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厄克特先生注视着钟表,时间是四点十五分。
他冲着敞开的门喊道:“那些宣誓书快准备好了吗,默奇森小姐?”
“已经到最后一页了,厄克特先生。”
“你打印完立刻就给我拿进来。今天晚上应该送到汉森那里。”
“是的,厄克特先生。”
默奇森小姐飞快地把键盘打得很响,用很大的力气敲着大小写的更换杆,这让庞德先生后悔雇用了一个女职员。她打完了最后一页,把它扔在已经打好的上面,转下了墨辊,急匆匆地抽出了一大张打印纸,把墨扔进了纸篓里,赶忙把打印好的文件按顺序整理好,用力磕了磕四边使它们变得整齐,然后就拿起来跑进了里面的办公室。
“我还没有来得及看一遍。”她说。
“很好。”厄克特先生说。
默奇森小姐退了出来,把门从身后关好。她把自己的东西敛在一起,取出一面小镜子旁若无人地在自己的鼻子上扑着粉,然后胡乱把东西塞进了自己鼓鼓囊囊的手提包。她接着往打印机里塞了些纸,准备明天用,随后从钩子上猛地取下帽子扣在头上,用手指不耐烦地使劲把几绺头发塞进帽子。
厄克特先生的铃第二次响了起来。
“哦,可恶!”默奇森小姐黑着脸说。她扯下帽子,回应召唤。
“默奇森小姐,”厄克特先生有些恼怒地说,“你知不知道你漏掉了第一页的整整一段?”
默奇森小姐的脸变得更红了。
“哦,真的吗?真是抱歉。”
“真是很让人烦。”他说,“这是三段中最长也是最重要的一段,而且是明天早上必需要用的。”
“我真不知道自己犯了这样愚蠢的错误。”默奇森小姐小声说,“今晚我会呆在这里重新打印。”
“恐怕你也只能这样做了。真不幸,我也没能从头看一遍,但是也只能这样做了。请你这一次一定好好的检查,确保汉森明天早晨十点钟之前可以拿到它。”
“好的,厄克特先生。我会非常小心的。真的非常抱歉。我会确保非常正确而且我会自己送去的。”
“很好,那就干吧,”厄克特先生说,“不要有下一次发生。”
默奇森小姐拿起那些纸走了出来,看起来脸很红。她生气地把打印机的盖子拉了下来,猛地把抽屉拉到了最末端,然后把纸张、墨和打印纸搞在一起,接着就开始了狂风暴雨般的打字。
庞德先生刚刚锁上了办公桌,把一条围巾围在了脖子上,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你今天晚上又有什么东西要打印吗,默奇森小姐?”
“把这些东西重新再打一遍,”默奇森小姐说,“漏掉了第一页的一段——那应该是第一段,当然——他希望这些废物十点钟之前可以送到汉森那里。”
庞德先生轻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些机器让你变得不够小心了。”他责备她说,“在以前,职员们会非常小心避免这样愚蠢的错误。如果出现了,那就意味着整个文件必须用手重新抄写一遍。”
“真庆幸我没有生活在那个时候,”默奇森小姐简单地说,“人一定是悲苦的奴隶。”
“我们也不是四点半下班,”庞德先生说,“在那时候工作。”
“你们可能工作的时间更长,”默奇森小姐说,“但是那时候你们并不按时完成工作。”
默奇森小姐生气地把由于她敲得过快而别在一起的两个键解开。“我们工作的很认真也很仔细。”庞德先生强调说。
厄克特先生的门打开了,打字员的牢骚停了下来。他说了声晚安就走了出去。庞德先生跟着他。
“我想在清洁工走之前你会做完的,默奇森小姐。”
庞德说,“如果你没做完,请记得关灯,把钥匙交给地下室的霍奇斯太太。”
“是的,庞德先生,晚安。”
“晚安。”
他走了出去,脚步声在他经过窗子的时候变得大声起来,然后在布朗罗大街的方向渐渐消失了。默奇森小姐继续打字,直到估计他已经在大法官法庭巷乘上了地铁,她才站了起来,很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来到了很高的架子旁。架子上堆满了黑色的契据文书保险箱,每一个保险箱上都用白色的字写着当事人的名字。
