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周最欣赏李欢歌的一点,就是她有话直说。
李欢歌的目的很简单,但想法很幼稚。张不周摇摇头:“你想跟他取得联系,无非是想确认,与南唐交恶到底是谁的主意。但我觉得,毫无意义。我大伯是最善于揣摩上意的人,既然他提出来了,并且还被准许了,那就一定是皇帝本人的想法。”
李欢歌情绪低落:“我又何尝不知。只是现在病急乱投医,想找人帮忙吹吹风。”
见她俏丽的容颜上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张不周没来由地一阵心疼。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姑娘,身上背着的不光是一家的事情,而是一国的重担。这担子太重了,自己想想都心生畏惧,而她却选择为之努力。
这个忙要不要帮?
张不周心疼完就是头疼。
不过不管有什么顾虑,他最终决定,帮是肯定要帮的。“我会帮你联系,至于他肯不肯见就不知道了。你也要有心理准备,凌国对南唐虎视眈眈,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这种经济上的封锁,南唐如果沉不住气的话,很容易给凌国留下话柄。”
李欢歌颓然道:“我知道。所以这次凌国封王大典,我还是来了,并且备了厚礼。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可以努力,父皇和我,乃至整个南唐,都不想看到战火重燃。百姓承平已久,何其无辜。”
对南唐来说,战争已经是一个比较遥远的话题,和平才是常态。至少,如今成长起来的这一代青壮,没有经历过战火的洗礼。
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倘若两国真的开战,南唐到底能有多少即战力尚且不好说,能够组织起来的最强军队实力,对上蜀军,朔方军,陇西军的任意一支,更是完全不够看。
张不周挑了挑眉:“你若是信得过我,不妨跟我交个底。你父皇,到底是怎么想的。南唐的处境如此艰难,未来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开战,大概率灭国,一线生机能胜利。要么投降,国主封号降为王公,能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不管是哪一种,我想你都决定不了,还是得由李国主说了算。”
李欢歌脸上闪过一丝苦闷与无奈:“你说错了。到底怎么选择,这件事由我决定。”
“什么意思?”
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李欢歌面色沉重地一饮而尽:“你们离开南唐以后,父皇便称病不出,将大小国事全权交给我来处理。历来都是太子监国,公主监国,你没听过吧。那些平时看起来忠心耿耿的大臣,面对父皇和我,完全是两张不同的面孔,好些政令都推不下去。我掌权不久,就发生了商船的事,趁此机会,我才又将权力还给父皇。”
张不周握住酒杯,用手指摩挲着转动,眼神里有些疑惑不解:李煜的这一做法,自己早就已经猜到了,但是未免有些太操之过急。在没有暗中得到大臣的支持之前,强行将李欢歌推向台前,岂不是赶鸭子上架?“你父皇是受到了刺激?追杀我的那位南唐李姓公子,是你们李家的血脉?”
李欢歌点点头,又摇摇头:“确实有这部分原因,但还有别的理由。”
“什么理由?他该不会想着,看在你一介女流的份上,凌国就能手下留情吧。”张不周夸张地叫道。
“虽不中,亦不远。”李欢歌笑了,却是无比苦涩:“南唐从我曾祖立国,祖父繁荣,到我父亲这一代,除了诗词歌赋,并没有什么建树。毋庸讳言,朝臣和百姓们,对他有诸多腹诽,所以这些年来,父皇他隔三岔五就要闭关一阵子,其实就是为了躲个清闲。你刚才说的两种结局,要么战,要么降,无论是哪一种,对他来说,都是无比艰难的选择。用我母后的话说,让他有何面目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所以他就决定将骂名让你来背?”张不周有些不能接受。
“也不是这样。将我推到明面上来,无论我代表南唐做出什么决定,都可以留下一个回圜的余地,你明白吗?”
