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 在场的所有鬼神都深深记住了一名沙色风衣外面偏要加外披的鬼神,对方被神乐舞的表演者——那只漂亮的三色羽阎雀,拿铃铛砸了头。
鬼神们:“……”
所以这究竟算是天谴, 还是赐福呢?
红老板大概是用习惯了刀鞘,下手又稳又准, 能觉得到痛却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太宰治已经在老板抬手的刹那预见到了即将挨打的命运, 然后只听头上铃铛“当啷”一响,他眨了眨眼, 大量功德随着那愤怒的一下落满他的头顶肩膀, 那个瞬间, 有一些琐碎的画面携着与当日在无线列车上所见之景相同的色调,稀稀疏疏的蔓延而来。
功德能做到什么?
逆转生死?颠倒阴阳?回溯过去?寻得珍宝?或者……唤醒回忆?
太宰治仿佛又看到了一些什么东西,模糊的, 隔着玻璃一般,好像是上次那些场景的后续。
铃铛的尾音还在响着,那些画面只出现了一瞬, 就尽数凋谢。太宰治迟缓地眨动了一下眼睛,余光瞥见周围鬼神都在看, 于是眼珠转了转, 一头栽倒。
“哗——”
鬼神们一阵哗然,红阎魔面无表情, 哒宰啾又在碰瓷他了。
干得活比谁都少,挨的打比谁都少, 偏偏叫得最惨……真不愧是你啊哒宰啾!
不过, 就算明知道对方在碰瓷,红阎魔仍旧会下意识的为啾啾伙计们找理由。比方他今天没有用刀鞘,用铃铛砸了哒宰啾的脑袋, 当时还有些生气,下手的力道不知道有没有加重……
高台因为赐福的缘故,高度有所下降,红阎魔于是倾身,想看看哒宰啾的情况。
“你……”
持铃铛的那只手突然被握住了,红阎魔睁大红瞳,他被直接带下高台,在一阵急促的铃响中,有着鸢色眼睛的青年带他从鬼神之间穿过。他们跑出了十几步,红阎魔只觉得一些轻柔的东西正在触碰他的脸颊,当他定睛去看时,发现那是太宰治身上原本缠着的绷带。
绷带向后散开,缭绕在红阎魔身侧,日出之光里,犹如金色的雀的翅膀。
也许是被吓住了,也许是不敢招惹红阎魔,鬼神们纷纷向旁边退开,场面壮观如同摩西分红海,随着铃响,他们经过的地面上洒满灿金色的功德和福气。
“这、这是?!”
“不要抢!我离得最近!”
鬼神们开始哄抢洒落的功德,场面一时混乱无比,旁边的神社侍从几次大喊都无济于事。就在这片混乱前方,大概是觉得动静足够大了,太宰治回身,牵起红阎魔的袖子,把那个赐福之铃裹了裹,功德不再掉落,铃铛也不响了,他们暂时停留在一个相对隐蔽的拐角。
“老板……”太宰治低声低沉,他略微俯身,靠得红阎魔极近,睫毛下是鸢色的眼睛,正隐约闪烁着一些细碎的光影。
红阎魔只听他慎重而轻缓地说道——
“我们把铃铛带回去吧。”
“带回去就每天都有功德拿,还不用干活。”
红阎魔:“……”
他用衣袖裹着的铃铛怒敲太宰治的脑袋。
“想让阎魔亭跟出云开战啾?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再说了,赐福之铃是提前存好功德,才能在神乐舞的时候摇出来的,以为是源源不断的啾?!”
他还在想太宰治为什么突然拉他出来,以为有重要的事情,原来只是想拐带赐福之铃吗!不愧是你哒宰啾!
听了红阎魔的话,太宰治果然变得面无表情。
“嘁。”
“‘嘁’个头啊啾!你有什么资格‘嘁’啾?快点跟红回去道歉!”
