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六姐和小七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大足石刻,当然就要做佛祖的生意。

离大足石刻五里远,有一个小镇。也不知道是先有的大足石刻,后有的佛缘镇,还是有了石刻后,原本的小镇改了名字。

从各地来此朝拜佛像的人,总要有个落脚处,吃饭地方,更不用说还要采买香烛,靠着这些生意,佛缘镇要比寻常镇子热闹许多。

张不周一行阵容浩大,很是引人注目。只是刘璋等人的行伍气质太过浓烈,路边的摊贩连叫卖声都不由得小了很多。张不周回头看看,叫过刘璋:“今日就在镇上落脚吧,兄弟们这些天都累坏了,给大家一个放松的机会,也睡一睡软床软枕,吃一顿热乎饭菜,不过酒就不要喝了。”刘璋迟疑道:“公子的安危...”张不周看了秦沧澜一眼道:“有那位在,还需要担心我吗,你们就看好这十车礼物就行了。”

刘璋点点头:“谨遵公子吩咐,还请公子多加小心。”带着士卒们自去找住宿的地方,这小镇上,未必会有能容纳这么多人的客栈,说不定还要分开睡。

白露宛若出笼的鸟,兴奋地东瞧瞧西看看,碰见什么都觉得稀罕。谷雨也没管她,这段时间的闷头赶路,确实要憋坏人了,就由得她去。知道白露是会武功的,张不周也不担心,领着其他人自顾自地逛着。找了一家冰粉铺子坐下,天气越来越热,吃上一碗清凉可口的冰粉着实不错。

“照这样赶路,大概还需要多久?”张不周捧着大碗问道。

谷雨打开地图,看了看道:“接下来虽然还有一段山路,不过骑马通行已经无碍,难就难在咱们还有车队,会拖慢速度,大概还要五天才能赶到渝州城。到了渝州后,改换水路,时间充裕了很多。”

张不周点点头,这几天的辛苦赶路,就是为了留出几天来在渝州逛一逛。巴蜀一带多美女,自己在蜀州城里处处受限,两次康乐坊之行一次不如一次,到了渝州自己要玩个痛快。等大家都喝完,陆升站起身去结账。

“多少,二两银子?你这装冰粉的碗是金子做的?”

听到陆升的惊呼,众人扭头看去,那摊主也不着急:“这位客官,瞧您说的,您看看这天多热啊,哪里有冰可以吃。这点冰块还是小的千辛万苦存储下来的,再说咱这冰粉,真材实料,您几位一人一大碗,二两银子而已,不多啦。”

陆升还要争执,张不周起身将他劝住:“算了,正如老板所说,现在哪里有冰,二两银子就二两吧。”那摊主见张不周开口说话,一阵千恩万谢。愤愤不平地掏了钱,陆升一边走一边抱怨:“这冰粉咱也不是没吃过,就算现在冰贵,也用不了二两银子啊,一两足够了。”

张不周道:“这你就不懂了,旅游经济就是这样,在当地人眼里,咱们这些外地来的游客就是肥羊,赚的就是咱们的钱。刚才这种情况,你若是和他一家争执起来,信不信用不了多久,整个镇子都会知道这个消息,到时候有没有客栈收留咱们都不好说。”

陆升道:“反了他们了,还有没有王法。这不是拿咱们当肥羊宰嘛。”

张不周笑道:“算了算了,去康乐坊挥金如土时不见你这么斤斤计较。这才二两银子就气成这样。”

陆升挠挠头:“不一样的,康乐坊是咱们节度使府的产业,赚多少都是给自己家人赚去了。”

张不周心道你是不知道康乐坊后面藏着多少糟心事,要是知道估计你一分都不给了。还没说话,程耳突然道:“白露姑娘那边遇上了麻烦。”说完就领着众人朝一个方向走去。

白露在街上逛啊逛的,见一个摊子前围满了人,好事的她就往里挤,好不容易挤到前排才发现,是一个豆花摊子,两个人在和摊主吵架。大一点的看着二十四五岁,头发盘起,在头顶扎了一个发髻。穿的衣服看起来一般,但腰带很有蹊跷。小一点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穿一身紧身男装,手上一把扇子,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乍一看会让人以为是哪家的小公子带着侍女行走江湖。白露是个眼睛尖的,一眼就看出和摊主吵架时虽然气急败坏,但时刻不忘强调本公子的那位,是女扮男装。

