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四爷和宋琉璃到京城的时候, 正好赶上四十四年的第一场雪。

马车里是准备了暖炉的, 怕四爷不舒服,宋琉璃真是没少在马车里折腾, 那里头各色皮毛都铺了三层不止。

所以两个人脸色都还算不错, 甚至因为这一路上宋琉璃总是陪着四爷用膳,还偷偷给他用未食符的缘故, 四爷脸色比刚出发前还要好些。

这叫宋琉璃在苏培盛心里的地位, 真真是无限接近四爷,好些时候宋琉璃吩咐些什么, 见四爷不阻止,苏培盛都会麻溜儿给办了。

他二人在车里还好说,得到消息在门房上等着的女眷们可就不那么好受了。

即便门房内点着火盆子, 大伙儿也都穿得暖缓和和坐在椅子上,到底一个多时辰下去,腿脚还是冷飕飕的。

听到奴才禀报马车快到门口时, 好几个人站起身都忍不住踉跄, 幸亏奴才们眼疾手快, 才没人丢丑。

好在也没人因这个抱怨,都着急忙慌出门去迎接四爷。等四爷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 远远看见那昂藏的身影,一个个眼泪都刷刷往下流。

乌拉那拉氏眼眶也红得厉害, 不管如何,这都是她从年少一路相伴十几年的夫君,她怎么都不会希望四爷去死。

“给爷……请安。”乌拉那拉氏蹲下身, 声音哽咽得厉害。

四爷眼神温和地上前拉着乌拉那拉氏起身:“爷已经痊愈了,身子已无大碍,你们都放心就是。”

说着话的功夫,宋琉璃从马车上下来,披着浅紫色锁了毛边的大氅给福晋请安。

“宋妹妹快请起,多亏你去侍疾,这一路又照料着爷,我和爷都记着你的功劳!”乌拉那拉氏不管是装样子还是真心感叹,起码眼神看起来很真挚。

宋琉璃笑得温婉:“福晋折煞婢妾了,婢妾也是听您的吩咐行事,这都是婢妾的本分。”

乌拉那拉氏笑了笑,这宋氏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外头冷着呢,爷瞧着瘦了这许多……快进府先泡个热水澡松缓松缓,等您休息好了,臣妾再安排给您接风洗尘。”她特别温柔地看着四爷道。

四爷点了点头,也没看宋琉璃,反倒是看了眼已经有孕五个多月,挺着肚子小

心站在一旁的苏氏,见她面色红润胖了不少,心下安慰,直接带着苏培盛进了府。

众人虽然没能跟四爷说话,可看见他平安归来,心里也都安稳了不少。

哪怕是已经想了无数次爷若是没了以后该如何的李氏,看见他好好站在面前,心底也带着酸涩的激动,不管她有多少算计,心底到底是爱这个男人的。

平安无事……那也好,左右弘昀的尊荣由她看护着慢慢争来就是。

“钮祜禄氏在宋氏去了以后才病了?”乌拉那拉氏回到正院后,听刘嬷嬷说完皱眉道。

刘嬷嬷点点头:“老奴刚才已经跟粗使太监打听过了,宋侧福晋刚到第三天钮祜禄格格就病了,若是说跟宋侧福晋没关系……只怕太巧了些。她们二人这一病,承德天儿又比京城还冷,只怕回来要明年春儿了。”

乌拉那拉氏心头也有几分微妙,眼神微微泛冷:“我还当她是个老实的,成了侧福晋以后,到底是心大了,连投靠正院的人都敢动。”

该她的日子,她推四爷去钮祜禄氏那里,后院女人就都该知道钮祜禄氏靠了正院。

“那咱们可要敲打一下宋侧福晋?本来她恩宠就盛,这回两个多月的功夫都是她跟爷独处,难免在爷心里特殊几分。若是不想法子压一压她的宠,只怕……这宋侧福晋比李侧福晋还要更叫人头疼些。”刘嬷嬷思忖着分析道。

李氏张扬,人虽然能算计,可把柄也好找一些。

这位宋侧福晋从一开始就恭谦谨慎,从不曾叫人抓住错处,眼下爷宠着,也不好暗地里打压,若是叫她成长起来,只怕是更叫正院难立足。

“爷这一病,冯氏也不可能有孕,后院里怀孕的还是少了些。”乌拉那拉氏用玳瑁轻轻敲打着桌子若有所思道。

刘嬷嬷压低了身子:“主子您的意思是……再抬举几个侍妾?”