雷伯恩的也在那里,但是位置神秘地移动了。她清楚地记得圣诞节前曾经挪动过,在莫蒂默——斯科金斯一库特勋爵——多尔比兄弟和温菲尔德这一排的顶部,但是在节礼日后的第二天,它却跳到了博德杰斯爵士——J·彭克利奇——弗拉茨比和科顿——特鲁伯蒂有限公司——博恩。特拉斯特环球公司的下面。很显然,有人在假期里进行过清扫,默奇森小姐觉得可能是霍奇斯太太。
非常累人,因为架子是满的,在拿到雷伯恩的保险箱之前,需要把所有的保险箱都拿下来放在什么地方。而且霍金斯太太很快就会来了,尽管霍金斯太太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也许看起来会很奇怪……
默奇森小姐把椅子从书桌边拉了过来(因为架子相当的高),然后站在上面,把博恩·特拉斯特环球公司的拿了下来。这个保险箱很重而椅子(是那种可以转动的,但又不是现在那种有细长的腿、弹性的靠背,可以让你坐的比较低,好让你直着身子工作的那种)不稳定地来回晃动。于是她小心地把保险箱拿了下来,放在小橱子狭窄的顶上。然后她又取下了特鲁伯蒂有限公司的保险箱放在博恩·特拉斯特环球公司的上面。她第三次抬起身来拿起了弗拉茨比和科顿的保险箱,这时候她停了下来,因为她听到门口有脚步声,然后一个令她吃惊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你在找什么东西吗,默奇森小姐?”
默奇森小姐被吓了一大跳,不牢固的椅子晃了有四十五度角,她几乎摔进了庞德先生的怀里。当她笨拙地从椅子上下来时,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个黑色的保险箱。
“你吓坏我了,庞德先生,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我是走了,”庞德先生说,“但是当我到达了地铁站,我发现我忘记了一样小东西。真是讨厌——我必须回来拿。你有没有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一个小圆罐子,包着棕色的纸。”
默奇森小姐把弗拉茨比和科顿的保险箱放在椅子上,然后朝身边看了看。
“好像不在我的办公桌上。”庞德先生说,“天啊,天啊,我要赶不上车了。我不能没有它就这样走,因为晚餐上需要它——事实上,那是一小罐鱼子酱。今天晚上我们有客人。我会把它放在哪里了呢?”
“也许你洗手的时候把它放下了。”默奇森小姐充满希望地提醒说。
“也许是这样。”庞德先生大惊小怪地出去了,接着她听到盥洗室的门被很大声地打开了。她突然间意识到她把手提包放在桌子上了,也许那些钥匙坯被看见了。她冲着手提包猛冲了过去,这时候庞德先生高兴地回来了。
“非常感谢你的提醒,默奇森小姐。它一直都在那里。庞德太太一定会很不安的。好吧,再一次祝你晚安。”他朝门转了过去,“哦,顺便问问,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我在找一只老鼠。”默奇森小姐紧张地咯咯笑着说,“我坐着工作的时候,看见它在橱子顶上爬,后来顺着墙爬到了那些保险箱的后面。”
“肮脏的东西,”庞德先生说,“这个地方老鼠泛滥。我经常说我们应该在这里养一只猫。现在你别指望能够抓到它了。显然,你不怕老鼠?”
“不怕。”默奇森小姐努力看着庞德先生的脸说。如果那些钥匙坯在那里——对她来说好像真的在那里——在桌子上像蜘蛛一样的结构,朝那个方向看简直就是疯了。
“不,我想在您的那个年代女人一定都害怕老鼠。”
“是的,都害怕,”庞德先生承认,“但是,那时候,当然它们的个头比现在要大。”
“讨厌的东西。”默奇森说。
“它们的外表很典雅。”庞德先生说,“请允许我帮你把这些保险箱放回原处。”
“你会赶不上地铁的。”默奇森小姐说。
“我已经赶不上了,”庞德先生看着手表回答说,“我只有坐五点半的了。”他很有礼貌地搬起了弗拉茨比和科顿的保险箱,很危险地登上了椅子。
“你真是太好了。”默奇森小姐在看着他把保险箱放回了原处时说。
“没什么,你可以把另一个递给我吗?”