听了一会儿,白露也听懂了来龙去脉,原来这主仆二人,在摊子上吃豆花之前没有先问价格,两个人也不知道哪来的胃口,吃了好几大碗。等到结账的时候,老板报了价格两人傻了眼,这几碗豆花,居然要十两银子。也许是囊中羞涩,也许是不甘心被宰,两人恼羞成怒和老板吵了起来,扬言要砸了这家黑店,摊主自然不依,也对骂起来,什么“穿的人模狗样,想吃霸王餐”、“骗吃骗喝”的话也说了出来,那看着更像是主人的年轻姑娘,一把掀翻了桌子,就要大打出手。可那摊主在此地经营多年,亲朋好友众多,眼见着外地人要撒泼,乌泱泱一大群人也就聚了过来。见两人一副外地口音,都用本地话夹枪带棒地辱骂,两人虽然听不太懂,但也明白不是什么好话。两个小姑娘哪见过这种气势,被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白露忍不住了,上前将二人护在身后,一只脚踩在条椅上道:“干什么干什么,一大群人欺负两个外地人,还要不要脸。”

那摊主见她穿着打扮虽然还算富贵,可是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也就是个过路的,冷笑道:“不是我们欺负人,这吃东西给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哪有吃完饭赖账的道理。”

年长一些的姑娘道:“谁说不给你钱了,我们给钱,可你这豆花也卖的太贵了,我们的钱不够。”

摊主嘿嘿一笑:“吃东西之前不问价格,难道现在还怪上我了不成?要是早知道你们两个没钱,我还不卖给你呢。”

年轻一点的那位也是个急性子:“你这就是黑店,想宰人,你们也是,帮他说话欺负外地人,没有一个好人。”

这话一出就犯了众怒,原本可能只是想看看热闹,可这地图炮一开,谁又能躲得过去,一个大伯道:“年轻人,我劝你还是乖乖认了吧,吃之前不问价格,吃完了不想给,到哪也讲不出道理来。不是我们佛缘镇欺负人,这凡事都要以理服人嘛。”

白露也颇气这年轻人不会讲话,眼见着人群都被她调拨得激动起来,忙道:“好好好,十两,就十两,这钱我帮她掏了。”从袖中拿出一块银锭,刚要放在桌上,那摊主又说话了:“慢着,刚才是十两,现在可不是了。”

年轻的又发飙了:“你还要不要脸,难道你自己说的价格,这么一会儿就变了不成?”

摊主摇摇头:“豆花的价格没变,还是十两。可你还把我的桌椅打坏了呢?刚才这几张桌子旁的客人,也都被你吓走了,账都没结,这笔账,我算在你的头上,有问题吗?”..

几人愣在当场,白露笑道:“这么说的话,也没问题,你也不用兜圈子,直接说个数吧。”

摊主见白露好说话,把她当成了管闲事的过路人,咬咬牙道:“一口价,一百两”

这个价格一出,不光是几人惊愕,连围观的人群都忍不住惊呼出声:“一百两,这也太多了吧。”

摊主道:“几碗豆花钱还好说,我这桌椅可是用大佛像旁边的树木做成的,沾染了不少佛气,你这一闹,将我辛苦求来的财缘闹了个干净,当然要高价赔我。”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怒气冲冲,白露却不怒反笑:“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知不知道,有时候贪心是会害了自己的。本来呢,我受了告诫不许闹事,可你实在是太过分了。”话一说完,白露将踩在椅子上的腿高高抬起后重重落下,那椅子应声而碎。“今天这钱,我还就不给了”

摊主似乎被她这一手吓到了,可马上扭转神色道:“一个过路的,也想在这佛缘镇撒野,乡亲们,你们都看见了,她们不仅不赔钱,还变本加厉,又打坏我一条椅子,我能放她们走吗?”

这摊主平日里就没少干这欺负客人的事,结交了几个泼皮无赖,此刻都在人群里帮腔:“对,不能放她们走,赔钱,必须赔钱。”

人群被煽动包围得更紧,年长一些的姑娘将小的那个护在身后,和白露站成掎角之势:“感谢姑娘帮我们出头,这份情谊日后再报,趁他们还没动手,姑娘自行离去吧。”

白露对着她笑了笑:“不走,今天这事,我还就管定了,让他们动手,看看是谁不开眼,要试试本姑娘的拳脚。”

躲在年长姑娘身后的小姑娘两眼放光:“对,谁要是敢动手,就让他们知道厉害,六姐,咱们和他们打,这位姐姐,我帮你。”

被称呼为六姐的那位苦笑道:“小七不要胡来,拳脚无眼,要是伤了你就不好了。”

白露道:“原来你叫小七,你也会功夫吗?”