“光抬举侍妾怕是露了痕迹,再说也没谁能有宋氏颜色更好的。”乌拉那拉氏对后院那几个侍妾不抱一点希望,“反倒是耿氏和张氏她们几个格格,到底是万岁爷赐进府的,也不好一直不去。”

话是这么说,不得四爷喜欢的武氏却被福晋直接给忽略了去,连刘嬷嬷也没提起。

“只是主

子爷如今刚刚大病初愈,只怕是不会流连后院。”刘嬷嬷迟疑着道。

乌拉那拉氏淡淡地点头:“不着急,马上就颁金节,过后再说也来得及。先叫人敲打一下外院膳房的人,叫他们仔细伺候着,每日都派秦升过去外院问一下爷的身体如何。”

“是,老奴记下了。”

宋琉璃一点都不在乎福晋怎么想她,她只急着回去看孩子,若不是因为地上有雪,她都能跑起来。

昨日木莲和和杜若就带着八个奶嬷嬷从正院里搬回来了,这会子正在琉璎园等着她呢,只希望她回去的时候孩子还醒着。

好在她的人品还不错,一踏进门,她就看见奶嬷嬷抱着两个又胖了许多的小胖妞正在西厢房等着。

她眼圈立马就红了,情不自禁张开了胳膊,正要说点孩子能听懂的话——

“哇——”

“哇——”

两个胖妞妞愣了一下,二话不说张大嘴就开始嚎啕,一边大哭一边还张着双手往宋琉璃这边扑。

这回不是干打雷不下雨了,那硕大的泪珠子扑簌扑簌往下掉,划过嫩白的小腮别说多叫人心疼了。

茯苓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使劲儿捂着嘴才忍住没跟着孩子一起哭,就是半夏心里都酸酸的。

孩子妈:“……”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她突然有点不想抱了怎么办?

玩笑是玩笑,她还是赶紧坐在软榻上,一手揽着一个使劲儿亲了她们的小脑门好几下。

“额娘特别特别想你们!你们想额娘了吗?”宋琉璃看着靠在她怀里哭声见小眼泪却不见少的俩团子,知道她们委屈坏了,特别温柔地问道。

“想……额,坏!呜呜呜……”大宝死死揪住宋琉璃身前的衣服,看都不看在宋琉璃脚边打转的饱饱一眼,说着说着就更委屈了些。

想她们为什么不要她们了?为什么要让她们去别人那里?额娘一定是不爱她们了……呜呜。

“额额,额额……”小宝哭得通红的脸蛋儿一直不停蹭着宋琉璃衣服,抽泣着叫个不停。

宋琉璃心里这才有些后反劲的酸涩,尤其是鼻子,眼泪都快下来了。

“是额娘坏!额娘以后再也不扔下大宝和小宝了好不好?”她一直重复着一边亲一下的节

奏,直到两个哭累了开始犯困才停下。

她不舍得把孩子递给奶嬷嬷,可是她这么抱着也没法哄她们睡觉,到底是等两个人开始小鸡啄米时,才示意奶嬷嬷上前抱走。

没想到奶嬷嬷刚一抱起来,两个人就醒过来了,俩人可能都哭没劲儿了,又开始抽泣起来。

宋琉璃过去老拿这种哭法折腾四爷,俗话说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她对这种哭法……也特么没有任何抵抗力啊!

