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碧波浩渺的长江,地理位置更靠北的黄河则是另一幅景象。大河滔滔,裹挟着无尽的泥沙奔腾而去,宛如一条黄色巨龙,呼啸着飞过北方大地。
与草木兴盛,风景宜人的江南相比,陇西着实是凄凉了些,与泰安城所在的中州相邻的陇州,还算是人丁兴旺。可若是出了函谷关再往西,关州就要差上很多,更不用说与西凉接壤的凉州,在与西凉交战三年后,虽然还没到十不存一的地步,但光从原本的八十多个县令只剩下一半的情况来看,这场大战有多惨烈,可见一斑。
江南已是绿意盎然,这边的树木却还没吐绿。顶着漫天的风沙,一行人缓步登上关凉二州交界处的五华山。虽然山高路陡,这一行人却看不出多少倦色,登上山顶以后,几个一看便是校尉打扮的汉子嬉笑打闹,为首的三人则是来到一处崖边,举目眺望前方的凉州。
“听说西凉那边有句话流传甚广,关关难过,最难是函谷。和咱们打了三年,西凉人硬是没能突破函谷关,扔下来七八万具的尸体无功而返,我看今年凉州的田地应该肥沃的很。”说话的这位,一副文士打扮,手里拿着一把羽毛扇,明明风已经大的很,偏要故作姿态的摇着扇子,许是用的时间长了,羽毛都缺了几根,看上去没有高人的样子,反倒是有些好笑。
另一位身穿盔甲的壮汉哼了一声道:“有殿下在,就算是再多上一倍的西凉人,也管叫他有来无回。明明咱们关陇杀的人更多,可这封赏上面,非但没有一视同仁,反倒是蜀军拿了大头。这个理,等老张我回了京师,一定要找户部去理论理论。你陆询号称“算无遗策”,怎么没算到咱们要吃上这么大一个亏”。
名叫陆询的文士轻摇羽扇,脑袋也跟着摇晃起来:“非也非也,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蜀军虽然占了便宜,可能马上要吃个大亏,你那位本家国公,也未必会稀罕这份厚赏。没看到陛下这次的旨意吗,三皇子加封蜀王,遥领剑南道节度使,这里边的深意,张长弓你没事的时候也好好想一想。情况不一样了,不是你老张拉开一石七的硬弓就可以大声说话的时候了。多读点书,不是坏事。”
张长弓不屑道:“最讨厌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忽悠人要数你们最在行。”
陆询促狭笑道:“说你没脑子还不服气,咱们殿下可也是一位读书人啊”
张长弓自知失言,忙道:“殿下和你可不一样。”
一直默默看向远方的男子转过身来,穿着一身黑色的劲装,绣着金色和白色两条巨蟒的他笑道:“你们两个的话,都有一些道理。老陆说得对,那位这次出人意料的册封,其中深意耐人寻味。想来现在那位镇国公,剑南道节度使也在琢磨这里头的意图。看似没有朝他下手,但这把快刀真正的落点,我想一定还是剑南道。至于老张嘛,你要记得,和讲理的人,咱们就讲道理,遇上不讲理的,拳头够硬才是唯一的真理。更何况,拳头硬一些,说话的底气也就足一些。”
陆询笑道:“不管那位镇国公如何处置,殿下这次却是实打实的封赏。其他皇子都是遥领,您可是加封秦王之外,实领陇西节度使,统管陇、关、凉三州,这可是独一份。”
身着蟒袍的男子正是凌国的大皇子赵篆,虽然才二十五岁,却已经在战场上历练了七八年,一身的气势远非其他皇子可比,他摇头笑道:“都是些烂摊子,要说行军打仗我还算拿得出手,至于这三州的政事,想想就头疼。眼看就要春耕了,光有土地,连种田的人手都不知道去哪里找。还有士卒们的抚恤,数字我看过了,寒碜的很,得想办法再给战死的兄弟们加一笔,不能让他们死了在地下还惦记着父母妻儿过不好。”
张长弓嘿嘿一笑:“咱们不是关押了近万的俘虏嘛,说好了一条人命八十两,西凉到现在也没回信,不行的话咱们就再降降价,给他打个折扣,五十两,就不信西凉不动心。”
陆询笑道:“好家伙,你张经略真是家大业大,这金口一张,将近三十万两的银子就没了。不行不行,生意不是这么做的,西凉白银稀少,那就让他们拿其他的东西抵。正好咱们关陇军的战马损耗的厉害,不如就让他们拿马来换,一条人命一匹马,对于盛产马匹的西凉来说,不亏了。”
赵篆笑道:“老张说的没错,你这张嘴,真是能忽悠。上好的西凉战马一匹要一百五十两,就算是下等马也要一百两。打仗打得就是钱,西凉这几年几乎是山穷水尽了,就靠着战马的生意从北境那边赚银子,你这一刀下去,西凉王的一条胳膊就被你砍没了。”