红阎魔几乎要被气炸毛了,他暴躁了一会儿,突然看见太宰治向他伸出手。
“老板,铃铛借我用一用。”
“做梦啾!快点跟红回去道歉!不然可能会被出云记恨,下辈子投胎做猪啾!”
“反正都得罪了,就用个够本嘛。”太宰治再伸手,微微笑着,“老板?”
红阎魔红瞳微微闪动,说句实话,他面对人形的太宰治时没有面对啾形的太宰治那么自在,那是种很奇特的感觉,觉得对方重要,却又无法理清头绪。所以他其实平时会偏爱纵容哒宰啾,这一点与红阎魔一直以来的公正形象不太符合,他自己也在努力尝试进行改变,只是效果不太好就是了。
就像现在,在对方的坚持下,他也只能叹气,将卷在袖子里的铃铛解放出来。
“不要乱用啾。”
“当然。”
于是——
“铃铃铃……”
铃铛在红阎魔头顶响着,金粉一样的功德和福气向下坠落,落在三色羽的衣袖和艳丽的红发上。红阎魔茫然的抬头,这些没有实质的金粉便也落在他睫毛上,他眨了眨眼睛,觉得很温暖。
“为什么……”
“什么?”
太宰治还在摇铃铛,他原本就穿着风衣,再加一件很有鬼神色彩的外披,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红阎魔的思绪于是开了个小差,他打算一会儿给人形的哒宰啾好好置办一身行头,不要在外面丢红的脸。
“为什么给红啾?”
阎雀问道。
方才所见的画面又一次在眼前闪现,太宰治其实也说不清那些画面真与假,他只是在想,自己与红老板之间,理应是存在某种联系的。不然他不会三番两次看到那个身为作家的自己,以及那只小小的、活跃在他的文稿间的红雀。
不知为何,只是回想起相关的画面,他就感到悲伤。
“没有为什么。”他笑了笑,“老板总是在努力给我送功德,我虽然不太争气,还是想着要回报一番的。”
“……用别人的铃铛回报红啾?”
“啊老板你怎么就发现盲点了呢!”
“……”
“老板你说话呀,你不说话我有点害怕。”
“……”
“老板?”
红阎魔深呼吸了一次,以免自己被气死。金粉也在此时停止了下落,太宰治晃了晃铃铛,就见红阎魔向他伸出手。
“用完了啾?给红。”
“……给老板让老板敲我的头吗?”
红阎魔立刻去摸刀鞘,想让哒宰啾知道就算没有铃铛他也能……咦刀鞘没有带。
太宰治:“啾哈哈哈哈哈!”
红阎魔:“……”
他之前的感动已经烟消云散了。
最终,红老板把铃铛拿回手里,准备回去向神社方面交代。他又瞥见太宰治的那件外披,忍耐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
“在回去道歉之前,先跟红去换一身衣服啾!”
“咦?老板给我买嘛?”太宰治显得兴致勃勃,“那样多不好,太不好了。”
“这里的衣服沙金是买不了的,红不给你买谁能给你买啾?”
“……还是有别的办法的。”
太宰治盯上了旁边的功德箱,他向红老板的头顶伸出手——
“老板,借一根头发。”
他拔掉了红阎魔的一根头毛,然后大约三十秒之后,凭那根头毛打开了功德箱。
“唔哦!”他惊叹了一下,“鬼神的锁也没有那么难开嘛。”
红阎魔:“……”
“连功德箱也……”
红阎魔神情沉痛。
“你下辈子一定会被变成猪的,哒宰啾。”
* * *
他最终还是没有卖掉那叠文稿,一个人离开出版社。天上下起混着雨的雪,一切潮湿而阴冷,他在车站处等车,不时呼出一口白气。
他敷衍的佯装爱惜自己,薄薄的围巾和大衣根本挡不住寒风,现在终于吃到苦头,手指都冻木了。
文件袋里的红雀好像不安的动了一下,接着,一股暖意从文件袋里蔓延开来,温暖他冰冷的手指。身体在渐渐回暖,这股热量流遍全身,令薄薄的围巾和外套内侧也染上了温度。
“哎呀。”他十分惊讶,“你还有这种能力?”
