”

张三恭的脸瞬间红的比醉酒还厉害,一个大男人,居然忸怩作态地看向谢意。

谢意倒是不以为意:“如果你这么认为,也不是不可以。我曾经,差点就成为你这位三叔的结发妻子。不过,今天我要和你说的事,和这一重身份,关系不大。”

张不周好奇心更甚,静等着她往下说。

谢意却没着急再开口,捡起一枚棋子,自顾自地先下,示意张不周跟上。

张不周对这种不能好好讲话,偏要借着下棋来故作高深的行径很是不爽,只是张三恭在一旁不断地挤眉弄眼,只好叹了口气跟上。

谢意道:“怎么,不喜欢下棋吗?”

张不周道:“不是不喜欢,就是觉得,说事情就好好说事情,下棋就好好下棋,不要搞在一起。”

谢意似乎颇有些意外,看着他一脸不爽的神色,愣了一下后竟然笑出声来:“你比他们两个都要有趣。”

张不周也不知道她所说的两个是谁,干脆不接话,只是闷头下棋。不知道是误打误撞了大运,还是谢意故意让他,竟然在中盘就占尽了上风。谢意棋艺不佳,棋品更不佳,眼见着大势已去,竟然站起身来道:“我突然想起来,锅上还煨着一锅鸡汤呢,我去看看。三恭,你替我把这盘棋下完。”

张三恭忙腆着脸坐下,见谢意进了屋,张不周忍不住道:“三叔你搞什么。金屋藏娇就算了,带我来这里让她敲敲打打地干什么。”

张三恭回头看看谢意不见人影,用食指挡在嘴边道:“小点声。你急什么,三叔还会害你不成。”

张不周道:“那可说不准。这深山老林的,你还不让陆升进来,保不齐有什么坏心思。”

张三恭嘿嘿一笑:“坏心思,坏心思那也得是对姑娘的。对你一个臭小子,有什么坏心思。

张不周道:“哟,看不出三叔还挺风流。不过你这副尊容,怕是很难招姑娘喜欢吧。”

张三恭不屑地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你三叔当年号称玉面银枪小霸王,也是这西南一带出了名的公子。只不过这些年整日东奔西走,才搞得我又黑又瘦。不过喜欢我的姑娘可是没少,一抓一大把。”

张不周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是吗?三叔有什么经验没,传授传授。”

张三恭摇头晃脑,一副自傲的表情道:“这东西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呀,还太小,学不会,也用不上。”

张不周笑意更甚:“那看来,三叔是颇有心得咯。”

张三恭道:“那是当然。”

正沾沾自喜之时,一道声音在耳畔响起:“什么心得。”

张三恭如同被雷劈到一般,一蹦三尺高地从椅子上弹起。满脸的悲愤看向张不周:臭小子,下套害你三叔。

已经过来听了半天的谢意对这个问题颇有兴趣:“说啊,什么心得。”

张三恭支支吾吾,突然指着棋盘道:“是下棋的心得。我在给不周讲解下棋。”

谢意瞥了一眼棋盘,笑道:“就你这水平,还敢教别人?”

张三恭心说我这还不是接的你的残局,只是这话不敢说出口。

张不周忙打圆场道:“三叔是在给我讲他这盘棋都犯了哪些错误,提醒我以后注意不要犯。”

谢意冷哼一声:“将棋子收起来,准备吃饭了。”说罢转身回了屋。

张三恭怒目而视:“臭小子,什么仇什么怨,你害死我了。”

张不周不屑道:“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要是让祖父知道你被一个女人如此拿捏,还不知道要怎么收拾你。”

张三恭做了个回去再跟你算账的手势,进屋去帮谢意端饭菜。

和谢意的人一样,几道菜精致淡雅,但唇齿留香。尤其是那锅煲了很久的鸡汤,鲜美的很。从早上开始心烦意乱的张不周大半天没吃东西,此时胃口大开,吃得很香。

谢意不去管张三恭,反倒是不断地给张不周夹菜。张不周虽然胃口大,在她这种攻势下也应付不过来,忙岔开话题道:“谢管事,哦不,三婶,呃,话说我该怎么称呼您啊?”