“算了,你们去给我收拾床铺,我先不洗了,陪她们睡会儿起来再收拾。”宋琉璃马上过去接过两个孩子,对着木莲吩咐。

木莲点点头,跟杜若一起赶紧去内室铺床。

宋琉璃抱着两个孩子,孙嬷嬷和常嬷嬷心惊胆战在后头拖着孩子的屁股,生怕主子把孩子给摔了,毕竟小主们哪哪哪哪都好,就是胖啊……

就这样,宋琉璃也还是觉得吃力,到了床边就赶紧叫奶嬷嬷帮着放下孩子,这点子路走过来她胳膊就有些酸了。

这些年的古代生活,已经把她培养成了一个手不能提的废人。

“她们是不是太胖了点儿?”宋琉璃捏着只剩里衣被塞进被子里,已经困得厉害还不忘嘎嘎乐的俩莲藕宝宝,旧话重提。

孙嬷嬷眼神里带着些不认同:“怎么会呢?小格格们这是康健,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张格格去给福晋请安,看见咱们小格格那眼睛里都冒着光,只怕恨不能把小格格们抢了去。”

宋琉璃沉默:“……”也许是恨不能揍她们一顿也说不准。

常嬷嬷也怕主子这话叫小主子们听懂了难过:“主子,小孩子本就是胖嘟嘟的好看,再过上几年抽条儿的时候,您想看都看不着了。”

行吧,宋琉璃咂巴了下嘴,又在两个胖嘟嘟的小脸蛋儿上各亲了一下,看她们闭着眼睛还不忘用小手拽着她手指,心里软得厉害。

这么可爱的小天使,就算长大成了大号丘比特……她也认了!

奴才们伺候着一大两小睡下,这才静悄悄退了出去。

孙嬷嬷和常嬷嬷搬着绣墩坐在离内室最近的地方,手里拿着小孩子的衣裳仔细做活,耳朵时时听着里头的动静。

宋琉璃这一路上又要照顾四爷,又要一大早起

身赶路,说实话她是没怎么睡好的。躺下以后,她以比孩子慢不了多少的速度飞快睡了过去。

就在娘仨睡得香甜时,刚洗漱完靠在软榻上的四爷并未休息,而是请了邬先生过来,听他分析近来京城的事情。

“九月中,太子的庶长子弘昙殁了,宫里未长成的孩子不许办白事,太子便请人在潭柘寺点了长明灯,听说有许多大臣家眷前去添香油钱。万岁爷回来后以太子拉拢朝臣,结党营私为名,将太子禁足在了毓庆宫,没说什么时候让出来。”邬有道捋着胡子轻声道。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沉淀,再有生死之间的感悟,四爷比当初刚遇到那伙‘流寇叛党’时要镇定和清明的多。

“邬先生觉得,万岁爷会让太子禁足多久?”他垂着眸子淡淡地问。

邬有道摇了摇头:“不好说,这要看万岁爷身子骨如何。”

四爷正抚着扳指的手一顿,抬起头锐利地看着邬有道:“若是万岁爷龙体康泰呢?”

“学生不是这个意思。”邬有道也不害怕四爷的目光,只微微偏头避开以示尊敬,“万岁爷今年五十有二,眼瞅着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可他仍然是一位明君,也乐于做一个明君。”

四爷眼神闪了闪:“先生请继续说。”

“对父亲的濡慕乃是孩子的天性,显然太子……也是如此,起码他也有同样的追求。”邬有道声音低了些,吐字却很清晰。

“先生仍然未说,你觉得万岁爷会让太子禁足多久。”四爷不置可否地拉回话题。

邬有道这会儿也不再卖关子:“定要过了颁金节,却不会过了年。”

四爷在桌上轻扣扳指,邬有道分析的不无道理,颁金节不让太子出来,是让人知道太子做错了事情。可向祖宗禀报一年功过时,太子这个储君必定在列,除非……万岁爷不想让太子做储君了。

他闭了闭眼,遮住了过于复杂的神色,随后才平静无波地睁开:“听说先生认识戴铎?”