默奇森小姐把特鲁伯蒂有限公司、博恩·特拉斯特环球公司的也递给了他。
“好了,”庞德先生把它们都摆好,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现在让我们希望老鼠行行好去别的地方吧。我会告诉霍金斯太太让她弄一只合适的小猫来。”
“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默奇森小姐说,“晚安,庞德先生。”
“晚安,默奇森小姐。”
他走了出去,脚步声在他经过窗子的时候变得大声起来,然后第二次在布朗罗大街的方向渐渐消失了。
“啊!”默奇森小姐说。她冲到桌子旁。她的恐惧欺骗了她,手提包是关着的,钥匙根本看不见。
外面传来了扫帚和桶碰撞的声音,这宣告着霍金斯太太来了。默奇森小姐把椅子拉回原处,坐了下来。
“天哪!”霍金斯太太说,她为眼前这位女职员辛勤地打印着东西的场面吃了一惊。“打扰了,小姐,但是我不知道还有人留在这里。”
“不好意思,霍金斯太太,我有些工作要做完。但是你继续忙你的,不用管我。”
“没什么,小姐,”霍金斯太太说,“我可以先打扫帕特里奇先生的办公室。”
“好吧!如果这对你来说一样的话。”默奇森小姐说,“我只有几页了,然后我还要做几个简单的记录——你知道——记录厄克特先生的几个文件。”
霍金斯太太点了点头,又消失了。不一会儿楼上传来了很大的撞击的声音,这说明她已经在打扫帕特里奇先生的办公室了。
默奇森小姐没有再等,她再一次把椅子拉到了架子边上,很快地把保险箱一个接一个地搬了下来。当拿到雷伯恩的那个时,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端着这个保险箱来到了桌前。
她打开了包,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一串撬锁工具和手绢、粉盒及小梳子一起乒乒乓乓地落在了桌子上。
那些纤细的、闪光的撬锁工具好像会烧着她的手指。
她把那一串拿了起来,寻找着最合适的工具,这时候窗子上传来了一声很大的敲击声。
她很害怕地跑了过去,什么都没有。她把撬锁的工具塞进了她运动外衣的口袋,踮起脚尖向外望去。在路灯的灯光下,她看见三个小男孩正试图翻越拜德佛大街的铁栏杆,最前面的一个看到了她,做了个手势,指了指下面。
默奇森小姐摆了摆手喊道:“离开这儿!”
那个小孩子胡乱喊了些什么又指了指。默奇森小姐从窗子上的敲击声、手势和喊声中意识到,一个很值钱的球掉到了栏杆里面。她很严肃地摇了摇头,回去做自己的工作了。
但是这个意外的事情让她想到了窗子上没有窗帘,在电灯的光亮中她的行动就像在一个被照亮的舞台上,街上的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到。厄克特先生和庞德先生肯定不会在那里,但是有种不安的感觉困扰着她。如果一个警察正好经过,他会看不到一百码之外的地方的撬锁行为?她又去观察了一番,是她恐惧的幻想还是有一个深蓝色的强壮的身影正显现出来?
