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最近这一年中发生的大事比自己这辈子遇到的都多,这一回张牧云还是觉得,眼前刚刚发生的惊心动魄之事来得快去得也快,总觉得不那么真实。
尤其是村落中此时景象,许是那妖蛇大水只是特殊法术,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幻象,此时张牧云重新打量这村子,却发现它并没有遭到多少破坏。风平浪静,雨过天晴,金色的阳光重新照在枯木村,一切都显得鲜明耀眼,已根本看不出刚才那一片狼藉。
外物没有多少改变,那位刚刚在妖兽来袭时似乎瘫痹欲死的老村长这时也神采奕奕,精神头十足地来跟张牧云推介他的孙女。
村民七嘴八舌的感恩和老村长热情的推介声夹杂在一起,眼前的场面便显得有些乱糟糟地。在这片混乱中,月婵看了看眼前这些人,瞅了个空儿便跟张牧云偷偷地说道:
“牧云,看起来不太对,这些村民好像在演戏。”
月婵认真地说道:
“那什么村长的孙女儿,咱们不去见了。”
“哈,不妨事。”
虽然张牧云心里犯嘀咕,回答月婵时却显得有些满不在乎:
“别担心。”
少年偷偷嘻笑着说道:
“月婵你想想,就看他们这般露痕迹,就算想害人也害不到哪儿去。没事,没事。”
“不管你了!”
见张牧云这个样子,月婵有些生气,心中恼道:
“作什么镇定,是听说有什么孙女儿要跟前跟后的服侍,动心了吧?哼,世上男子都一样,个个色胆包天!”
且不提公主暗地里呷这没来由的干醋,再说张牧云。面对罗村长邀请,他倒真个镇定自如,接着老村长的话谦逊道:
“老人家缪奖。方才倒不是牧云杀退妖蛇,其实论起来,倒是我这小干妹子不知怎么喝退妖魔——哈,恐怕是小娃儿气血旺,头顶自有三把钢刀,两肩自有一团三昧真火!老前辈真要谢的话,还是谢我这幽萝小妹妹吧!”
“呃?”
听张牧云如此一说,那罗老汉倒真个愣住。场面一时有些尴尬,这时倒是幽萝打破了平静。
“不客气了!这都是幽萝应该做的。”
小幽萝开口说话,竟是毫不居功。她正十分大方地跟老人家辞谢道:
“老爷爷,你不用把小孙女送给我,还是留着陪你养老。我有牧云哥哥足够了!”
人常说小孩儿心胸透明如水晶,小幽萝前一句话还大义凛然,推辞得十分磊落。不过到最后这两句时,她那粉嫩娇靥上就掩不住流露出一丝狡黠,眼神中更是闪闪烁烁,显出她正十分警惕。配合着这副表情,小女娃正在心中想道:
“这老头儿,怎么又想在哥哥身边塞个小妹妹啊?休想啦!”
这个有着奇异来历、骨子里渗透着幽冥魔气的小女孩儿,此时真个像她现在年龄一样,十分童稚无邪。
不过,幽萝此时智慧怎能和经惯风霜的老人家相比?就在幽萝自以为聪明地推脱之时,那罗老丈已想到了主意。只见他哈哈一笑,也不管小幽萝的神情,直接便跟张牧云说道:
“少侠这是哪里话来!所谓‘长兄如父’,这幽萝小女侠如此出色,还不是全凭你这兄长教导?”
此时老村长偷眼观瞧,见张牧云虽然满面堆笑,却是无动于衷,便正了颜色,装着有点生气地说道:
“怎么?难道少侠只因我这荒村狭小,老汉又是粗鄙不文的野老村夫,便连见一见我宝贝孙女儿让她跟您道声谢的请求都不肯么?”
“哈,老人家说到哪里去了。”
察言观色这么多时,张牧云觉得事情虽有些蹊跷,但这老人绝不似有恶意,便爽快说道:
“方才只是觉得不好轻易搅扰。既然老人家这么说,那咱们便去见见您的孙女吧!”
“好,好!”
听牧云应允,罗村长喜笑颜开,不过看了看他身后这些人,便有些为难地说道:
“少侠,却有一件难事。”
“哦?”