回应他的是红雀的哼声,显然,画火锅把雀框进去这个仇还没完。
太宰治无声的笑了。
【为什么啾……】
“什么?”
【为什么不卖掉红啾?】
红雀问道。
太宰治也不知道。
只是一个念头的变动,他决定了这只雀的命运。出版社给的价格并不苛刻,换做以往,他也许会欣然接受,但他没有想过,他的文字里居然会诞生一只小小的红雀,这样轻易便贩卖掉对方的话……总觉得是在做坏事。
明明有很多理由可以诉之于口,他大概是胆怯了一些,难以直白的表露感情,于是只是笑道。
“价格不太合适。”
【哼!!!】
太宰治猜,雀一定再不肯跟他说话了。这样也好,他本是再卑劣不过的庸俗凡人,不该与文字间飞出的小小精灵对话,这情节太梦幻,不适合他。他决定回去之后,在书房里寻一个安静的小角落,丢些画进去,让雀自己玩乐。
总之,他在一天,雀在一天,除此之外……
他实在畏怯与这等纯粹的精灵接触。
正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身侧忽然有风声。他绷紧神经,立刻捏住纸袋的一角,可是有些晚了,也许是认为这厚厚纸袋里装的是钱吧,有心抢夺的强盗毫不留情的大力拉扯,将纸袋从他手中夺走!
“!!!”
他听到诞生于他文字间的红雀发出了一声仓惶的惊叫。
【啾!!!】
雀在向他这个造物主求助。
大脑来不及思考任何东西,眼前只有剧烈晃动的景物,肺部近乎衰竭的努力呼吸,喉咙也痛得几乎要烧灼起来。他听到巡警的哨子声,还有许多人的喧哗,等到晃动的眼前景物重新稳定,他几乎要在这场激烈追逐结束的瞬间跪倒在地上。
但他没有,他向那个可能是临时起意的强盗伸出手。
“那只不过是一些文稿,你可以打开看。”
“现在,将袋子还给我,我会在巡警面前为你说好话,比如,只是一场误会。”
他极其冷静,除了伸出的手稍显颤抖。
巡警来了,越来越多的看客也围拢过来,强盗被逼到一间小小的杂货店前,店门口生着炉子,正在炖煮的汤已经被彻底掀翻。强盗的神情闪烁不定,脖颈处青筋暴起。他用手摸索一下,纸张很大,是他走眼了,抢到的根本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一种歇斯底里的光出现在他眼睛里。
巡警扑了上去,一些义愤的人也扑了上去,太宰治也跟着向前,只不过他的目标不是抓捕强盗,而是那个正被投向炉火的纸袋。红雀正在文稿之间仓惶乱窜,他逃不掉,出不来,若遭火焚,便会与稿件一起化为灰烬。
雀感到一只手抓住了他栖身的文稿,这只手的骨节用力到发白,以极大的力量,将纸袋与他一起拨离了炉火,而自己的手臂却被火焰舔舐。
【!!!】
“嘶……”
太宰治把文稿拢到胸前,与生于他文字间的精灵一起劫后余生的喘息。
手臂很痛,少了一层皮肉,在渗出清液和流血。
太宰治想。
好痛,自焚可以从他的离世方式里划掉了。
“先生!先生!”巡警在一片纷乱中大声问他,强盗已经被制服,医生正在向这位受害者跑来。
“我们马上送您去医院!打扰您,要确认一下,您的纸袋里装的是什么,我们需要为这个男人定罪!”
……定罪?
巡警就看到那名苍白瘦削的青年抬起头,凌乱微卷的额发之下,鸢色眼睛闪着某种复仇的光彩。
“长官,是钱。”
他轻声说道,因为之前的剧烈运动和现在手臂上的伤势,声音轻微,
“很多很多的……钱。”
“所以……请务必……”
“重判那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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