陆询道:“做生意嘛,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有得谈就比没得谈要好。看西凉那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上次来商谈的那位使臣,连个屁都放不出来,说来说去就是没个准话,拿我们当傻子,谁不知道他西凉用的是拖字诀,想靠这一万俘虏消耗咱们本就不多的粮草。我呸,回去我就减了他们的供应,凭什么俘虏还吃的那么好,一天一碗饭,饿不死就行了。”
赵篆转过身,指着脚下凉州的土地道:“倒也不必,粮食这东西,说白了就是从田里种出来的。七天之内西凉还不给回信的话,就将那一万俘虏都交给凉州刺史贺辛,打仗打不好,种田总行吧。不管怎样,凉州的土地必须都种满,今年秋天,我要看到凉州的赋税恢复到战前的水准。”
陆询道:“那贺刺史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这一万人去做苦力,每天消耗的粮食就不是个小数目。”
赵篆道:“那我不管,他上书要人,我给了,要粮食没有。如果什么都要我来解决的话,那他不如辞去刺史一职,干脆让我兼任了算了。”
陆询哈哈一笑:“贺辛好不容易苦尽甘来,终于活着等到了西凉退兵,哪会那么轻易地放弃这一州刺史的官位。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关州那位柳大人一样,凭借一句将军何须百战死,马革裹尸终不还,居然在朝野赢得了个“马上刺史”的赞誉。好在他算是个聪明人,知道殿下您加封秦王以后,已经上书朝廷辞官了。”
赵篆冷哼一声:“他说的倒是轻巧,好一股英雄气概。知不知道这一场大战死了多少兄弟,他有没有那么多的马革用来裹尸。”
张长弓道:“殿下说的没错,这老小子就会写些酸文,壶口一战,咱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倒先上了贺辞,将大战获胜好一顿夸耀。我就想不通,这事儿跟他有什么关系。”
赵篆道:“他倒是一副好心思,知道自己年事已高,就算再恋栈不去也没什么机会高升一步了,不如干脆提前退下来,卖我个人情。不过嘛,这官位我要了,人情,我不领。回头他离开关州的时候,帮我送句诗给他,就说,君心一片磁石针,不平西凉不肯休。”
陆询品读了两遍笑道:“殿下才是真的骂人不吐脏字。”
赵篆道:“不是我小心眼,当初壶口一战,他负责筹集军粮要是能早送上三天,也不至于让兄弟们饿着肚子打仗,死伤那么惨重。事后我听说,这位柳刺史见沿途风景壮美,居然带着小妾跑去采风。要不是他官职够高,我真想一刀砍了他。”
日头渐渐升高,头顶暖阳身吹狂风的感觉不好受,众人也就开始下山。陆询虽是文人打扮,体力却很好,面不红气不喘地问道:“对了殿下,礼部那边来了文书,陛下定了八月十五的吉日,请您回泰安城进行加封秦王的大礼。下官不知该如何回复。”
赵篆眉头皱起,随后舒展开道:“也罢,这么多年了,是时候回去看看了。不知道我当初的院子还在不在。到时候你和老张也跟我去,像老张说的,有些道理,咱们得跟朝廷好好讲一讲。”
大船缓缓靠岸,一座威严的古城出现眼前。虽说和蜀州城的大小相差无几,可是热闹程度远超后者。光是面向长江码头的城门就开了三个,排成长队的马车在码头外等着,无数的力工不停地搬运着远道而来大船上的货物。和那些高过数丈的货船相比,张不周等人所乘的客船显得如此渺小。
下了船,和船老大约好了明日午后在此等候,张不周等人便跟着人流一起朝着襄州城门走去。
襄州刺史白照和张韬是老交情,那场张韬从军生涯中为数不多的败仗之一,就是白照收拾的烂摊子。比张韬还要大上几岁的他,老当益壮,硬生生的熬死了几位朝廷安排下来等着接替他的职位的别驾,号称官场长青树。即便是张韬,也没有他做官的时间长。