小七像模像样地摆了个架势:“当然啦,我很厉害的。”

三人虽然不怕打架,可是真要与这群普通百姓动手,又都不愿意。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张不周等人终于寻到此处,找了个百姓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张不周冲着谷雨使了个眼色,谷雨点点头,径直走进人群。

看着又来了一个容貌气质都不输之前几个的姑娘,摊主不禁头痛,这位最后到场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那股子高冷的劲头,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味道。

出人意料的是,谷雨要比另外三人好说话的多:“这位店家,打坏了您的桌椅,是我妹妹的不是,我在此替她向你赔罪了。这里是一百两,您拿好。”

摊主惶恐地接过那张银票,认真地看了看,还真是如假包换的银票,忙收起怒容换上一副笑脸:“还是当姐姐的明事理,您这么客气,我也不强人所难了,乡亲们,都散了吧,放她们几个离去。”

白露见谷雨来了就知道事情不好,见她果断掏钱息事宁人,忍不住气道:“谷雨姐,你干嘛滋长这种小人的嚣张气焰,他摆明了是敲诈。”

谷雨转过头,冷冷地看了白露一眼:“闭嘴。”白露本想再说什么,见躲在人群中的张不周冲她摇摇头,不甘心地跺了跺脚。

人群散去以后,谷雨带着三人找到不远处荫凉下的张不周等人:“公子,事情解决了。”

见白露还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张不周忍不住笑道:“本来可以好说好商量解决的事情,你却非要动手,怎么这么大火气。”

白露道:“是那摊主太过分了好不好,拿我当软柿子捏,那可是打错了主意。”

张不周道:“人家又没有欺负你,还不是你多管闲事。”

和白露一起被带回来的两人听了这话不禁皱起眉头,相比起侍女,这位公子可是不怎么样。六姐行了一礼:“感谢这位公子出手相援,只是我们二人眼下没有这么多银两,还请公子留下个地址,日后必然派人加倍送还到府上。”

张不周笑了笑:“不必多礼,区区一点钱财,不用放在心上。”

小七道:“那怎么行,即便你不要,这钱我还是要还的,省的某人以为自己管闲事没好报。”

张不周笑笑:“那好吧,如果有心,日后就将这一百两用来行善事吧。”张不周本是无心的一句话,没想到这叫小七的姑娘却一下子红了脸,又羞又恼地瞪了他一眼。

张不周不解其意,尴尬地挠挠头:“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告辞了。咱们就此别过。”

见张不周说走就走,几人也纷纷动身,白露本来想再和她二人说一些话,无奈之下只能跟上。只是三步一回头,见二人还在原地站着不知道在吵什么。

镇子上客栈不少,最大的一家倒是有个有意思的名字,叫留客斋。原本还担心是给礼佛的人提供的地方,只有素菜,问过也有肉食后才定了下来。将行李放在房内,几人在大堂摆了一桌,挑着肉菜点了几个,又要了些店家用山中野果酿的酒,度数很低,还有淡淡的果香,很是可口。饭吃到一半,白露道:“也不知道那姐妹两个怎么样了。”

李大嗣嘴里叼着半根菜道:“姐妹?哪对姐妹?”

见众人都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向自己,李大嗣将菜吸溜进嘴里,匆匆嚼了几下咽下:“今天那两个,都是女的?”

陆升又给他夹了个鸡腿:“吃你的饭吧,不说话还只是像傻子,一说话就暴露了你是傻子的真相了。”

李大嗣挠挠头:“就我没看出来吗?”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谷雨道:“听口音,是从南唐那边来的,虽然是两个小姑娘,不过有功夫在身,想来是不会受了欺负的。也就是你傻乎乎地管人家的闲事,害咱们损失了一百两。”

白露抱怨道:“本来就不该给他,怎么可以惯着这种小人呢?”