邬有道挑眉:“此人狂妄自大,却有几分真本事,今岁春闱正中二甲头名进士,却因为说话太过张狂叫人给发配到了通州的清水衙门。”

“先生认为此人可能用?”四爷扫了眼桌上的自荐信,

还在回想着里面的内容。

邬有道难得没有立刻回答,捋着胡子思忖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可用,却不可尽用。哪怕用,也需先压服了在用。”

四爷点点头,心里大概对那位戴先生有数,也知道该如何安排了。

“多谢先生解惑,我明天还得进宫面圣,其他的……等我想想,再找先生手谈几局。”

“郡王客气,这都是学生的本分。”邬有道起身,长揖一礼才洒然退了出去。

“叫人给戴铎五百两银子,告诉他江南是个好地方,万岁爷总还是要去的。”四爷沉着地对着苏培盛吩咐道。

苏培盛立马躬身:“喳!奴才这就去跟高统领说。”

第二日一大早,习惯了陪着宋琉璃再睡个回笼觉的四爷,头一回觉得半夜三更起身是如此难受,直皱着眉起了身。

在大朝上,也不知为何,刚刚大发雷霆没多久的康熙,对着四爷和颜悦色到有些吓人。

“老四如今可大好了?朕瞧着你怎得瘦了如此多?”

早就回来的皇子阿哥们,此刻能站在朝堂上的,都忍不住偷偷打量着万岁爷和四爷。

“多谢皇阿玛关心,儿臣已经好多了,再有半月左右便能与往常无异。”四爷站出身来,甩着袍子单膝跪地朗声道,眼神中带上了恰如其分的感激。

康熙心里满意极了,当时他在盾士的护卫下,亲眼看见老四和老八是如何拼了命的不叫人靠近圣驾。

在他心里,这两个儿子哪怕是有自己的心思,起码这份诚孝之心值得肯定,就是这两个总有些不对付。

他想到这里皱了皱眉:“身为皇子,你这身子骨还是太弱了些,等好全了,记得去演武场找布库师傅多练一练,起码也跟老十三他们几个似的,身子骨壮一些,也能少生病。”

四爷:“……儿臣遵命。”

底下从直郡王到十四阿哥都偷偷乐,被老爷子实名盖戳说弱的,估摸着也就老四/四哥一个了。

“还有老三和老五,老八你们几个,老三你那肚子是要生了吗?老五听说你现在连老九都打不过?还有老八,你倒是比今春的探花还秀气些,你们都给朕滚演武场去回炉,布库师傅没说过关之前,都给朕好好的练着!”康熙恨铁

不成康的一个个指过去,“咱们满人可是马上打下来的天下,绝不能毁在你们手里。”

三五八:“……”

四爷心里舒坦了许多,反正丢人是丢定了,大家一起丢,别人比他更丢,那才快乐嘛!

要是他没记错,今年的探花人如其名,面若桃李貌似潘安,就是长了一身腱子肉,跟武状元对战都能一炷香不见下风。

老八……差点意思,可确实是比人家身子骨还要秀气些。

九阿哥胤禟使劲儿咬着舌尖,就怕自己笑出声儿来,胤俄和胤祥胤禵三个人,肩膀抖得跟哭了一样。

“你们几个也别觉得自己能干,有本事跟你们大哥练练,看看自己是不是狗熊!”康熙话风一转,又回到了让四爷心底发沉的话题上。

胤禟他们几个脸色也黑了,谁能跟老大那只熊打,武状元都不是个儿,找揍吗?

虽然实际情况如此,可老爷子踩着他们所有人给老大撘梯子就叫人心里很不爽了,所有阿哥们都低着头神色各异。

同样脸色微妙的还有文武百官们,这几日万岁爷频频与直郡王一起用膳,虽然惠妃不曾解禁,万岁爷却叫人送了赏赐过去,太子却被禁足了。

这……不得不叫人心里多想,难不成万岁爷对储君之位……有别的想法?

所有人心思都起伏不定的时候,只有直郡王心越来越往下沉,可他面上还不得不装出受之有愧的表情,一时间胸腔内满都是说不出的悲凉之意。

他们的皇阿玛,英明神武的皇阿玛,还记得自己是他第一个长成的儿子吗?若是记得,为何能如此无情地把他架在火上,逼着他不得不跟太子斗。

他不能退,退就是万丈深渊,可进……又何尝是出路呢?

直郡王垂着的眸子里,颜色越发幽暗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