做官时长比某些人活的时间都要长的白照没有修炼出左右逢迎,长袖善舞的本事,反倒是以性格暴烈著称,江南道统管襄徽二州的节度使彭文彦初来乍到之时便与白照起了争执,后者试图以官大一级迫使白照屈服的打算被白照近似不讲理般的回绝。二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尽管节度使府衙就设在襄州,但却形同虚设。被白照气得自暴自弃的彭文彦干脆放权不管,终日在善于钻营的钱迁益安排下,游玩徽州各地风景。
这一次南唐之行,张不周受张韬嘱托,来襄州采访白照。临行前张韬的话显得格外意味深长:“我是你爷爷,那位是祖宗。”虽然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连脾气暴躁的张韬都明显甘拜下风,莫名其妙被占了便宜的张不周对白照好奇的很。
镇国公府的令牌再次发挥了作用,在张不周不要宣扬的试探下,守城门的小校交代一番过后,亲自领着众人前往刺史府。张不周看着排长队等着入城的行商队伍好奇问道:“襄州城的赋税很低吗,怎么商人们都喜欢来这边。”
小校笑道:“襄州城的商税非但不低,相比于凌国普遍的三十税一,这里反倒是极其之高的十抽其一。”
张不周闻言惊讶道:“这么高的税,那他们为什么要来这啊”
小校见众人已经离城门较远,身旁没有多少人,于是小声道:“公子既然好奇,小的就给讲讲。咱们襄州城,别的不行,要说富有,可谓凌国独一份。这原因嘛,有三。第一嘛,便是这十抽其一的商税。商人们在其他地方行商,看似只有三十税一,但是从入城开始,要受到守门卒,巡城兵马司,刺史衙门的重重盘剥,实际要付出的代价,比十分之一要高得多。咱们刺史大人可是把丑话说在了前头,凡是在襄州城做生意的,只要交够了赋税,任何人都不许在伸手索要钱财。当年那位节度使大人就是坏了这个规矩,才被刺史大人怼的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就灰溜溜跑了。非但不能吃拿卡要,还要处处维护,在城中若是外地商人受了欺侮,衙门不许对本地人有半点偏袒。这公开的赋税加上公平的待遇,在最擅长口口相传的商人里,很受赞誉。”
光是这第一点就足以让张不周大受震撼,别的不说,白照就算是在前世的世界,也会是地方上招商引资的好手。
小校见震住了张不周,继续略带得意的说道:“这第二点嘛,便是因为咱们襄州城的位置了。三州相邻,两国交界,一江岸边,可谓是得天独厚了。无论是南下北上,东去西进的商队,都要经过襄州城。”
张不周略一盘算,这襄州的位置,大概相当于前世的武汉。放眼整个中原大陆来说,的确是局中的位置。
“这第三嘛,则是咱们刺史的一句话,生意就是生意,剩下的都是扯淡。说句不好听的,即便是蜀军与南诏兵交战的时候,襄州城里的南诏商队也没断了往来,就更不用说当年一度被视为叛国的南唐了。”
这第三点着实惊到了张不周:“那朝廷不管吗?”
小校看了看左右,小声道:“就咱们那位刺史的脾气,谁敢管啊。襄州城每年上交朝廷的赋税,是一个上等州的两倍还多,换成是谁也不会舍得割掉这块肥肉的。”
张不周心内暗笑,这位城门小校,有点像前世的京城出租车司机,健谈善侃,说起事来眉飞色舞,再加上几分故作高深的装腔作势,很有意思。
到了刺史府的门口,谷雨掏出一块分量不轻的银子塞给他。那小校笑的眼睛只剩了一条缝:“您老太客气了,这多不好意思”。
张不周拍拍他的肩膀:“给你你就拿着吧,就当是感谢你这一路上给我解闷了。要是没有事情在身,我倒想跟小哥你一起好好喝一杯。听你详细聊聊襄州城的故事,一定很有意思。”
那小校诚惶诚恐道:“可不敢与公子称兄道弟,承蒙公子看得起,有机会一定给公子再添点乐子。”
等小校走后,张不周脸上还带着笑:“倒也是个妙人。白刺史别的不说,这知人善用的本事没得挑。这么一位笑脸迎人的校官摆在城门口,那些商人交税也能交的痛快些。”
刺史府的门房早就收到了消息,将众人带进会客堂。原本以为镇国公府就已足够恢弘大气,没想到白照的府邸更加富丽堂皇。会客堂里的桌椅一看便知不是凡木,连那几根一人无法环抱的柱子,上面都是耀眼的金漆。丫环们排着队送上茶水和点心,茶香沁鼻,点心甜美,在别的地方高价难求的蜜糖,在白照府上竟像是不值钱一般,恨不得将点心做的甜到发腻才好。
