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惊蛰,总是有下不完的雨。
沈南宝坐在穿堂里,听着药罐子里的水‘咕咚’地沸腾,顶着盖子,发出磕托的声响。
她扭过头,看到牛芒般的雨线顺着吊楣倾泻而下,密密麻麻砸在地里,浇出清冷的风,灌得人遍体生凉。
沈南宝不由掖紧衣领。
一旁的碧簪见状,忍不住道:“四姑娘,煎药本就是老太太吩咐小的来做的,何苦劳累了您?天气凉,您还是上屋子里歇着吧。”
沈南宝本不想理她,但看她屈着腿,圆溜溜的眼睛里透出楚楚的光,不由一笑,“我这是为尽孝心,你们多理解,祖母那边,她若是知道了想必也会体谅,定不会怪你。”
碧簪拳头微微攒紧,瞠目看着沈南宝,十来岁的孩子,还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心思,她只是诧异,向来蛮横无礼,视长者若无物的四姑娘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
沈南宝将碧簪眸中诧异尽收眼底,嘴角弯了弯。
碧簪疑惑是自然。
毕竟她不会知道,站在她面前的沈家四姑娘会是重生。
其实若不是亲身经历,连沈南宝都不相信自己能重生。
重生到指挥使亲自登门,要她那有贪墨之嫌的父亲沈莳,去殿前司喝茶之际。
殿前司是什么地儿?
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各种各样的刑罚,想得出的,想不出的,都有。
沈莳但凡进去,招那么几下罚,只怕就算没做什么都会被招做了什么。
所以彭氏才将她送给了北郡侯府的纨绔世子陈方彦作妻,只求能够攀扯上点关系,为沈莳求情。
前世她傻,顾念亲情,便轻信了彭氏的话,想着替父亲尽孝,拿自己清白的身子去奉承他人,落得个携悲茹恨的结局。
今世她怎么也要改变自己填窟窿的命……
沈南宝微微垂下眼,看到被风吹得熹微的炉火,明灭不定,像极了现下她穷蹙的境地,不禁怆然。
但不过顷刻,她便缓了心绪,转头吩咐风月取汤瓶过来盛药,也没理一旁焦急得满脸通红的碧簪,端着药一路送到了碧山长房,殷老太太屋中。
殷老太太此时正闭眼养神,听到动静,睁开眼,就见到她这个最小最不受宠的孙女,正缚起袖子抱着汤瓶往盏里倒药。
那药才熬好,因着这个举动,蓬蓬的热气顺着盏壁升腾起来,熏得满屋子都是苦香。
殷老太太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我不是让下人熬的?怎是你端来的?”
沈南宝低眉顺目地递过去药,然后回道:“不是煎药的丫鬟躲懒,是我想着从前不在祖母跟前伺候,想着趁这个时候多尽尽孝心罢了。”
殷老太太默然下来。
沈南宝这个孙女本不是养在她膝下的,而是前些时候家里老太爷病故,老爷又被贬谪,又被牵连贪墨,算命的说是家里有冤魂作祟。
有姨娘提说或许是死的顾姨娘不甘心女儿不能认祖归宗,府上才出了这么多事。
殷老太太本来是不信的,可翌日她便生了病,咳嗽不止,连床都下不了。
殷老太太也是怕了,请人算了四姑娘的生辰八字,得知是可兴旺镇宅的主儿,便派了人去赵家讨人。
赵家起初不愿意放四姑娘回来,但后来许是见着给的银钱颇丰,赵家便松了口,将人放了回来。
不过谁晓得四姑娘一回来,就仿佛是来讨债的,不仅口里一直念叨她那个短命的娘是被他们沈府害死的,还对长辈无礼,就是自己也遭四姑娘气了不知多少回。
其实这样还好,众人总不过是觉得她放肆了些,至少什么情绪都表露在脸上。
但今日这样,殷老太太并不觉得她乖顺,只觉得蹊跷。
殷老太太忖了忖,吩咐道:“放在一旁罢,等药凉了再吃。”
沈南宝没动,嘴角弯了弯,“药凉了就没药性了,祖母还是趁热喝才好。”
说着,沈南宝拿着汤匙在药里翻江倒海,吹了几息,递到殷老太太嘴边。
见殷老太太一双眼机警地探向汤面,沈南宝了然一笑,“不烫了,不信孙女喝给祖母看。”
沈南宝说着,尝了一口,“祖母,您看,真的不烫了。”
被一个小丫头瞧出了心思,不免让殷老太太羞窘起来,接过药盏道:“一勺一勺的喝,这苦的过程便漫长了,还是拿给我一口吞了罢。”
那药苦,喝起来刮喉咙,一口下去,冲得心口发闷,整个舌头都酸涩得很。
殷老太太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眼前却出现一双青葱水段的手指,指尖上放着掐丝珐琅的小匣子。
“这是?”