张牧云一愣,道:
“莫非贵孙女今日不便?那我们就此告辞吧。”
“不是不是。其实只是我家小女从小羞怯,不惯见太多生人,老朽便有个不情之请,是否只让少侠您一人去见她,行么?”
“行!”
张牧云毫不犹豫便应承下来。这下他更加心安,心说本来若带着这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去,那才叫不放心。现在只让他自己孤身一人过去,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心里这般想着,张牧云便跟着在前头带路的老村长快步朝村子深处去了。
见他这般乐颠颠地跟去,留在后面的月婵却没能理解他刚才这片苦心。月婵见张牧云刚才一听只要他自个儿一人过去时便眉花眼笑,她心里便有些恼怒。表面装作无意地有一眼没一眼地目送张牧云远去,心里也正有一句没一句地数落少年无良,竟是见色心动的轻薄儿。抱怨之时,她还想道,其实张牧云是否惫懒无良倒不关她的事,自己这般恼怒怨他,也只是怪他把自己几人留在原地无所事事罢了。
当月婵望着张牧云的背影终于消失在房舍绿荫中时,这位泼辣公主倒在心中很热心地为他担心一句:
“小心见个丑八怪!”
话说月婵这心里盘缠纠结,表面却还是落落大方。眼见张牧云走了,她还不以为意地转过身,招呼那个望眼欲穿之情溢于言表的小幽萝,又叫上那两个闲在一旁的洞庭门小侍女,带她们去村外闲走走。按月婵说法,就是趁这机会,女孩儿们一起去周围看看这一片难得的荒漠风景。
也许,这定国公主平日想得很清楚,似乎自己心性坚韧且有理智。不过,就算像她平时所想那样,这半年多来的一切只是幻梦,之前之后的才是真实,那么梦与真实之间的界限,真个能始终分得那么清么?
且不说月婵怀揣着心事带着几个小姑娘在村外荒野中游荡,再说张牧云。
被老村长领着七拐八拐,走过四五条街道,便到了一户青砖黑瓦的高门大院前。听老村长说,这就是他的宅子。老村长家的宅子大门虚掩着,他在前面一推,这院门便“吱吱呀呀”地打了开来。打开院门,跨进门槛,绕过刷得雪白的影壁,一老一少穿堂过户,走过四五重院落,又穿过一道长长的曲廊之后,最后宅子的主人将张牧云领到一间阔大的轩屋里。
进得屋来,待把张牧云让在雕花椅中坐下,老村长便十分热情地给沏了杯香茶。将香茶奉于少年面前桌案上,老人家说了句“我这就去领孙女来”,便退出房去。
一人独处房中,张牧云看看眼前冒着热气的茶盏,想了想还是没吃刚沏的这茶。待老人走后,张牧云便站起身来,在屋中随意走动。踱步之时,他见得这屋子颇为轩敞。屋中四处打扫得极为干净,随意走动时,见各处陈设颇为典雅。青瓷的花瓶,黄梨木的书案,红木雕花的座椅,还有五六缕素洁的绢纱恰到好处地四处垂挂,巧妙地将一间屋子分割出纵深来。所有这一切在显得大屋雅洁幽深的同时,也彰显着主人布置家居的灵动心思。
四下打量,最后张牧云的眼光落在屋角那边一片彩画屏风上。这屏风本身无奇,只画着些春庭秋苑、香草美人,一眼扫过去只觉画风秾艳,春意盎然,想必是富庶人家寻常艳俗的陈设。张牧云对画屏并未如何留意,引起他注意的却是转过屏风之后,看到的那只船形的黄漆大木澡盆。
张牧云仔细打量,见这木澡盆尺寸颇大,看起来若是两人在其中洗浴,也能容得下。澡盆颇大,也不算如何出奇。真正引起张牧云注意的是这间屋子进来前十分幽静,应该没人,但此时这浴盆中却是盛满热水,上面还零零落落撒着些干花,色泽饱满鲜红。
看起来,这些特别熏制的干花已漂得一时,此时被热水一熏,花内香精被蒸发出来,正是花香四溢,幽香扑鼻。
见得这样撒花的热水澡盆,张牧云便是一愣。
“不就是见一下老村长的小孙女么?怎么这儿搁一澡盆?”
瞅着这木澡盆中盛得满满的热水,还有那些轻轻漂移的红色花瓣,他便在心中想道:
“我没说想洗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