出门这么久都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众人趁着主人家还没出现,很没出息的大快朵颐。张不周吃了几块以后见盘子上很明显的出现了空地,觉得有些不雅,正想提醒其他几人注意点礼仪,转头才发现李大嗣和陆升二人的盘子都空了,连一向稳重的谷雨面前都有了空缺,最起码吃了三块。白露更是不像话,左右手各拿一块,嘴里还塞着一块正在大嚼特嚼。
张不周气急之下又拿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痛心疾首道:“悲哀啊,真是悲哀”。只是嘴里都是点心,众人只听得他一阵呜呜渣渣,至于具体说了什么根本听不清。
见侍女们再次进来,张不周急忙示意众人停下,眼观鼻鼻观心的假装无事发生,只是几乎空了的盘子出卖了他们。侍女们面不改色,将旧的点心换下,重新摆满不同样式不同口味的点心。
张不周一脸尴尬,感觉被人隐隐嘲笑了一番。坐立不安之际,只听得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人未至声先到:“是我大孙子来了吗”
一个虎背熊腰的健壮老头迈步进屋,众人急忙站起行礼。张不周抬目打量,只见来人双眉又粗又黑,眉梢向上飞起,宛若两把小刀一样斜在眼上。一双虎目不怒自威,嘴角向下弯曲,声若洪钟,气势很足,唯一的败笔就是一个通红的酒糟鼻挺在脸的正中间,但也让他威严去了几分,显得不是那么难以接近。
白照一一看过,跟每一个人无论身份都点头示意。大步流星来到张不周面前,一把抄起他的手:“看你小子这么精神,一定就是我大孙子了。老张这老小子真是小气,你刚出生不久我就说,这孩子没了娘,爹又是个不像话的,他老张是大老粗,怎么可能照顾的好孩子吗,还不如送我这来,我这十六房的小妾,哪一个都能照顾好你。就算是每人轮着喂,也保管把你小子喂的白白胖胖的。”
张不周汗了一个,传说果然都是真的,白照这性子当真是直爽得过了头。好家伙,十六房小妾,自己还不得吃到吐,老爷子还真是老当益壮。“张不周见过白刺史,给白刺史问安。”
白照将两道眉毛竖起,不满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叫爷爷。出门前老张没嘱咐你吗?”
张不周张了张嘴,没能叫出口,白照似乎想到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颗硕大的珍珠:“放心吧大孙子,爷爷亏待不了你”。
张不周倒头便拜:“爷爷”
“哈哈哈哈,好孙子”,将大珍珠接在手里,张不周暗暗感受了一下,温润滚圆,上等货。白照性质高涨,从袖里又掏出一把珍珠,虽然比不上张不周的大,但也是市面上少见的货色:“来来来,一人一颗,每人都有。这可不是外面能买到的,是进贡皇室的御品。老子不想要,那狗商人非得塞给我拿着,这不,小妾们一人分了一把,还剩下这么多。刚好给你们做见面礼。”
谷雨等人见张不周点头示意,也都伸手接下,白露最喜欢金银珠宝首饰脂粉这些女儿家的心头好,喜不自胜的拔下簪子,比划着把珍珠镶在什么位置比较好。到了陆升的时候,看着陆升伸出来的手,白照道:“当过兵?”陆升嘿嘿一笑:“老爷子好眼力,在蜀军的轻骑里混过几年,比不上老爷子手下的锦衣骑。”
白照自傲道:“那是自然,说别的老子都服气,谁要敢说锦衣骑不是天下第一轻骑,老子可是要骂人的。那帮兔崽子们也算是争气,虽然换了一代又一代,可是败仗嘛,从来没吃过,比张韬那老东西强多了。”这话陆升可不敢接,虽然白照说的是事实,但对蜀军来说如同神仙一般存在的张韬,可不是他陆升敢贬低的。
到了李大嗣面前,他挠挠头:“我一个大男人,要这个也没用啊。”白照爽朗笑道:“还是个雏儿吧,那你还算不上男人。这东西现在对你没什么用,可你如果想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就用的上它了。李大嗣不明其意,只是众人都接了,也跟着收下了。
白照进屋以来,先是言语间拉近关系,随后出手大方,虽然有点暴发户的嫌疑,但让人生不出半点反感。张不周心想,不愧是能将襄州经营成行商圣地的一州刺史,白照在与人打交道一事上,当真是举重若轻,分寸感拿捏的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