见谷雨不说话,张不周只好亲自道:“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人在此地做这样的事,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敢如此狮子大开口,就是有恃无恐。我们这一行人,打起来当然不怕,可是若是对方用些下三滥的手段呢?佛缘镇这种小地方,都是千丝万缕的亲近关系,他吃了亏就会找人来帮忙出气,搞不好咱们住的这家酒楼,厨子就是他的远房表哥,下毒自然不敢,可是往你的饭菜里吐上几口唾沫,你吃得出来吗?”

听张不周这么说,白露只觉一阵作呕,就要吐出来,张不周忙笑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又不是真的这么干了。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咱们出门在外,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要用拳头说话。”

白露撇了撇嘴道:“一点都没有在蜀州时的正义凌然了,我那个怒捣人市的公子去哪啦。”

张不周道:“在家千般易,出门半步难。虽说还在剑南道的地盘,可是剑南道节度使和镇国公两块牌子,在这偏远之地到底还有多大的威风就说不好了。正如谷雨所说,那对姐妹并不是你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叫小七的那个看到没有,虽然说话看起来没什么心思,可是那股高高在上的劲头是藏不住的,即使女扮男装都藏不住。”

张不周的话音刚落,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姐姐,原来你住在这里吗?”

众人闻声看去,张不周忍不住想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门口站着的那两位,不是白天遇到的六姐和小七还是谁。

白露也是惊喜不已,放下筷子跑过去:“你们两个怎么也到这来了。”

二人却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和白露低声说了些什么,白露面露难色,半晌在两人期盼的目光中走回来,对谷雨道:“姐姐,我想支些银两。”

谷雨道:“做什么用。”

白露回头看了二人一眼道:“她们两个身上没钱了,我借给她们。”

谷雨淡淡道:“她们两个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是干什么的,要去哪里,这些你知道吗?”

白露摇摇头:“不知道。”

谷雨看向她:“那你还借钱给她们?”

白露道:“她们要了我的地址,说将来会送回来的。”

谷雨还没说话,陆升几人忍不住笑出了声。白露狠狠地瞪了一眼。谷雨道:“要是她们就这样消失了,再也不出现,也没人给你往府上送钱,你怎么办。再或者,这两个人若是某个山寨的土匪派下山踩点的,试探出你是只肥羊,在前面设下埋伏打劫咱们怎么办。”

白露道:“我相信她们不是那种人。”

谷雨道:“你相信?你凭什么相信?这世道,像你这么傻的人不多了,说起来,只有大嗣可以和你比上一比。”

难得谷雨说了个笑话,白露却没有笑的意思,见她不肯给,就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张不周。

张不周急忙装作夹菜躲开她的眼神,低头扒了几口饭,偷偷一看见她泫然欲泣,叹了口气道:“你谷雨姐说得对。”听他这么说,白露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张不周连忙又说道:“不过嘛,这钱也不是不能借。”白露又抬起头,等着他的下文。

张不周放下碗:“这样吧,你先请这二位过来吧,我和她们聊一聊。”

白露依言起身,将姐妹两个拉了过来,叫小七的那位还在装成一副男人的样子,大大咧咧的坐在椅子上,自来熟地拿过一个没人用的酒杯,给自己倒满了酒,端起来道:“诸位兄台,还有二位姐姐,今日承蒙出手相助,感激不尽,谨以薄酒一杯表达谢意。”说完不顾六姐在一旁连连拉她的袖子,一饮而尽。

这副做派放在对她的性别心知肚明的众人眼里,格外好笑,草草地陪她喝了一杯,张不周看了看菜,又看了看谷雨一眼,后者站起身,来到柜台前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伙计将桌上几道已经凉了的菜撤下,添上几道新菜,六姐还好,矜持地感谢,小七则是不客气的大吃大喝起来。陆升凑到李大嗣的耳边道:“听她刚才那两句话,还有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顿饭她掏钱呢。”李大嗣嘴里啃着鸡腿,傻乎乎地笑。

等到小七在六姐的劝阻下好不容易地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也不觉得害羞:“本公子失礼了,诸位莫怪。”

见她还在装模作样,陆升彻底忍不住了,连一向厚道的陆斗也憋不住笑出了声,看六姐神情尴尬,张不周使了个眼色,四兄弟离席去门外守着。

酒足饭饱,该是说正事的时候了。张不周看向小七,笑道:“二位姑娘,从何处而来,欲往何处啊。”

此话一出,二人齐齐变了脸色,六姐脸上瞬间写满警惕,而小七则是如同泄了气的气球般萎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