谢意道:“论辈分,你叫我一声谢姨,吃不了亏。”

张不周言听计从:“谢姨,今天三叔带我来这里,想必是您的意思吧。您有什么事不妨直说,这好饭好菜的招待,我这心里实在不踏实。”

谢意道:“年纪轻轻地,疑心病怎么这么重。”

张不周道:“不是疑心病,我是怕吃人家的嘴软,等下您要是提出点什么不好办的事,您说我要是不答应,是不是就太不给您面子了。”

谢意笑道:“你倒是随了你们张家人的性子,事事都要先算个清楚。罢了,那我就先跟你说明白,今日叫你来,为的是康乐坊的事。先告诉你一个消息,那个和你起冲突的老鸨,名叫杨柳,是前任蜀州都尉黄世仁的相好,也是康乐坊明面上推出来的二把手。”

张不周心头一震:死去的黄世仁突然攻击我。品悟着谢意的话,重点当然是最后一句,杨柳既然是二把手,那一把手?

谢意点点头:“没错,康乐坊那个一直不肯露面的一把手,就是我”

张不周着实有点被震惊到:“这这这,这都是怎么一回事,谢姨您能不能说个清楚。”

谢意叹了口气:“事情还要从很久以前说起。在多年之前,康乐坊还不叫康乐坊,叫蜀香楼。它也不是所谓的“天下第一香”,更不是在蜀州地位超然的官营妓坊,只是一群在乱世中死了男人无处可去,为了不被人欺负而聚在一起的女人的栖身之地。只是一群女人,要如何在乱世之中活下去呢?没有法子,她们只能出卖自己的身体。慢慢地竟然名气越来越大,只不过,自然不会是什么好名声。

后来,就是那场你师父和你母亲共同经历的西南大疫。这场瘟疫来势汹汹,西南各地相继沦陷。蜀香楼也不例外,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染上了。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流言,说这场疫病,是从蜀香楼的女人身上传出来的脏病。每天都在遭受亲人死亡的百姓们,终于在流言中愤怒了。他们聚集在一起,将能够找到的碎石烂菜臭鸡蛋,所有你能想象的用来抒发愤怒的东西都扔向蜀香楼。”

谢意说到这里,不自觉停了下来,黯然神伤。张三恭握住她的一只手,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张不周听到这里,感觉谢意的描述,好像亲历过这些一样。只是按照年龄来算,谢意那个时候应该还不大吧。

谢意接下来的话验证了他的猜想:“当时我只有十三岁。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被人抓了壮丁去当兵,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是否早已战死在这片土地的某一个地方。我娘带着我相依为命,只是她一个女人,种不得地,砍不得柴,只能落在那个人人唾弃的地方。那天,汹涌的人群似乎要烧掉整座蜀香楼,烧死我们所有人。娘亲抱着我站在窗前,默默落泪。虽然年纪不大,但我那个时候已经见过很多死人了。就在我以为要这么死去的时候,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女子站了出来,她从远处跑来,挡在那些不断咒骂的人前面,恳求他们停下来。”

谢意说到这里,深深地看向张不周道:“那个人,后来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楚怀瑾。”

张不周如遭雷击,如果谢意说的是真的,那她在很多年前就和自己的母亲认识了,她一定知道很多母亲的事。见张不周呼吸急促起来,谢意轻声道:“你别急,我会跟你讲。眼下,先听我说完”

“名叫楚怀瑾的女子,虽然年纪轻轻,但是楚家的行医善名流传百年,西南一带无人不晓,都很敬重。再加上大疫爆发以来,楚怀瑾和无为道人一起研究用药行针,拼了命的救人,都是被人看在眼里的。因此,狂乱的人群停了下来,都看向那个背着沉重药箱的女子。她即便是着急的时候,声音也还是柔柔的,对人群说道:大家不要冲动,疫病的起因到底是什么,现在还没查清楚,不能这样草菅人命。我愿意进蜀香楼,为她们诊治,查明这里到底是不是疫病起源之地。

娘亲抱着我的手一下子用力了很多,几乎勒得我喘不上气。自从疫病爆发以来,蜀香楼里的几十个女子,别说求医无门,连买菜做饭都成了问题,眼看着没有病死就要饿死了的时候,有人说愿意进来给我们看病,你知道我们当时是什么心情吗?

不顾周围百姓的劝阻,你的娘亲,毅然的转身推开了蜀香楼的门。我跑到二楼的栏杆旁,看着站在大堂里,明明连日来很是辛苦的她,给了我一个温暖的笑脸。

那是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金黄的阳光透过窗子打在她满是笑意的脸上。”谢意抬起头,一脸的怀念道:“那一刻的她,是我在这世间见过最美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