沈南宝将珐琅匣子揭开,露出里面的酸梅,“我想着祖母吃药苦,便带了这个东西来,正好可以缓缓药的涩意。”
殷老太太没有应声。
沈南宝便将匣子搁置在一旁的高几上,笑道:“这都是哄小孩的手段,想来祖母是看不上的。”
那匣子玲珑精致,放在桌面上碰出清脆的响,撞进殷老太太的耳朵里,惹得她沉吟。
片刻后,殷老太太抬起眼,直视沈南宝,“谁教的你这么做?”
沈南宝咂出言外之音,不动声色地笑,“是养孙女长大的祖母教的,从前孙女生病,不肯吃药,养祖母便这么哄的孙女。”
本是词不达意的话,却叫殷老太太沉默起来。
其实沈南宝也是个可怜见的。
自己刚出生,娘亲便因争宠不及,做错了事,被赶出府外,背着罪名死去,长到这么大了,一直养在外人身边,都还没见过亲生父母。
殷老太太叹了一声,“拿来罢,正好去去我嘴里的苦味。”
杨梅是糖渍过后的甜,但裹着自带的酸味,吃起来刚刚好,不酸也不腻。
殷老太太刚刚有些烦躁的心绪被抚平下来,也终于认认真真地去看沈南宝。
接连的几天雨,所有的物什似乎都吃了水,颜色变得又深又暗,落在人眼睛里有股子老旧腐朽的感觉。
殷老太太如今走向迟暮,见不得这样晦涩的场景,便叫下人在屋子里点满了灯,那些红木家俬才看起来稍微亮堂一点。
沈南宝就站在这样忽明忽暗的光波里,白皙的颊畔因而透出了一层恬淡的粉意,额上还残留着汗,却一点也不显颓唐,反而衬得那面孔如缎帛般细腻。
真是漂亮。
尤其是她笑时,嘴角浅浅的靥。
那是一种拟比春光的惊艳。
但惊艳之后,又不似那些百花,争了一季,便没了颜色,反而那眉眼蕴藉的清华气象,更显出耐人寻味的别致。
沈府几个房,养了两个姐妹。
平日表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遑论奴才,就是主子也暗自较劲,比乖巧,比伶俐,比才学,自然也比相貌。
早间沈南宝还没回来时,众人都道是她嫡孙女沈南伊生得齐整标致。
但沈南宝一回来,那些下人纵使在私下诸多口舌,道沈南宝德行有亏,但也不得不承认。
还是四姑娘长得要好看些。
也怪不得自沈南宝回来,她就听胡妈妈说沈南伊房里因接连摔坏好几个瓷盏。
但女子漂亮有家世才好,光漂亮,那只能算是红颜薄命。
殷老太太移开了视线,慢悠悠地道:“你有这份心,便很好,但这事到底是下人的活,你以后还是莫要做了,你是你,顾姨娘是顾姨娘,也别因着她束手束脚,丢了做大家小姐的作派。”
沈南宝垂着头,乖巧的应是,“我只怕我手脚粗苯,祖母既这般说,孙女自照听便是。”
殷老太太点了点头,让她退下,随即想起什么,又道:“你回来这么几日了,还没去你大娘子那边好好拜见罢?我知道你心里怨恼你大娘子当年不让你待府上,本来这事我也不想管,如今见你乖顺,也明白你心里是晓得你母亲的错处了,所以才同你报报你大娘子的屈。”
殷老太太顿了顿,拿帕子掩着嘴,喉咙使劲滚了滚,待咽下去了那股痒意,方道:“其实当年你本不必出府,是你母亲执意要带你走的,你父亲见她毒害杜姨娘狠辣在先,后又这般不识抬举,大抵也心灰意冷了,便任你母亲这般妄为了,你大娘子错就错在当时没拦着。”
那只才跨过门槛的脚顿住,微冷的风携裹着雨拂在沈南宝的脸上,一双琉璃似的眼珠凝望着苍穹。
才落了雨,四处弥漫着水雾,一如前世她身死时的景象,冷清凄凉。
但再冷,也冷不过那杯递在她跟前的毒茶,她母亲是被沈府当家主母彭氏陷害的话。
其实前世她早有揣测。
毕竟赵老夫妇告诉她,她的母亲是愁死的。
能被愁死的,怎么可能是坏人。
但那时的她无凭无据,除了作闹报得一时心快,便只能惹人嫌隙。
如今重来一世,她岂可会再像前世那般急进。
一切都得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