默奇森小姐警惕地逃了回来,拿起那个契据文书保险箱来到了厄克特先生的私人办公室。
在这里她的行为不会被从远处看见。如果有人进来——即便是霍金斯太太——她的行为也许会让人吃惊,但是可以在他们走来的过程中就听见脚步声从而提前做准备。
她的手冰凉而且有些发抖,这不是蒙眼的比尔指导中的最好的状态。她做了几下深呼吸,告诫自己不要着急。
效果很好,她不紧张了。
她很仔细地挑选了一把钥匙,然后慢慢地插进了锁里。这一切对她来说就像一年一样漫长,她漫无目的地用钥匙刮擦着,直到最后弹簧被按在了锁钩上。她一只手慢慢地按住,稳稳得挑住,然后插进了另一把钥匙。她可以感觉到钥匙的运动——在又动了一下后突然有了一声清脆的喀嗒声,锁开了。
保险箱里并没有太多的文件。第一份文件是签署着“证券存放于劳埃德银行”的很长的证券清单。然后是一些地契的副本,原件被保存在同样的地方。再往下面是一些互通的信函,其中一些是雷伯恩太太本人的,最近的一封是五年前的。此外还有一些佃农、银行家、股票持有者的来信,还有署着诺曼·厄克特名字的回信。
默奇森小姐很快地浏览了这些东西,这里既没有遗嘱也没有遗嘱的副本,甚至没有律师出示给温姆西的那份可疑的草稿。现在保险箱的底部就剩两份文件了,默奇森小姐拿起了第一份。这是一份一九二五年一月签署的授权书,它授权诺曼·厄克特全权代理雷伯恩太太。第二份稍微厚一点,用红色的丝带整齐地捆扎着。默奇森小姐把它抽了出来打开。
这是一份委托书,按照雷伯恩太太本人的遗愿,把她所有的财产都委托诺曼·厄克特管理,而且提出他应该每年从她的财产中支付固定的钱到她的现金账户以保证她的生活开支。日期是一九二零年六月。委托书附了一封信,默奇森小姐很快地浏览了一遍。
一九二零年五月十五日,从温德尔的阿布尔弗德寄来的。
亲爱的诺曼:
亲爱的孩子,非常感谢你在我生目的时候的来信和那块非常漂亮的围巾。能够真心地记得你的曾姨妈,真是太好了。
一切都摆在我的面前,我已经八十多岁了,是该把我所有的业务都交给你管理的时候了。这些年来,你和你的父亲为我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当然,你在每次进行有关投资的事宜的时候都会很及时地征求我的意见。但是现在我已经年纪非常大了,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我再也不能假装可以提供有价值的意见了。我是一个对一切都很厌倦的老女人,尽管你把一切都很清楚地解释给我,但我发现写信在以后的日子里会是一种负担。
所以我决定委托你在你有生之年来管理我的财产,那样你可以根据你的处理权全权处理一切事务。尽管我现在还强壮也很健康,头脑还清楚,但是这种令人愉快的状态可能会在某一天发生改变。我可能会瘫痪也可能会脑子迟钝,或者像一个愚蠢的老女人以前做的一样,把我的钱都愚蠢地挥霍掉。
所以请你起草一份这样的文书,把它带给我,我会在上面签字的。到时候,我会告诉你我关于遗嘱的意见。
再次感谢你美好的祝愿。
爱你的曾姨妈:罗莎娜·雷伯恩
“万岁!”默奇森小姐说,“那么肯定有遗嘱!而且这份委托书——也许很重要。”
她把信又读了一遍,从中找出了委托书的条款,特别注意到了诺曼·厄克特是惟一的受托人,最后又在脑子里记下了证券清单中比较大和比较重要的条目。接着她按照原来的顺序把文件放了回去,重新锁上了保险箱——像一个天使一样轻手轻脚——搬了出来,放回原处,把其他的保险箱放在上面,回到了打字机前。这时候霍金斯太太又回到了办公室。
“就快完成了,霍金斯太太。”她高兴地喊道。
“我还在想你是不是还在,”霍金斯太太说,“我没有听见打字的声音。”
“我在用手做记录。”默奇森小姐说。她把宣誓书的第一页和刚开始重新打的那一页一起揉作一团,扔进了废纸篓。接着她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正确打印的第一页,放进了一打文件中,然后把它们装进了一个信封,封上口,在上面写上了汉森先生收,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在门口向霍金斯太太愉快地道了别,走了出来。
走了没有多远,她就到了汉森先生的办公室,在那里她把宣誓书放进了信箱。然后她迈着轻快的脚步,吹着口哨,走到了西欧博德路和格里旅馆大街交叉点的公共汽车站。
“我想我值得去索合区吃顿晚饭。”默奇森小姐说。
然后她又吹着口哨从剑桥马戏团走到了第五大街。
“这是一首什么可恶的曲子?”她突然这样问自己。有些事提醒了她,那就是“彻底打扫城门,彻底打扫新耶路撒冷的城门……”
“保佑我吧!”默奇森小姐说,“有点疯疯癫癫,我就是这样的。”