张不周恍然大悟。
这对父女是打算唱双簧,李欢歌在台前,一举一动都是试探,再由李煜在幕后决定是顺水推舟还是扭转乾坤。
这位素有词仙之名的南唐国主,治国一事历来受人诟病,如今看来,只是心思没用在正地方。
“至于到底是怎么选择,现在还不能做决定。我只能回答你,我和父皇,一定是为南唐好。”
张不周眉头紧锁:“你还是没明白。事到如今,你不能事事处处都想着怎样为南唐好,要先活下来才有好的可能。算了,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不想过多参与。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帮你这一次,但是你要记得,千万别把我泄漏出去。张家的处境,比南唐好不了多少。我只想过安稳日子,不想提心吊胆。”
张不周也没心思吃饭,站起身就要走,李欢歌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问出口,“既然张家和南唐的处境一样,你有没有想过…”
“闭嘴,这里是泰安城,你想死吗?”张不周恼怒地转过身看向她:“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别的人,现在再回答你一次,没有,不想。我只想当一个富贵闲人。”
富贵闲人张不周既不富贵,也闲不着。
从白照那处九曲十八弯的宅子出来后,张不周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很没风度地喊道:“白老头,还想让我认这个爷爷的话,就拿出点诚意来。”
之所以这么高调,是因为张不周已经清楚了,这半条街都被白照买了下来,就算是扯脖子喊也不用担心被人听到。
这件事里,白照扮演的角色的确不光彩。帮助李欢歌私入泰安城,可不光是因为和李煜有交情那么简单,这么大的事,别说是交情,就算是奸情都不足以让他冒那么大的险。这里头归根结底,还是钱的事。
白照在江南道横行无忌,连皇帝的舅舅都拿他没办法,并非是因为他兵强马壮,是因为他有另一样更有力的武器,那就是钱。
彭文彦被他怼跑以后,终日在徽州花天酒地,游山玩水,真当这些开销都是徽州刺史钱谦益掏的?一向自诩清流的钱谦益,哪来的胆子往自己身上惹猫腻。说白了,白照花钱买个消停。
这些事,是张不周回到剑南道之后听三叔说的。白照看似家大业大,其实开销更大,他的大方是逼出来的。除了彭文彦之外,三省六部督察院中的各位高官,也都是白照送银子的对象。
除了这些人,白照最大的送礼对象,正是赵光本人。据张三恭估计,每年白照至少要将半数以上的收成送给赵光,不过户部的手,直接进内库。
赵光虽然威严甚高,但他也有不得不遵守的规矩。宫中和朝廷各走各的账,各入各的库,就是规矩之一。凌国初立不久,就爆发了凉凌大战,这三年之中,户部的家底都被掏空了,赵光的内库却越来越充实,去岁剑南道水患,赵光从宫中拨出一大笔银子赈济,这可是要和朝廷分开算的,涨的是他赵光,是皇帝自己的名望。
白照是个生意人。这是所有人给他的公认评价。之所以愿意付出如此多的收益去从上到下的维护众人,无非是为了坐稳襄州刺史的职位,谋取更大的利益。用钱来稳住官位,用官位来换取更多的钱,这就是白照的生存之道。
但现在赵光要停了襄州的货船进出,生意往来,这和要了白照的命没什么区别。所以,白照将李欢歌偷偷运进泰安城,并非单纯的情义之举,而是一箭双雕的另有所谋。
张不周骂了两句,见没人回应,只好悻悻地和陆升回家。
想去拜见张一温,对张不周来说是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张一温素有清名,又不喜和朝中大臣来往,谁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喜好。可是作为子侄,又是有求于他,张不周怎么也不好意思空手上门,那也太过失礼了。
李欢歌来了泰安城的事,哪怕是刚刚和自己一起去的陆升都不知道,只当自己是去见白照,尽管谷雨等人怀疑这其中夹杂着一名女子,但张不周打定主意谁也不能告诉。
“你们两个在府上的时间长,知不知道我大伯,到底喜欢什么。”张不周手扶着头,揉着太阳穴。
谷雨和白露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我们入府以后,大爷从没回来过。而且,老公爷一向不喜人提起大爷,所以大爷喜欢什么,我们还真不知道。”
张不周想了一圈,没有任何头绪。但是李欢歌那边还急着等回复,思前想后想到烦躁的张不周拍了拍桌子:“算了,去买两件好一点的点心,我就提着这些东西上门了。我就不信,他还真能把我赶出去不成。”
看着眼前的“张府”二字,张不周心中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张韬的这几个儿子,个个都不差,但只有这位最不讨他喜欢的长子,算是真正的成家立业了。真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该算作一个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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